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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伍·琴魔长恨谷长空(下) ...


  •   是夜非鱼与念秋同席而卧,非鱼忆及顾安甄今日古怪的亲热举动,只觉脸上烧得滚烫,不免辗转反侧睡不安生。念秋本就心思灵敏,被她这么翻来覆去一折腾,又哪里睡得着了?两人大睁着眼捱到后半夜,念秋终于忍不住和衣起身道:
      “叶姑娘,你若是睡不着,我给你吹首曲子安安神如何?”

      叶非鱼顶着一对黑眼圈探出脸来,苦笑道:“那就有劳康姑娘了。真不好意思,我这么不经事儿……”

      念秋摇头笑道:“哪家少女不怀春,咱们这个年纪的人,谁还没一两桩心事呢?你不必同我见外,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叶非鱼尴尬地嘿嘿笑了一阵,便趁念秋伸手去摸笛子的功夫理顺思路,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苦恼讲了一遭。
      “你别误会,我不是后悔救了你……我只是想,书里头的‘大侠’都是为人称道之士,我自觉救你不错,但旁人若是听信了那彭老者的言语,岂不要当我结交恶人谷中的邪魔外道,败坏了藏剑家风?这我可不乐意。唉,为什么我觉着不错的事,偏偏同那些武林前辈不一样呢。”

      康念秋手捻着那管骨笛,侧首沉吟了片刻方道:“世事自有公判,叶姑娘不必心急。你不如这样想:来日我若同师父一般做了残害世人的恶事,那叶姑娘便是养虎遗患,自然免不了受人苛责;但若我真以仁侠为念,不肖家师,想来旁人也会对今日救我一命的叶姑娘另眼相看吧。世上辨不明的事情太多,其实都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叶非鱼两手一拍,欢声笑道:“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不愧是康姑娘,我瞧你这话也有些启明先生的风范啦。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万万不信康雪烛的徒弟竟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念秋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道:“师父同我说的话还多着呢,待以后得了空儿,我再慢慢地说与你听。”一面将笛子凑近唇边,和往常一般清澈幽远的笛声再次徐徐奏了起来。

      叶非鱼闭目聆听半刻,终究是定不下心来,便又睁开眼上上下下地冲她打量。只见她双手虽已五指粘连、形状可怖,却仍能灵巧地按上每一处笛孔,心下不由暗暗称奇;再看那管苍白细长的骨笛,忽然发现笛身一端刻了个小小的观音纹样,甚觉有趣,禁不住出声问道:
      “康姑娘,这笛子上怎会有个观音呀?”

      康念秋蓦地一惊,笛声顿止。她握着骨笛出神良久,方才缓缓言道:“这笛子是师父削万花谷猿猴之骨而成,笛声清幽宛转,不同凡品。我往日常央师父吹与我听,他却绝口不允,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向他房里那尊美人像吹起。他又刻了这尊观音在上头,说是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图案能配得上她。”

      叶非鱼面有不屑之色,哂笑道:“他倒是一片痴情,却平白累了多少无辜女子。不过他既然只肯吹笛子给他心上人听,怎么又转手送给了你?”

      念秋亦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道:“这我却不知了。师父东窗事发那日曾来寻我,草草交代几句便给了我这支笛子,旁的话一句也没留下。我正是为此而满腹疑虑,这才一心想找师父问个明白。”

      叶非鱼更是如坠九里云雾,当下也懒于深究,一笑置之:“连你都未解其意,我就更不指望了。不过这观音面貌端庄,容色安详,与你的模样倒有几分相像,给了你也挺相称。唉,只可惜你年纪轻轻便生了这许多白头发……白发的观音,我倒还不曾见过。”

      念秋笑道:“我至多算是个未老先衰的小丫头,哪里像什么观音了?下回我领你去见见谷之岚师姐,她生得美又心肠最好,这才像个观音样子呢。好啦,咱们再罗唣下去,天可就要亮了。叶姑娘,你还是安分些听我吹首安神的曲儿,好好睡上一觉罢。”

      叶非鱼本对音律有些兴趣,听了一会儿笛声却是越发心痒难抓,忍不住道:“这不行,哪能一味让你吹曲儿给我听?我不会什么乐器,不如就唱个曲儿跟你和一和罢。”

      康念秋拗不过她,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允下来。叶非鱼唯恐引她取笑,特意倒来杯凉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扯开嗓子唱道:

      “狼烟起——
      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如黄河——
      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与此同时,隔壁房里的顾安甄“噗通”一声自床上滚了下来,抱着被子喃喃骂道:
      “这还让不让人睡了……而且为什么是精忠报国?!”

