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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肆·此去自斟别离苦(下) ...


  •   “这门功夫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有八个字打头:‘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欧阳停先是一愣,旋即会意大笑:“你嫌弃我不是女儿身,这可就没办法了。不过夫妻做不得,朋友总能交一交吧?其实我看你资质不坏,本还有心收你到我门下……但叶英那人很有些骨气,我不同他抢徒儿。”

      叶非鱼双颊微微生晕,急忙垂首解释道:“其实大庄主不曾正式收我为徒,但我自小入藏剑山庄学艺,又得了他不少指点,便不自量力,常以门下弟子自居。方才情况紧急,不搬出大庄主名号怕是镇不住场面,我才未将这一层解释清楚,绝非有意欺瞒前辈。”

      欧阳先生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只是那五凤刀的彭老头儿一世平庸,这回铁了心要借此事扬名立万。你要拿身份阻他,年纪还嫌轻了些。”他见顾安甄神色漠然,便故意向他搭话道:“方才见小兄弟出笔如电,手法轻重无不妙极,不知又是万花谷哪一位高人门下?”

      顾安甄别着脸冷冷哼道:“晚辈不使剑,可不像叶姑娘那样敬重于你,欧阳先生也不必来跟我套近乎。家师比不得先生名动天下,只是颜师祖无数门生中顶不中用的一个罢了。”言语神态,一如昔日与叶非鱼在马车上初见之时。

      叶非鱼知他心有不悦,却不明其中缘故,走近他马前笑着逗引道:“顾兄气度不凡,令师想必也是位世外高人,何必过谦?”

      顾安甄不便再推,只得耸肩苦笑:“家师哪里算什么高人了?师兄师姐们只知师父向来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便道她是个飘然出尘的方外之人,其实她不过是想将天下每一处的美食酒菜都尝一尝,好教自己此生无憾罢了。”

      念秋始终敛目静听,这时也不禁嗤地笑了出来:“这……此话当真?”

      顾安甄显然觉得此事极不光彩,但还是硬着头皮叹了口气:“自然是真的。这样丢脸的事,我拿来骗人做什么?她还说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就是烧鸡腿,总得把各地不同风味的鸡腿都吃过一遭才可瞑目。要是她手上捏着一只鸡腿,就算你拿什么稀世珍宝、绝代神兵去换,她也是万万不肯撒手的。”

      三人直听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叶非鱼更已笑得立不起腰来:“哈、哈哈……这样一位前辈奇人,当真是闻所未闻。鸡、鸡腿……哈哈哈哈哈……”

      念秋虽也面露笑影,语声却甚是沉和:“食色性也,这有什么丢脸的?令师视珍宝如尘土,总比那些追名逐利之辈好得多了。”

      叶非鱼这时亦收住了笑,点头称道:“洪七公因一只叫花鸡同黄蓉结缘,本是美谈一桩。你这师父嗜鸡腿如命,指不定也是九指神丐那样的武林奇人呢。”洪七公与黄蓉当然不是此间人物,康念秋与欧阳停都听得满头雾水,唯有顾安甄一点即明。

      顾安甄心下稍宽,语气不觉缓和了几分:“你们太抬举她啦。我这位师父的脾气,我是最清楚的。我知道叶姑娘常道我性子古怪、不近人情,可我见了师父,那真如河伯见北海,一点心思都使不出来了。”他忽然向念秋横扫一眼,缓缓道:“所以康姑娘的心情,我也不是完全不能体会。但要去恶人谷……”

      欧阳停原本眉花眼笑,这时神色陡然一沉,惨白的面色煞是怕人:“恶人谷?你们去恶人谷做什么?难道说,康雪烛那厮已……”

      念秋坦然颔首道:“方才多承前辈相救,晚辈不敢不言。据晴昼海启明先生所说,师父正是投恶人谷去了。江湖传闻启明先生上通天机,四海之事无所不知,我想大概不会有错。晚辈斗胆多问一句,前辈与家师究竟有何恩怨?”

      欧阳停对这外柔内刚的少女亦有怜惜之意,怒容稍敛,和声说道:“小姑娘,你跟在康雪烛身边之时,可曾见过一个苗人打扮、约摸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眼睛很大,头上戴一顶银帽儿,笑起来颊边有一对梨涡。”

      念秋茫然摇头,一口断言道:“师父带女子回来并非罕事,但其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苗族少女。”

      欧阳停听得此言,神色顿时悲喜交加,口中喃喃道:“这么说,那孩子不是被康雪烛掳去的了……这条线索也不对。她一声不吭的,究竟跑去哪里快活了……”

      叶非鱼好奇之心大起,追问道:“我记得欧阳先生说过自己是为寻女而来,看你年纪不大,怎么竟有了个十六七岁的闺女?”

