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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却疑春色在邻家(二) ...

  •   寡妇门前事非多,不可不注意。稀里糊涂的混下去,这算怎么回事呢?她试图给他定位。亲戚?不贴边,相距千里,哪来的亲属关系?就算是表兄表妹,朝夕相伴也不名堂!丈夫?这倒是很可心。但仔细一琢磨,还是痴心妄想。她是寡妇,改嫁是受到干涉的,贝喜财不在,三瘸子也会借机生端。再说小八路有八路军身份,在这里是站不住脚的。终归要回部队。转战南北,革命!革命!革到啥时候是个头呢?不还是牵肠挂肚守空房吗?想来想去,一筹莫展。无形的魔掌总是揪住她的心。索性不去想它,关闭这个潘多拉匣子。迷迷瞪瞪睡一觉,就亮天了。
      今天小翠不想去陪小八路练习走路,呆在屋里美美地睡上一觉。然而,老风婆不怀好意地拍打小屋的破窗户,窗户纸嘟!嘟!不住地响。瞬间大风撼动房脊,忽悠!忽悠!好吓人。想消停睡懒觉,没那么自在。小八路说,要经风雨见世面。越是坏天气,越是能锻炼人的意志。不做温室里花草,要当暴风中的雄鹰。他在部队时往往利用坏天气偷袭敌营,多次取得胜利。他强拉着小翠出去经风雨见世面。
      风三,风三儿,一刮三天儿。大风刮了一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力度有增无减,继续逞强发飚。催生青枝绿叶的春天早日到来。
      阳历2月4号打春。黄河两岸的人们说:“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中原大地已听到春天的脚步声。然而,北纬40度的松花江岸,寒冷的冬天还没结束,人们翘首期盼的春天远没信息。尽管人们自欺欺人地把过大年改称春节,仍不见春天的踪影。大自然可不听便你欺骗造假。仍然是地冻三尺,白雪皑皑。别着急,用不着你瞎操心。上天会有安排的。一年一度的西南季风,不早不晚,及时赶到东北大平原。拉开春天的序幕,春风送暖。雪化了,冰消了,雁过了,河开了。只是干燥无味的春季拖得时间太长,人们有些厌烦。西南季风也越来脾气越不好。今天暴跳如雷耍起威风。
      西南风六亲不认地横扫大地,掀起尘土风扬;西南风肆无忌惮地掀起场院内陈年的谷草垛,谷草扬而翻天地满地都是,散乱的谷草随风而去;西南风毫不客气地摇撼井沿上的参天大榆树,傲视苍穷的老榆树不得点头哈腰的恭维;西南风蛮不讲理地摔打树枝柳条,逼着它们吐出孕育一冬的绿叶嫩枝,不然没法证明春天的到来;西南风逼良为娼地揉搓含苞待放的花蕾,为寻花问柳的蜜蜂蝴蝶打开方便之门。
      小翠他们手拉着手,步履维艰,进两步退一步。黄尘扑面,风沙打脸。低着头,弓着腰,“顶风作案”。顺风走也不省力,强力的西南风推拥着你跑步前进,难以驻足。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谷草垛旁背风的地方坐下。小翠掏出满是灰尘的手帕擦擦满是灰尘的脸。擦完把手帕递给小八路。小八路没接。他用手扯着衣服袖,在脸上擦几下。小翠的潘多拉匣子好像自动开启。但没有跑出来魔鬼,也没钻出来毒蛇。像爬出一窝蚂蚁,盘踞在她的心头。又像是蜜蜂,奇痒难受,好像还有点甜丝的,说不出来啥滋味。她苦苦思索,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一阵子她木然地盯着小八路,脑海里一片混乱。小八路是那种不善于被女人掂量来掂量去,评头品足,找小毛病的人。他吃惊发毛的问:“你老用眼睛盯着我干啥?”
      “就是咱们两个人,我不看你看谁?”小翠回过神来,辩解说:“你没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小八路的脸刷地红了。不敢见女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好在还没有抓耳挠肋,出丑态。小八路转过身去,为避开小翠的视线,四仰八叉地躺在谷草上。闭上眼睛琢磨:她在想啥?也是有点累了,暴风中的雄鹰也懒蛋了。小翠仍然坐在小八路的身边。她拉小八路一只手,用母指揉搓小八路母指,再仔细的看。依次是二拇指。小八路猜不透小翠要干啥?末稍神经的触角,正向体内传导,扩散放大,情欲萌动。他暗暗告诫自己:丫头片子掐掐捏捏的,可别往心里去。人家好心好意把你背回家,救你一命。反而,贼心贼意地打人家的鬼主意,咱可不能那样干!
