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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入骨相思知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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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当日,自杨府门口开始,列队浩大礼乐震天。宝盖流苏明黄凤辇,将杨家九小姐抬了出府,沿着九华街绕了一个大圈子,以示天威与民同庆。路边跪满百姓瞻仰凤姿,坊间流传,若是遇得有风,掀起轿帘,得以望见凤冠,那便是承庭玉露官运亨通财运发达,一世无忧。
安庆城里张灯结彩万人空巷,竟比新皇登基之时还要热闹。
按照预先计划,式薇和杨怀瑾乔装成伶人先一步安全入了宫。七转八转走过长长宫巷后,式薇换了马车驶往玉华殿东暖阁。沿途无趣,式薇便捏起轿帘看车外风景,假山叠石,瀑布泉潭,绿树掩映间,亭台楼阁飞瓦流霜,皇宫之大,东西莫辨,目之所及皆是景色宜人巧夺天工。本以为杨府左拥青龙右踞白虎,已是一片难得风水宝地,今日见了宫内风光,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足足过了一刻,才到得东暖阁。
早有一班宫女候着,且不提众人见着式薇心中难免觉得寒心,更衣化妆熏香却也不敢懈怠。待式薇坐定,已是晌午。这一身嫁衣,金丝祥云托着凤凰展翅,裙裾上坠着珠玉摇曳有声,头上凤冠珠帘晃晃也是沉得很。女官恭敬地放下红巾,式薇端坐榻上等着陛下来行礼。
早就料到等待的时间会很长,式薇私藏了两个苹果在衣袖里,饿了便吃一颗。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已是红烛高燃。房内龙脑熏得式薇昏昏欲睡。
她看见紫宸门外,三哥和七哥挥剑杀敌英勇过人,将逆贼一网打尽;光武殿内,歌舞升平,陛下高坐龙椅,与座下一班臣子举杯欢饮;而碧草连天的城外,那个人已经渐行渐远,直到融进黑色之中……
黑色深渊。
式薇忽然觉的身子在急速下坠,猛地惊醒过来,身子一抖,藏在袖中的苹果坠在踏脚之上闷声一响,随即“咕噜噜”跑了出去,来回滚了几下,最终停在一双金纹皂靴旁边。
“陛下圣安。”
听见尚仪毕恭毕敬的声音,式薇立马端正坐好,那姿态简直称得上仪静体闲。
那人正在朝她走来,停在了伸手可及的咫尺间,“看来皇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式薇心中一道惊雷劈过,立即掀了盖头,吓得一旁女官花容失色。穿着吉服站在她面前尚自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凤沐桐。
忽然间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内似翻江倒海般涌动着,那红色艳得太过扎眼,式薇只觉得头疼欲裂,“快把衣服脱了。”
红烛“噼噼啪啪”烧着,屋内鸦雀无声——女官们连同万金之躯的陛下,都被式薇这大胆奔放的性子吓得没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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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后第二日本是皇帝和皇后去泰元殿祭祖的日子,可是离天恨却把它推迟了一日,理由是皇后“操劳过度凤体不适,不便下床”。加之昨夜皇后热辣豪放的言行早已传开,惹得满朝文武唏嘘不已,咋舌而叹。可怜杨泽景不知被多少同僚念在心上。
其实昨夜,式薇话音方落,便昏睡在了榻上,当夜连婚礼都未行,更何况需要夫妻合力的洞房。漫长的黑夜陪伴她的是漫长的梦境。她梦到了第一次见到凤沐桐,她的一见钟情。
宝瓶见式薇睡得并不安稳,老是蹙眉,想着肯定睡得浅,不时就要醒转,便一直侯在旁边。可式薇却意外地睡得很沉,直到日晒三竿,才张牙舞爪地从被窝里竖了起来。只见式薇先是对着床幔发呆迷糊了半晌,后来眼神才清明些,像是有了魂魄,侧头看看宝瓶,继而又转过头去继续发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过去,就开始抱着头胡乱抓头发,闻声进来准备帮式薇更衣的丫鬟们见此情此景吓得瑟瑟发抖,她们家主子实在、实在、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窗外好春光,屋内多诡异。
式薇十分肯定昨晚不是做梦,站在那里的的的确确是凤沐桐。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杨泽景、凤沐桐——不对,该叫他离天恨,一个是她官居丞相的爹、一个是皇帝,为何要联手骗她?用一年的时间布下这么天衣无缝的骗局,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是闲来无事吃饱了撑的?
如果当时她选择和凤沐桐远走高飞,作为皇帝,他可以认为她阳奉阴违视皇命为无物,从而降罪于她甚至是整个杨家;可是她选择了奉旨成婚,他却同样可以认为她贪慕荣华冷血无情!所以她究竟要怎样选择才不会错?这明明是个死局,到底是为何要大费周章如此对她!