      欧阳停哈哈干笑两声,却只是沉着脸不答话。叶非鱼见他神情尴尬,心知此事不便触及,当下便拨转了话题不再提起。顾安甄心思练达,康念秋宽和坦荡,两人都没有探问他人隐私的癖好,对此也不甚在意。四人随意寻些天南地北的杂事说着,一路向谷口行去。

      行至凌云梯脚下,忽闻蹄声笃笃,两骑马自另一条道上缓缓而来。当先一骑上昂然坐着个红衣女子,背上悬一对秋水似的明晃晃长剑,艳光四射、英气逼人,不是沈轻霜又是哪个?后头一骑上却载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分明便是陶寒亭与楚小妹。

      叶非鱼遥遥望见陶寒亭面色阴沉,楚小妹神容凄苦,情知两人在谷主处碰了壁,一时不知如何相见,反而勒转马头向顾安甄背后缩了一缩。念秋看在眼里,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叶姑娘,不如你我调个位置?”

      叶非鱼被她这么一分神,不由循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康姑娘,你会骑马?”

      念秋似有些惶惑无措,怯生生地低头笑道:“以前是会的,只是这几年师父不准我独自驾马,骑术大约生疏了些。”

      叶非鱼鼻中一哼,忿忿道:“他要拿你当娇滴滴的小妻子,当然不能让你太结实。反正他也丢下你跑了,以后你就跟我一同大块喝酒大碗吃肉,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何苦做这病怏怏的西施模样!”

      “大、大块喝酒……”

      “口误。”

      这时陶寒亭三人也已迎上前来,众人经万花一行后再度相见,各自心境都大不同于入谷之时,尽皆叹惋。陶寒亭不等叶非鱼开口请罪,便赶上前按着她肩膀道:“小鱼儿,多谢你啦。来万花谷走了这一遭,可让我看开了不少事情。”

      叶非鱼听他反向自己称谢,越发羞愧得抬不起头,颤声道:“我……我信口开河,没能给陶叔叔指个好去处,让你们白跑了这一遭。陶叔叔,你骂我罢。”

      陶寒亭容色慈和如旧,连连摇头道:“这是哪里的话?我自己不中用,入不了东方谷主法眼,不干小鱼儿你的事。只是苦了小妹,还得跟着我这不成器的叔叔风餐露宿……若能找个良善人家托付了她,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楚小妹原本歪着身子昏昏欲睡,这时却猛地醒转过来,带着哭腔喊叫道:“小妹不怕吃苦!方姐姐是为了救爹爹死的,小妹和陶叔叔都没亲人了,以后小妹就是陶叔叔的亲人。陶叔叔去哪里,小妹就跟去哪里,谁也不能赶我走!”

      沈轻霜一对美目顾盼生辉,笑声脆如银铃:“陶先生果然吉人天相,你虽失了爱侣,却平白多出一个可爱女儿。我看这丫头是跟定你了,你可别想着能甩脱她。”

      陶寒亭蜡黄的脸孔登时涨得通红,急道:“楚家夫妇惨死,我自然会对小妹视如己出,疼她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想着甩脱她?但我已是亡命天涯之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落下脚来。小妹小小年纪就受了太多的苦,我实在……不忍再教她跟着我受苦……”

      “陶叔叔,小妹不苦。”
      楚小妹抬起点漆般黑亮的星眸,鼓足了勇气大声道:“陶叔叔跟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只要能跟亲人在一起,小妹宁愿天当被、地当床。”

      众人见这幼小女童屡经人生惨变,心性犹自刚强不折,更对恩人陶寒亭情深义重、不弃不离,俨然已有侠者之风,心下不禁暗暗叹服。陶寒亭更是双目噙泪,无语凝噎,再也说不出半句将小妹托付他人的话来。

      沈轻霜正向顾安甄细述辛词见他挟走康念秋后的惊怒之态,刚说到一句“阿词让我转告你,你既然敢逃就一路都别教人抓着,否则他可不去救你——嘿,倒好像他那书生样儿也能救人似的!”,扭头见了陶寒亭哽咽无语的模样,便转向叶非鱼一行道:“小丫头,我和陶先生要同你们分条道儿走了,你们自己保重。”

      叶非鱼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姐姐何出此言?你若是当真看不惯我,咱们各走各路也就罢了,我可不能跟陶叔叔分开……”

      沈轻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陶寒亭三两下擦干泪迹,接过话头道:“小鱼儿什么错事都没做,只是我不想再劳烦你和顾兄弟了。我活了这一把年纪,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靠几个小孩儿护着。”

      叶非鱼只道他又要撇下自己,急得嗓音都变了调:“陶叔叔,你又嫌弃我是小孩儿!这次我可不依你,你也没法子偷袭我了,我总要护送你安顿下来才放心。”

      顾安甄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忽然淡淡开口道:“你又要护康姑娘,又要护送陶先生。他们一个是杀人罪犯,一个是江湖上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女,且不说会累你声名受损,若是把两拨追兵引到一起,岂非平添凶险?不如兵分两路,将陶先生他们交由霜姑娘保护,或可两全。”

