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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上】

      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前方青山掩日斜,眼看沿途景色近黄昏,马也倦了。

      黑子勒住缰绳,回头叹息一声,道,“……师弟。”尾音被裹在猎猎长风里。

      跟在身后几步远的黄濑听罢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亮光,急急驱马跟上,待到与黑子并肩了才又堪堪停住,“小……师哥,你是不是饿了?乏了?我这里备着些干粮和水,赶了一整天路,不见你歇息一会儿,就算不心疼你自己,也要心疼心疼马呀。”黄濑急匆匆地往身后的包袱里翻东西,粮袋、水壶一样不少地递出来,嘴里还不住地抱怨,“眼见着天都黑了,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

      黑子不发一言,也不接过他手里递来的东西,只盯住那少年看。马儿得空了立即低头气喘嘘嘘,抖擞了几下被毛和尾巴,摇摇晃晃地往那水边行,黑子回了头往远处看,也不管它。黄濑也急忙拍了拍马跟在后面。

      “师哥……”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几分委屈,几分规劝。

      “你快些回去吧,莫叫师父和掌门师兄担心才是。”半晌,黑子才像回了神般硬硬说道。

      “我不回去!”黄濑未做一番思虑便驳了话头,梗着脖子去看他师哥的眼睛,天青的眸子里竟生出一片幽深的靛蓝,让人捉摸不透。他忽而想到师哥的为人,又思及他平生,苦未逢时,加之前几日门派里那番遭遇,越发替他觉得苦。

      然而黑子依旧那般坚定,不为所动,然而语气里却放缓了不少,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柔声道,“你若不回,能跟到我哪里去?好师弟,你若念我曾经是你师哥,就听我一句,快些回去,莫让师哥连累了你。”乍过清明,他话尾也如同夹了四月间的霏霏雨意,渐觉伤春暮,乍暖还寒。

      黄濑摇了摇头,他听到“连累”二字,忽然眼底清明,现下他落魄无着的师哥何曾不是被连累了!顿时气愤难掩,恨恨道:“那火神究竟哪里值得你为他付出到这般地步!不仅闹得同师门决裂,还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说黑子同帝光山庄之间的恩怨是师门决裂还是说得好听了些,原因无他,只由于黑子是被逐出师门的,当着整个武林的面,为了那个火神大我。

      那日他师哥跪在地上,帝光山庄里尽是武林各门派人士,各个提着剑要兴师问罪。他师父和掌门师兄立于大堂前,脸上均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意。黄濑和几个师兄弟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只听得那帮人呼喊着:“杀了他!杀了他!……”那声音震耳欲聋,落在黄濑耳朵里更是让他冷汗涔涔,一颗心都揪在了喉咙里,堵得双眼泛泪。

      眼看着师父凝眉提了剑上前,忽见门外一个人影失魂落魄地奔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发散了,金钗玉簪落了一地,那恸哭声无不令人动容:“师父……你就绕过哲君这一次吧……好歹是您看着长大的……”竟是他师姐桃井。

      桃井额头贴着地,海棠红的发丝垂落在鬓角两边,教人看不清那之下的容颜,只是听略嘶哑的声音便知,眼睛定是肿了。

      她这一跪登时让黄濑回神不少,忽觉平日里吵嚷最喜爱他师哥的是他,自己乃是师哥最疼爱之人的也是他,可现如今师哥落难,为他师哥长跪请命不起的却是处处捉弄他,总与他拌嘴的师姐,一时间懊丧不已,无地自容。

      他也飞身而起,不及在他师哥旁站定,猛然跪下连着磕了一通响头,嘴里喃喃:“求师父放过师哥,师哥是无辜的,师哥他并未作出伤天害理之事,师哥心善,一时糊涂罢了,求师父网开一面……”喃喃道最后,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还在说什么,只觉得额间一片温凉,想是磕出血了,但他浑身冰冷,未觉丝毫痛意。