      小翠依次看完小八路右手,又看左手。两只手10个指头通通看了一遍。她突然大声说:“你真有福!”小八路急忙坐起来问:“我那来的福?”小翠说:“你十个手指都是“斗”还能没福?”原来小翠在察看小八路的指纹。指纹是盘香型的叫“斗”。据说是“斗”越多的人越有福气。“斗”少将来会受穷的,没有斗将来就是个穷光蛋。小八路出于礼貌和好奇,拉着小翠的手说:“我看看你有几个斗。”小翠心里明白,她不想叫小八路看。但不好意思把手抽回来。小八路看完小翠的指纹后,毫不隐讳地说“疑呀,你怎么一个“斗”也没有?”“是呀!你看我的命运有多糟糕!”小翠心头一怔,收起脸上的笑容,及至心理晴转阴。
      有时候往往是这样:人们忽略自身固有的缺欠或不足,被他人说出来,就觉得是个问题。风华正茂的年青人尤其在乎。特别是正在热恋中的情侣。哪怕是被对方发现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缺欠,那可是天大的问题,生怕由此引发蝴蝶效应,告吹。可不能诬说人家小翠和小八路正在热恋。可是,感情升温可是不争的事实。小翠把没有“斗”这个不是缺欠的缺欠,放大无数倍,与当前的处境联系起来,产生莫大的悲哀。她生来时运不济,人人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岁岁年年,她活着就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她两眼模糊,泪水藏在眼皮底下直打转儿。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泪水汇集眼角,形成两颗晶莹的泪珠。架不住地心的吸引力,夹杂脸上的微尘流淌在嘴角。小翠用舌尖舔舔,同她的人生一样平淡无味。流在脸上的两道泪痕。在小八路看来,就像地形图上的两条河流那样好看。泪美人林黛玉的人生价值,也许就是两行眼泪。林黛玉只会哭,除此之外,还没听说她还有什么能耐。哭,有时候是女人应时的摆设。往往女人的眼泪,更能打动男人的心。哭比笑好。小翠可不是用眼泪打动男人的女人。自从进贝家大院后,从未在人前掉过泪。今天她是在知心、知己面前哭,是肝胆相照地哭。她值得对他哭。
      小八路坐在谷草上,同情地看着眼泪汪汪的杜小翠。他把她揽在怀里,不是情侣那样拥抱,像妈妈哄孩子不哭那样抱着小翠,像回到孩童时代的杜小翠,似乎感到亲人的温馨。此前,唯一这样抱过她的男人,就是爹爹。长大成人后,再没沾爹爹怀。她依然坐在谷草上,伸长腿,后背靠着小八路前胸,依偎在小八路怀里。她希望他紧紧地抱着她,越紧越好!她心中有依托,背后有靠山。一种女人寻找到贴心男人的幸福感由然而生。她心情好多了,阴霾逐渐消退,心的舒坦。小八路坐拥杜小翠,像兄长抱着刚懂事的小孩,摇摇晃晃!“小妹!小妹!不要哭,过年给你杀肥猪。不哭!不哭!不能哭!弄脏小脸变成丑村姑!”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直到小翠烟消云散。
      费力不讨好的西南季风,刮了一天两夜,终于落下帷幕。威风扫地。农谚说:“立夏鹅毛稳。”也该它止步了。当然也有人说,要是立夏稳不住,刮倒大榆树。那是指历年很少见的灾害年头。1947年风调雨顺,没有不和时令的恶劣天气出现,是个好年头。大风过后,春天果真来了。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柳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唐.贺知章》
      昨天还诅咒肆虐的风暴的人们,今天就得到大自然的恩惠。天老爷也是毛驴脾气,昨天是淋风扫地的小媳妇,今天是眉开眼笑的大姑娘。大自然,一夜间把春天送到人间。季风气候的北大荒,春天就这样说来就来。
      春日明媚,大地返青。白杨绿柳,嫩叶新枝。“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春满人间。