      沈轻霜亦应声附和:“不错,你还是好好守着那小寡妇一样的康丫头吧。话说在前头,我虽见不得别人以卑鄙手段折辱于她,但也万万不会像你那般回护高师伯仇人的徒儿。就算有寻仇者将她一剑斩了,我也只是作壁上观。”

      叶非鱼瞻前顾后,兀自为难了片刻。她心知沈轻霜定会说到做到,顾安甄这一席话也确是入情入理;但要就此与陶寒亭和楚小妹分道扬镳,却又是万分不舍。左右为难之下,蓦然回头瞥见康念秋苍白的面容,心道若自己弃她而去,这孤苦无依的少女又有何人体恤?万花谷虽能助她避得一时,但江湖人士日夜滋扰,烦不胜烦,还不如远远地觅个清净去处,倒可毕其功于一役。

      她心意既决,立时便挽了念秋小臂,垂下头颈向沈轻霜深深施礼:“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陶叔叔与小妹两人的安危,就交托在姐姐肩上了。”沈轻霜只是微微一点下颌,却不答话,大约还在介怀她力助仇人弟子之事。

      叶非鱼驱马近前去看小妹,只见她满面菜色,眼中泪光莹然,本就娇小的身子如今更是瘦得脱了形,几乎只剩一把松散骨架。两个女孩儿相顾无言,小妹忽然伸出细瘦的胳膊环住了叶非鱼脖颈,伏在她肩上细声嘱道:
      “鱼姊姊,你答应我,以后决不要胡乱冒险了。你若出了什么事,我和陶叔叔都会难过的。”

      这两句简单稚气的叮嘱,落在叶非鱼耳中当真强似千言万语。她强忍胸中不舍点了点头,喉头却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再抬头看见陶寒亭枯槁的形容、悲恸的眼光,忆起方紫霞娇俏活泼的音容笑貌,胸口更是泛起一片针扎般的刺痛。

      (方姐姐若是还在,这时必要千方百计逗他一笑了……)

      叶非鱼轻轻回抱了小妹一下,又向兀自失神的陶寒亭伸出手去:“陶叔叔,咱们就此别过。你……前路艰难,且自珍重。”她舌尖一滑,竟顺口把顾安甄日前嘱咐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待到惊觉已是覆水难收。只听背后嗤嗤有声,想来是顾安甄暗自窃笑。

      陶寒亭微一踌躇,随即紧紧握住她手掌,语声沉痛得令人心头发冷:
      “小鱼儿,陶叔叔头一回发觉自己这么不中用,什么行侠仗义的‘白衣孟尝’,在宋老狗的淫威面前当真粪土不如。沈姑娘说你功夫俊得很,我听着也高兴,只可惜我这个当叔叔的太没出息,反倒给你拖后腿了。从前我比你强,如今你比我强,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也没法再帮你什么了,你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叶非鱼直听得心如刀绞,几乎垂泪:“陶叔叔何出此言?我这条性命都是你和方姐姐捡回来的,还跟我分什么强不强的?我又岂是图你帮我什么?”

      陶寒亭苦笑道:“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焉能不分?我此去定会求访高人,苦练武艺,以报紫霞和楚家三口的血海深仇。”

      叶非鱼无话可答,亦只能垂首轻叹。她眼见陶寒亭于仇恨的泥沼中越陷越深,若大仇难报,他只怕到死也不得瞑目;纵是有朝一日报得此仇,爱妻方紫霞也早已没于萋萋荒草,不过落得个十年生死两茫茫。

      无论如何,陶寒亭所能收获的都只有半生的寂寞与空虚罢了。

      但她终是不能开口劝阻。因为从此往前的道路,冷暖自知,不容他人置喙。

      陶寒亭牵着楚小妹的纤纤小手跨上凌云梯,最后回首望了这繁花满地、有如世外桃源的灵谷一眼,只觉人在画中,不由看得痴了。但他旋即怅然若失,口中喃喃叹道:
      “陶某自知戾气太深,本不该坏了这大好仙谷的清净。但纵是青岩万花容不下我,天下容不下我,我也要杀尽世间为恶之人,绝不再教旁人受我这般苦楚。紫霞,你平生最爱打抱不平、惩恶扬善,今后我帮你杀那些恶人去,你看着我,紫霞……”

      叶非鱼听得分明,连忙将脸一偏,始终悬在眼角的一滴泪珠已落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陶寒亭篇结束,合掌。
    这真是一个很憋屈的故事,最憋屈的是十年后才能真正吐出这口恶气。
    楚小妹是个好姑娘,她的确值得一个不渣不烂的好情缘,虽然她的情缘来头实在不小让人有点Hold不住……这也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下章放人生赢家道长和喵姐,小伙伴们准备好火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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