      黑子正拉扯跪在地上恸哭的桃井分不出心神,转眼一看身前自己平日里最心疼不过的小师弟也跪在地上求情,心中陈杂五味,气血翻涌,竟也要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说,“你们这是何苦……”何苦为了我得罪整个武林,何苦为了我让帝光山庄也跟着蒙受羞辱。

      他们这一跪不要紧,眼见几个身影闪过,竟是同门大小师兄弟皆跪了下来,就连掌门师兄也换了手持剑,眼里尽是不舍。他乃一派掌门,自然不同于其他师兄弟,门派颜面在此,自然不能轻易下跪。

      黑子眼眶一热,且不说素来便与他交好的三师哥青峰与二师哥紫原,就连那平日总对他冷眼相待的四师哥绿间,此刻也毕恭毕敬地跪着,口中高呼:“求师父、掌门网开一面。”

      黄濑扯着黑子的衣袖小声道:“师哥你快说,你快说你与那火神大我不曾有任何关系。”

      还不等黑子摇头,人群中立即就有人叫道:“他怎敢妄言!我亲眼看见他从我刀下救走那小魔头,携着他往山下去了,那日若不是我受了那小魔头一掌,轻功不敌他,早就将那小魔头捉拿归案!”

      他口中左一个“小魔头”右一个“小魔头”,直听得黑子眼中发狠,胸口憋闷,火神虽是武林人不齿的魔教人,但却心思单纯善良,为人正直且有情有义,虽功夫了得可从不倚强凌弱,相反他还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知比眼前这些自称“正派”武林人好出多少倍。

      人群中一阵唏嘘。

      只听那人又道:“不过诸位也不必担忧,那小魔头中了我派独门暗器,且暗器上淬了毒,料定那小魔头也撑不了几日!”他言辞中洋洋得意,这会儿倒不提那常挂在嘴边的“光明磊落”、“偷袭乃下三流手段为人不齿”的江湖道义了。

      黄濑自是见不得他师哥吃半点亏的,立即反驳道,“你怎知那一定是我师哥?!倘若是你当时被那魔头击昏了脑袋,看走眼了也说不定!”

      这一番话让那人顿时恼怒起来,“一派胡言!我自是看清楚了,月白发碧蓝眼,持尘影刀,轻功鬼魅不定,除了你帝光山庄的黑子哲也,不做第二人想!”不待别人接话,那人又立即说道,“况且,我不光看见他救走了那小魔头,我还看见,那小魔头把一本书交给他,书上的字,我若是看的不错,定是那魔教心法《斩元诀》!”

      此言一出,人皆哗然。

      黑子眉头一皱,暗道不好。他虽不否认那日的确是自己救走了命在旦夕的火神,但火神交予他那本视比性命还要重要的《斩元诀》,却应当是无人看见的。那日火神喘息着伏在他肩上,道:“你且回去吧,我还能撑住,不能连累你……”话到一半气息渐弱。

      黑子摇了摇头,若说连累,此时已晚,更何在乎这一时半刻?

      火神也知黑子乃重情重义之人,也不做勉强,只从怀里掏出一本绢书,塞给他道,“此物,你好生收着,……你把我送到山下西头六里半处的角楼……咳咳……那儿自然有人接应。”

      黑子自是推拒,此等教内重要信物,怎能轻易交给外人?不放心他,驱马又不敢太快唯恐加重火神的伤口。

      火神叹息着轻笑一声,“倘若我命不久矣,你便带着这物上凛崖寻我师父,自会有人接应你。”

      黑子心里一阵担忧,到时,恐怕又惹得江湖上一阵腥风血雨。但他无从拒绝,因为火神又断断续续道,“记住,这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若是没了它,只怕凛崖大大小小一众都要在旦夕之间倾覆了……”说着便呕出一口血来。