      小黑屋子憋屈一冬的杜小翠,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她拉着小八路的手,漫步逍遥地满场院逛游。东看看,西瞅瞅。小八路自己已经能独立行走了。不需要小翠搀扶。现在他俩手拉着手,是习惯成自然。有时他俩放开手,过一会又不知不觉地拉起来。心里有点感觉,也不那么明鲜了。柳条吐叶返青,柳条皮已经离骨。小八路折下一个柳条枝,拧下完整的柳条皮,作一个小巧的柳笛,小到可以称为口哨。当地说是“叫叫”。牧童们常常吹起叫叫,宣泄春日的激情。童心未泯的小八路,洋洋得意地吹响春天的号角。小翠一把夺过来“叫叫”说:“让傻子听见,非来要叫叫不可。”小八路无所事事。树上有两只喜鹊戚戚喳地叫着。小八路曾在部队为营夺回三项田赛冠军:铁饼铅球,手榴弹。尤其手榴弹,不但撇的远,还准确。今天他要在小翠面前大显身手。他猫腰拣起一块小石头。刚刚举起手,拉出架式,被小翠挡住。“别打!别打!喜鹊是报喜鸟。”
      小八路正在兴头上的两次举动都被小翠制止了。他有点扫兴。不加思索地丢出一句话:“平白无辜地吃枪子儿,能有啥喜事?”春光大好,人心爽快。小八路竟然说出这样不适时宜的话。小翠可不是让人的茬,马上回敬一句:“那你什么时候又吃枪药了呢?”枪药是猛烈物,北大荒人形容说话莽撞的人是吃枪药了。小八路意识到刚才的话有点生硬,忙解释:“你还不知道我爆竹筒子脾气,本来不是一肚子枪药。”这句话前半部都没有毛病,后半句给人的印象是:我肚子里本来就是一肚子枪药,我一向这样说话。难免有枪药味。小翠以为小八路故意气她,马上接一句:“那么说你是一肚子黑下水?”只有猪的内脏才叫下水。只能说心术不正的人是坏下水。小八路感到“一肚子黑下水”这句话太难听。但没表现出来对小翠不满,只是平淡地说:“你怎么能那么说话呢?”小翠辩解说:“你说你肚里是枪药嘛,枪药不是黑的吗?再说下水这个词也没啥毛病。人的五脏六腑都可以称下水。”听得出小翠强词夺理,争论个面红耳赤也就没啥意思了。小八路再没说话,平和地看着小翠。小翠自知言词不白,再没说啥。
      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在升温。春光无处不在。散居在场院的母鸡全开张了。有几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也来凑热闹。它们逞干巴强似的,嘎嗒!嘎嗒!地叫着。寂静的场院,春意正浓,一时呈现热火朝天的场面。刚才几句抢白,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转眼间忘到九宵云外。他俩心情特好,就像刚举行婚礼那样高兴,又像两个醉鬼,如痴如迷。推推搡搡,扯扯拉拉,你掐我一把,我拍你一下。不是情侣,胜似情况,堪比情侣还要亲。更像两条正在交尾的白花蛇,难割难分,盘绕纠缠,恨不能一下把对方吞进肚里,才能解馋。两只美丽的大花蝴蝶,结伴儿翩跹飞过头顶。这是今年头一次看见蝴蝶,听说要是先看见红的,预示今年会有喜事。那么,是花的呢?也许会走桃花运。两只蝴蝶,锦上添花,为他俩助兴。蝶恋缠绵,你上我下,我上你下,循环往复,相恋成趣。他俩傻呆呆地看着。越飞越高,越高越远。再看上去是花团锦簇。像彩色的气球,上上下下,飘忽不定,眼看飞越柳条墙,不见了。
      蝴蝶双双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小八路穷追不舍,扒着柳条障子向外看,没看见蝴蝶。外边却是另番景色:“柳暗花明又一村。”小八路呲着障肋子,扒一个空跳过去。小翠也随后跳过去。天外有天,别有洞天。这里是贝家大院的果树园。时局动荡,人心不稳。贝家无意经营,被遗弃的果园,荒草萋萋。不辨沧桑的果树,谁管秦皇汉武如何演变,关我什么事。照样吐叶开花,招蜂引蝶,可不能白白放过大好的春光。说是世外桃园,也是言过其实。北纬40度的严寒,桃树不能裸枝过冬,去年冬天桃树没人经管都冻死了。这里不见桃花。小翠瞅着樱桃树丛中,上串下跳,潇洒自如的鹪鹩问:“怎么没看见那两只大花蝴蝶呢?大概入洞房了吧!”老实巴交的幽默,另有一番情趣。小翠转过脸来,漠然一笑,又把脸转过去。眼睛仍然盯着鹪鹩。这回是已经心不在蔫了。她命运不济,心灵深处多处伤疤,隐隐作痛。小八路的幽默,本应引起她开心一笑。恰恰相反,却触到她伤心之处,凄楚悲哀。人家的洞房花烛夜,欢天喜地,寻欢作乐。她的新婚之夜,孤灯空枕,孤苦伶仃。去年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刚刚当上新郎的丈夫,还没来的及欢度新婚之夜,就被贝喜财打发给黄营长去送礼。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乡。从那一天起,她莫明其妙地当上寡妇,并且是罪加一等的望门寡妇。她们说,寡妇克夫,命里该然。而望门寡妇,还没入洞房就把人家男的给克死了。有那么严重吗?想方设法地坑害人呗!每当想起这些伤心的事,她总是痛哭流泪。今天和往常不一样,她没有哭。她不能总在小八路面前哭。她不是林黛玉,人家小八路也不是贾宝玉。小八路说,命运不是一成不变的,命运也会改变。她也许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今生也许会有洞房花烛夜,也许……她向往。