      …………

      当夜这样一闹,三个少年竟无一人得以安寝,纷纷闷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挨了欧阳先生好一通笑话。非鱼蛰居江南已久,难得来一回长安,便又不依不饶地拉着念秋四处疯玩了半日。直至用晚饭时,熟悉的黑乌龟与黄兔子才亲亲热热地一道出现在了餐桌边上,连顾安甄都懒得再讽刺她们了。

      而某只黄兔子一旦提起筷子四下张望,便又成了只叫个不停的小黄母鸡。

      “喏,康姑娘,你瞧见窗边那对年轻男女没有?啧啧,那汉子的肩背这样厚实,那姑娘的腰这样细,真让人看着眼热。”

      念秋噗地一笑:“你羡慕人家姑娘也就罢了,那条大汉有什么好眼红的?”

      “要是我有他那副肌肉,就能单手挥动重剑了罢……唉,且不提这个。不过那女孩子可真美,不仅脸长得秀气,手臂和腰肢还那么柔韧那么软,仿佛皮肉底下没有生骨头似的。男人若是被那对胳膊抱上一抱,滋味想必美得很……”

      “叶姑娘。”顾安甄默默将手中茶盏拍到了桌上:“你当真……是个不带把儿的?”他与叶非鱼日渐亲善,谈吐反而粗糙了许多。

      “如假包换。”叶非鱼也学着他样儿将茶盏一拍,支起下颌诡笑道:“顾兄总不至于想亲自查证吧?”

      话音未落,欧阳先生已将一口酒喷进了饭碗里。

      顾安甄到底脸皮薄了一筹,登时被她这句不要脸的回答呛住,只得又端起茶杯猛啜了一口,方才想出话来应对:“你既是女子,留心俊俏男儿也就罢了,怎么见个美女就这样饥不择食的?难道还真有怜香之好不成?”

      念秋正斯斯文文地向口中递一筷青菜,这时连忙将筷子撤开以免手一颤戳到自己脸上:“顾公子,你既是个男子,吃其他男子的醋也就罢了,怎么连姑娘家的醋都吃了起来?”

      叶非鱼嗤地一笑,抄起筷子连连击打杯盏示意他们噤声,压低嗓音道:
      “你们就没发现,那对男女有些不大对劲吗?”

      这回连闷着头自斟自饮的欧阳停都来了兴趣,凑过脸问道:“你是说……除了身材傲人之外?”

      顾安甄轻蔑地横他一眼:“原来你也只关注这些。”

      “顾兄别闹!”叶非鱼急着将自己的发现说下去,一时浑然忘了措辞是否符合时代背景,“你瞧那两人虽然生得俊美,但额高鼻挺,目深而瞳色浅,与我们中土人士可是大有不同啊。而且他们面带风尘之色,显然是经过长途奔波,但衣衫却是簇新的,只怕是刚买来穿上。……依我看,这两人是自西域而来。”

      顾安甄听见“西域”二字,瞳仁倏地一紧,喃喃道:“这么说,他们莫非是……”他口中这么说着,拢在袖内的左手已悄悄握上了腰间铁笔。

      叶非鱼此时却不愿多事,连忙伸手按住他小臂,摇头劝道:“咱们与明教并无过节,不宜多结仇家。”

      顾安甄一怔:“藏剑当年可是被明教法王夺去了名剑大会的神兵,这过节还不够大么?”

      “唉,这事儿你就别提啦。”叶非鱼边摇头边嘎嘣咬碎了一粒花生米:“我有个师姐千里迢迢赶赴西域取剑,反倒对明教夜帝卡卢比一见倾心,到现在还没回到庄上呢。”

      “……这么说,你们反而是要与明教结亲家的了?”