式薇狠狠咬了咬下唇,手中紧紧绞着被衾。好,既然他说她会后悔,那她也会让他后悔不该用这么卑劣的招数来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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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离天恨正在宣微殿批阅奏折,南璟帝留下的财政和军事窟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补好,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工程浩大啊。看着各地来而索要银两的奏折以及边关亟需能用之兵的报告,离天恨心中甚是担忧。
忽然来人说皇后求见。
离天恨搁下奏折,朝门外望了望,他本以为式薇至少要躲他几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主动找上门来?当下便宣她进来,他倒要瞧瞧这丫头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可是式薇方进殿内,离天恨便有些措手不及。只见她已是哭肿了一双核桃眼,见着离天恨便扑上去扯他袖子,眼泪扑簌簌抛下来,泣不成声。
式薇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啊?呜呜……”
离天恨一时反应不过来,抬头四下看了看,溪风和李公公识趣地退了出去,非礼勿视。他假意咳了一声,抬起手来,推开她又不是,安慰又不是,一时真有些进退两难。
“我为了你,为了让你能忘了我远走高飞,狠下心来说那么多狠话,抹黑自己也没关系,心里那么难过那么伤心没人知道也没关系,你恨我也没关系,只求你能忘了我好好活着!你却一直骗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心底是不是在笑我,笑我蠢,笑我笨,笑我愚钝?是不是!是不是?!”
式薇嚎啕大哭起来,伤心之水泛滥成灾,冲破离天恨心底的固若金汤。
“杨式薇!”
一阵钻心刺骨的疼,把所有温情一扫而空。离天恨低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式薇。
式薇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下去,恰好是曾经的凤沐桐为了救她而受伤的胳膊,伤口裂开来,嘴里混着丝绸和血腥的味道,难吃死了,但式薇还是坚定不移地咬着,牙齿深深嵌入肉中。
“杨式薇你给朕松开!”
溪风和李公公,以及刀剑在手的侍卫们齐齐闯了进来,看见眼前一幕,惊呆了。
直到没了力气,式薇才松口,“呸”了几下,擦了擦嘴,退后一步,仰起脸很是兴奋的模样,“这是本姑娘给你的见面礼,还称心么——离天恨?还望陛下好生收着,别忘了今日喜悦之情。那么,臣妾告退了。”
说罢脚步轻快蹦跶着便要出去,走到门口看见愕然的侍卫们,忽又回转身来,“对了,若陛下要给臣妾安个弑君之罪,臣妾并不介意——”式薇笑得更加放肆,“这红白喜事一并帮臣妾办了。”
离天恨阴沉着脸,那眼神让人恍惚置身冰窖,冷冷道:“让她离开。”
看得一愣一愣的侍卫们让出一条道来,暗想:咱们皇后好生彪悍,十个大将军也抵不过她啊……
这传奇般的一咬,正式打响了杨式薇和离天恨之间的明争暗斗,在这之后还上演过无数次异彩纷呈的大小战争,当然各自都是胜负参半,直到最后都未能斗出个高下来。
比如当夜,离天恨就把他在洞房花烛夜睡着的权力给讨了回来,顺便报了上午的“一咬之仇”。只是那一夜,离天恨有些怪异,不知为何中途停下,竟用一种十分吃惊的表情看着式薇。式薇当然只能回以一个莫名的表情,“难道一国之君有不举之症?”
气得离天恨发誓要励精图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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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一刻值千金,芙蓉帐暖日高起。
玉绳低垂,天方微亮,离天恨便携着式薇去泰元殿祭祖。去的路上,离天恨千叮咛万嘱咐,不论式薇心里有多么恨他,对他们一定要恭敬。
式薇本就不喜欢迁怒于人,何况她是算命占卜行当的,死者为大这种事还是明白的。泰元殿里悬着四幅画像,两幅是离天恨的生身父母,另外两幅是他的养父母。式薇看着神武皇帝和孝庄皇后的画像,一种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自然诚心诚意拜了几拜,磕了几个头。
祭祖之后,在紫宸殿前举行朝贺之礼。宫门重重百官匍匐,玉阶迢递雕阑曲折,华服昭昭珠翠明明,看似风光场景,对式薇而言却是万般煎熬。沉重的发髻和珠翠压在头上,让她好生苦恼。几次假意捋头发想要拖着那巨大发髻,都被离天恨一双凤眼瞪了回去。忽又在百官中瞧见式陵和怀瑾,正想挥挥手打招呼,又被离天恨紧紧钳住双手藏在背后。
然而这百官之中,却独独少了御史台大夫薛尚。
某处角落,阳光被隔绝在巷子之外,只有阵阵阴风不时吹过。薛尚手中正握着手腕般粗的铁链,神色寒冷,似乎蒙了一层冰霜。铁链尽头,是一个带着面具的蓝衣男子,衣裳虽已破旧却依稀可见往日华贵。
蓝衣男子半闭着眼睛,对于一个三年不见天日之人来说,这几缕微光已能将他双目灼瞎。
“好好看清楚。”
男子挣扎着睁开眼,努力辨别视线中一个个模糊影子,终于,目光落在大殿之前的两人身上。一时狂喜万分,一时愤怒难抑,一时痛苦异常。
“倾——城——”
因为常年不说话,他几乎忘了如何发声,但是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下意识拼命地想要挣脱锁链,可是才刚一个抬步,只觉脚链被重重一扯,便狼狈地摔倒在地。
薛尚蹲下来,满是恶意地笑着,轻轻提醒他:“你只是陛下的阶下囚罢了。”
离天恨,你要做什么!四年,你等了四年,为的就是这一刻么?要将我狠狠地踩在脚底?不,不仅是这样,你要报复她!
莫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使当年兵败城下,即使被关做阶下囚不见天日,即使被迫俯首称臣,他也从未感受到如今的恐惧。
“见他,带我见他——”
混糊不清的话语,根本无法表达他此刻心中的迫切,然而薛尚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你以为这辈子,还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