      “你在想什么?”小八路拍着小翠的肩膀问。
      “我一直在看鹪鹩。”小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樱桃树丛,头也没回地敷衍小八路一句。“那个小琉份球子飞到别的树上去了。”小八路提醒她。小翠这才发现鹪鹩不在了,脸上出现一抹红晕。她将错就错地说:“我一直用眼睛盯着那个小玩艺呢,小得可爱。”“你的眼力真好!透视力强,隔枝能看见鸟。”小八路略带讥讽地微笑着说。小翠不理解透视是什么意思,对整个一句话也不甚理解。对小八路微含嘲弄的语言没反感。只是报以一笑。小八路不再说下去。拉着小翠的手说:“走!咱们还去找那对花蝴蝶去,非把它们捉住不可。”小翠已对蝴蝶不感兴趣。“算了吧,傻狗赶飞禽,白费力气。还是到那棵杏树下坐坐吧。”小翠用手指着一棵杏树说。前几天还找晒太阳的地方,现在又要背阴凉的地方了。他俩刚在杏树下坐下。两只大花蝴蝶又飞过来了。小八路不顾小翠的阻拦,脱下上衣扑打。受惊的蝴蝶一直往高处飞。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缠绵往复,相伴相随,终于消失在云端。小八路穿上衣服,重新坐在小翠身边。小翠说:“成双成对的蝴蝶往往比做相思青年男女的化身。”小八路说:“你怎么扯的那么远?那是几百年前的传说。”小翠说:“历代相传,脍炙人口。就是现在也不一定没有充当角色的。”小翠停下来。看看面无表情的小八路,感慨万分地说:“同窗三载,衣不解带。打过仗想起把式来了。时过境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后悔药吞下去,就不会吐出来。留下千古遗憾,只能化做两只蝴蝶,做为灵魂的寄托。”小翠此番议论,没有引起小八路共鸣。她画龙点晴地又补充一句:“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错过这次宴席,可就没这盘子菜了。”小八路越听越糊涂。说不上她是为梁山伯、祝英台婉惜,还是别有所指。他用眼睛瞅着她,心想:还是人家梁山伯想的周到,假若祝英台生孩子,就得提前退学,那时还没有预防措施。小翠看得出小八路拿眼睛应付她,思想早溜号了。她一定要把他的心收回来,不想听也得听。她接着说:“故事已经很完美,偏有艺人狗尾续貂地加花点。说是梁山伯坟崩裂时,取亲的马文才当即被吓死,化做萨大虫,尾随一对升天的蝴蝶,悲怜哀求。”三大虫近似蝗虫,翅膀透明微现老红色,飞行时发出萨萨声。小翠扒着小八路肩头,来回推拥,很形象地学着萨大虫的叫声:“咱们仨!咱们仨!”逼得小八路收回心思,露齿一笑。小翠心理略感轻松。
      面对刚回过神来的小八路,小翠妩媚一笑。她从不张嘴大笑,笑的时候不露牙齿。这样一笑对男人更有魅力,起到一笑百媚的效果,不怕男人不动心。但要笑得自然。故做姿态的笑,比哭还难看。小翠有这个能耐,不是从日本国学来的,也不是西边来的传教士教的。一句话:不是泊来品。是她天生的资质。但对这个八路军效果不佳。小八路是那种锋芒不露的人,不动声色。她判断不出她的笑是否触动小八路中枢神经的兴奋点。她开始琢磨这个八路军,眯缝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十年一贯制的面孔。他那烟不出火不冒,不冷不热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在想什么?或者没在想什么?真够你猜一辈子的了。
      他俩面面相觑,空气有点沉闷,小翠心情稍稍低落。甚之,有点不耐烦。她抬头看看天空说:“天不早了,该回去吃午饭了。”小八路觑眼问天,看一看太阳说:“都晌午歪了,真该回去了。”他们说的晌午歪,就是正午十二点刚过。那时表是奢侈品。贝家大院只有贝喜财有块怀表。农村延袭几千年的生活节奏,有条不紊。没有必要去争分夺秒地计算时间。根据自然环境的变化,有个大概时间概念,也就够用了。