      “那也不是。师姐前月写信回来,说她发现卡卢比另有心上人,好像是什么华山蠢羊……哦,纯阳宫的清虚真人于睿道长。她自觉比不得于道长万一,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

      “贵圈真乱……”
      顾安甄小声吐罢了槽,紧盯着叶非鱼沉吟片刻,又扭过头向窗边那对西域男女扫了一眼,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手来:“好罢。连你这种一出道就结了半个江湖仇家的人都不想惹他们,我又何苦自己撞上门去?只要他们不突然在店中滥砍滥杀起来,我也不会拿他们怎样。”

      叶非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抿起嘴嘿嘿一笑:“我知道明教如今在中原武林中人人喊打,可你我带着的康姑娘不也是只过街耗子么?欧阳先生更不用说,他脾气孤傲偏激,十年前就是个恶名远播的怪客。见了这许多人,我虽仍不失游侠江湖之念,但对于武林正道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早已看得淡了。”

      欧阳停放声大笑,随手在她头顶一拍:“你这娃娃果然合我心意,一点就透!什么武林公道,我看多是些人云亦云,不足挂齿。纵有一千人说康姑娘是妖女,她在我眼中也依旧是个观音样子;一万人说明教妖邪惑世,要我说也不过是成王败寇的道理罢了。”

      只听一阵桌椅碰撞之声,对面桌上的美貌女子已霍然立起,手捧酒杯酒壶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也不与众人寒暄见礼,优雅地擎着酒壶向欧阳停面前一递,开口时却是标准的汉话:“先生此言,当浮一大白。小女子先干为敬。”不等他答话,她已不假思索地举起酒杯凑到唇边,水鸟般纤细的玉颈一仰,便将满满一杯酒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

      欧阳停先是一怔,很快便回过神来朗声笑道:“姑娘好酒量,那在下也献丑了。”说着便麻利地为自己斟了杯酒,同样是一饮而尽。

      叶非鱼从旁观看,只见这女子蜂腰削肩,身材匀称而苗条,行止又活泼奔放,大不同于中原女子的拘谨持重,别有一段惹人心猿意马的妩媚风流。但她眉眼间稚气未脱,全无阴鸷算计之态,看人时总带着些俏皮爱娇的神气,分明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少女。

      (不错……纵有一千个人说她是妖女,我只怕也要拿她当圣女看的。)
      叶非鱼见了这明教女子的动人风貌,亦是暗暗心服。她本就不甚在意江湖风评,如今先后与康念秋、欧阳停结交,又得以一窥彭老者等“武林正道”嘴脸,心下更无拘束。

      非鱼心旌摇曳的模样被念秋一览无余,她见状亦掩唇笑道:“叶姑娘当真花心得紧,今日早些时候还说要同我做夫妻,这会儿就移情别恋了。”

      叶非鱼双颊微红,连忙分辩道:“这、这样漂亮的姑娘,我多看几眼也没什么打紧。我只恨自己没生一副她那样的好样貌,身边才尽是些不正经的男人。”

      那女子转脸向她甜甜一笑,腰肢轻旋间已闪回了自己桌边。同桌的魁梧男子长长松了口气,似乎正板着脸冲她训诫些什么,少女只一味撅着嘴唇心不在焉,多半是对他的说教厌倦已极了。

      叶非鱼忍不住扯着顾安甄衣袖同他咬起了耳朵:“顾兄,你瞧那女孩挨骂的模样,倒和你挨辛师兄说教时一个样儿。”

      顾安甄冷眼道:“我看不像,我可没有她那般小孩子气。”

      叶非鱼捂住肚子,几乎要大笑出声:“若顾兄还不够小孩子气,那我就已是个老太婆了。”

      顾安甄猛地掀起两道修眉,正欲继续争辩下去,忽见好几个人东倒西歪地撞进店来,口中直叫:“老、老板,给口凉茶罢!哥儿几个实在渴得受不了啦!”其中一人立足不稳,竟跌跌撞撞地冲康念秋倒了过去。

      念秋素来喜洁,见了那人臭汗淋漓的模样也不禁皱眉,连忙提着裙摆起身躲避。叶非鱼出手更快,小臂一伸已扣住了那人腕上脉门,稍使气力便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无故冲撞我朋友?”她只恐这人也是彭老者的同党,是以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人却是个不习武的,冷不丁被一个小姑娘拈蚂蚁似的捉了过去,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藏话:“小、小的姓孙,家住长安东郊,实、实在是累得不行才一时失足……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了孙子我吧!”

      叶非鱼见他一个大男人竟被自己吓成这副模样,不由啼笑皆非:“莫要折煞我了,我可没有你这样大、这样没出息的孙子。你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会吓成这副德行?”

      那人惊魂甫定,浑身上下犹如发了疟疾一般颤个不住,结巴道:“是、是是……是琴,琴魔,琴魔他……他要杀、要杀……”

      “要杀你?”
      叶非鱼着实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试探着问了一声。谁知这一问却似戳中了那人软肋,他顷刻面如死灰,头顶冷汗流得更猛了:“不、不是,小、小、小人什么也没做,琴、琴魔大人不会为难小人的!小人什么都没做啊!”

      与他一同冲入店内的另一人猛灌了几口凉茶,这时已渐渐缓过气来,心有余悸地向叶非鱼解释道:“近日长安来了位‘琴魔’,据说琴艺无双,架子却大得很,就暂居在东南边的抚琴台。我们有个叫莫怀恩的朋友,不知走了什么运——唉,当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竟然收到了琴魔的请帖,说是要请他去抚琴台赏琴。我们只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都厚着脸皮跟了过去,心想琴魔既然中意莫老弟,肯定也会给他几分面子。谁知道,谁知道……”

      叶非鱼急忙追问:“发生了什么?”

      这人身高马大,肩宽臂长,乍一看也是条小牛般的壮汉,如今面色却白中泛青,手脚连连打战,似是已被吓出了三分病态:“我、我们连琴魔的面也没有见着,他的弟子就突然出手将莫老弟制住,要他交出一个叫什么左……左丞韦的,好像是莫老弟的结拜兄弟……”

      顾安甄和康念秋听到此处互相递了个眼色,两人当即心领神会,俱是面色大变。唯有叶非鱼不觉有异,只是一个劲儿催他快说。

      那人抹了把汗又道:“莫老弟说不出来,琴魔就将他扣下,说是不交左丞韦就拿他抵命。我们本来也被抓了,多亏莫老弟极力开脱,拿脑袋担保我们和左丞韦没有半点关系,琴魔这才放人。我们虽侥幸逃得性命,可要是找不到那天杀的左丞韦,莫老弟的脑袋就真保不住了……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叶非鱼听见有人落难自是血脉贲张,但她这些日子插手的闲事着实太多,遇事不得不多长几分慎重:“这琴魔也忒不讲道理。顾兄,我们要不要去瞧瞧?”此话说罢,她自己心头也是一惊:不知不觉间,她竟已习惯先向顾安甄寻求意见了。毕竟在风雨镇与聋哑村,这少年都作出了足够明智且颇具前瞻性的判断。

      虽然他总在最后关头掉链子。

      顾安甄这次却仿佛有些踟蹰不定,转而向念秋投去了探询的目光:“康姑娘,你可想去瞧瞧么?”

      康念秋双肩一颤,但仍是垂着脸沉默不语。即使隔着一重黑纱,也能清楚看见她面上满溢而出的动摇之色。叶非鱼正不得要领,忽听她一咬牙关坚决道:“我自然是要去的。既然早晚都要与琴魔相见,倒不如来得早些。”

      叶非鱼见两人神情肃穆,不解道:“怎么,你们都认得那个‘琴魔’么?我只觉得那是个很中二……呃,很古怪的名字……”

      顾安甄却避而不答,一拂衣摆站起身道:“人命可不会等你,咱们还是路上说罢。你若还记得启明先生留下的那八句诗,或许不必我说也能明白。”

      “启明先生的……那八句诗?”

      叶非鱼自然记得,启明先生飘然而去时曾作歌暗示他们康雪烛去向,歌中的确藏有一首七言打油诗。而那首诗所说的是……

      “……残生静观冬与夏,琴魔……啊!对了,是琴魔!琴魔……琴魔长恨谷长空,就是这句!”
      她记性本就不坏,歪着脑袋细想一番后便顺利忆起了诗中内容。但尽管记得词句音律,她一时仍无法理解其中意蕴:“顾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前头几句先说高绛婷有意、康雪烛无心,又说康雪烛去了恶人谷,这倒是好懂得很……”

      顾安甄喟然叹道:“你可记得霜姑娘说过,高绛婷前辈受了这场无妄之灾,无骨素手虽得复原,却从此性情大变?”

      叶非鱼初时只是浑浑噩噩地听着,浑不明白他为何要于此提起沈轻霜之言。待到听见“性情大变”一节,忽然心头一动悟透了什么,霎时全身冰凉如铁:
      “等、等一等,莫非那琴魔就是……?!”

      “不错。”这回却是康念秋语带悲戚地接过话头:“所谓‘琴魔’,就是遁入魔道的‘琴秀’高绛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伍·琴魔长恨谷长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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