      果树园中间有个机井,其实也是手工操作。就是那种把铁管子插到地下水层,按上带活塞的井头,靠活塞上下抽动,把水汲上来,也叫洋井,可能是洋人传过来的。现在很普遍,那时罕见、稀奇。小八路按压井把几下,井抽子,也就是活塞,吱喽响几声。他说:“这个井还能用,明天把水引上来浇果树。”小翠说:“贝家的顾工都走了,你来白帮忙,谁领你那份情?”小八路说:“我不需要谁来领情,前人栽树后人歇阴凉。再说树上结果,咱们也许能吃到。”小翠从小八路的话里推测:他一时半晌还不打算走。她得到稍许安慰,其实小八路说的并非真心话。当然也不是撒谎。他土生土长在黑土地,他离不开哺育他的大地母亲。他看见黑土地,就像正处哺乳期的娃娃看见妈妈的□□那样亲。不吃也要用手抚弄。再说经常与禾苗树木打交道的庄家人,怎么能看着饥渴的禾苗树木,而袖手旁观呢?
      他俩回到场院。刚生完蛋的几只母鸡,迎宾接客似的,争相报功请赏,不住的嘎嗒,巴不得尝几个包米粒,填充因生蛋造成的体内亏空。今天就免了吧!
      早晨起来,已是大天实亮的了。小翠把挡门的草帘子卷起来。回头看看,小八路的被窝是空的。可能出去解手,开始她是这样想的。过好一会儿小八路仍没回来。她出去在场院内转一圈,不见小八路的踪影,她像失落一个心爱的宝贝,暂时还不能确定到底丢还是没丢。理性的判断,是不应该丢的。现实的问题是没法找到了,只好等着瞧了。
      她茫然若失。像小孩外出没告诉家人,大人那样不放心;又像妻子盼望夜不归宿的丈夫,那样烦恼,那样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是她的丈夫。可毕竟一个锅里搅马勺,关上门可说是一家人。按理说外出他应该告诉他一声。伤疤好了,翅膀硬了,可以远走高飞了。她不相信小八路会不辞而别。偷偷地离去。他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她抱着最大的希望是他在和她捉迷藏。
      饭做好了,等小八路回来一起吃。小翠脸朝外地坐在炕沿上,神情呆滞地看着空荡荡的场院。等待小八路出现。“寂寞空无主。”她生活中不能没有小八路。小八路不在身边,她孤独、空虚、失落、无所适从。忽然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恼涌上心头。你小子干嘛这样捉弄人?等你回来一定揪着耳朵好好问一问:“你还敢不敢偷着溜了?”非让他告饶不可。
      小八路扛着铁锹,拎着水桶走进来。小翠一切烦恼顿消,满面春风地迎上去。
      “一大早你跑哪去了?也不告诉一声,你不知道人家有多着急?”小翠关心疼爱,又有点可怜巴巴地说。
      “我去浇果树去了,昨天我就说过。”小八路不经意地回答。
      “那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咱俩一起去。”小翠流露出寸步不离的感情。
      “我是甘尽义务,还能拉你去白帮忙?”小八路用小翠昨天说过的话来回答她。
      “既然你能去,我有啥不可以去的呢?”小翠就像向党表决心那样诚恳地对小八路说。
      “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又把它隐藏起来,不然我早该回来了。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小八路神经兮兮地又带点恭维地说。
      “别卖关子。你有个屁秘密。快吃饭吧!”小翠不相信小八路发现什么秘密,纯粹闲扯淡。小八路看出小翠不相信,他有什么秘密,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逗着玩呗!吃饭要紧。”
      吃饭时小翠还在想:我这是咋的了?小八路要是走了,死的心都有。人家要是回部队了,我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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