      黑子收了那物在怀,眼里含着泪。火神附在他耳边道:“这绢书上无字,若要看到其内容,须得……”一阵耳语之后,火神双眸殷切,“切记,定要亲手交予,亲手……”他无意之间又多次强调这两个字,之后便无了声息。

      黑子一惊,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胸口——长舒一口气之后便快马向那角楼处奔行。

      脑中回忆一闪而过,黑子抬头复看向发难之人,的确是那日趁火神修习内功时重伤他的阳泉派弟子,眉眼中闪过狠厉。他不禁想到那日就连他也未曾窥到绢书上一字半点,这人如何得知那便是凛教至宝《斩元诀》?——想必是那人起了私心,想要据为己有,提前得了消息,当日偷袭火神也必定是为了那心法而去,不料想没能得手,便认定了快要咽气的火神会将心法交予他保管。

      果然不等他发问,便听见自家掌门师兄开了口:“若是这位长老未曾追上哲也,何来知晓那书是《斩元诀》?”

      这一句里揉霜浸雪,寒可冻雾,人人俱知这位帝光掌门年纪轻轻却有常人不及之手段,惹下了只怕后患无穷,一时间大堂上也静了下来。那阳泉弟子欲张口反驳,却哑然无声,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掌门喝住。

      但众人眼里对那《斩元诀》的垂涎,却是止也止不住的。

      “今日一事,门下小徒受尽牵连,老朽暮年,早已金盆洗手不问世事,本不该出面,”帝光上一任掌门,即黑子一众的师父开口道,他本德高望重,在江湖上威信颇高,一时间也无人敢插话,“奈何小徒是我一手带大,视若亲子,实在是忍不下心……”

      师父这一番话说得黑子泪眼涟涟,他低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响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这帝光山庄十几年的恩情。

      他师父摆摆手,低头叹息,“倘若让老朽眼看着孩儿去送死,自是无法办到,可古人言,子不教父之过,前些日小徒受那魔教人驱使,误入歧途,想来老朽也有一番看管不严的责任。”别个门派弟子皆知这帝光前任掌门武功造诣极其了得,且一向自视甚高,平日里言语不多,老来更是极少抛头露面,如今为了门下弟子如此这般,一时谁也不好出言顶撞,毕竟在场比他更有声望的人数不出一个半个来。

      黄濑一众弟子更是在地上正襟跪着,领候师父发落,听到此俱高声呼道,“师父开恩!”

      就连帝光现任掌门赤司也微微颔着首。

      “事到如今,那魔教弟子已重伤,听闻阳泉派长老所言恐性命难保,既已如此,看在老朽的面上,且饶我这徒儿一条性命吧。”话毕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言他。

      黑子咬着牙含泪垂首,只恨他身上还火神交予他的重要信物未能送达,不能轻易死去,否则,早就自刎以谢师门。那日的约定历历在目,他既答应了火神定会将这《斩元决》分毫不损地送至凛崖上去,便一定会遵守。

      话已至此,众人虽有异议却也不敢过分声张,江湖上有名望的几位元老皆缄口不言,自然也没有他们站出来说话的份。

      赤司明白这是师父丢了颜面以搏来黑子的一个台阶,便顺应着师父的意思道一声:“师父慈悲,”又转身对众人道,“黑子既是本山庄之人,自然听候本掌门发落,且诸位武林人士在前,”他眼神暗了暗,看像一言未发的黑子,“你与那魔教中人有往来的事实也……证据确凿,今后虽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他顿了一顿,闭上眼,一字一句清楚明晰:“从今往后,你与帝光山庄再无半点关联,帝光山庄也再无你黑子哲也这个弟子。”

      众人看这帝光山庄庄主虽年轻,举手投足却不乏成熟风范,虽口中言将门下弟子逐出师门,但面上却不见分毫担忧与不舍之意,想来必定自控力极强,念及此处有不少心存异议者顿时也未敢再发一声。赤司冷硬地说完,眼神一扫各处,众人皆如芒在背,大堂内鸦雀无声。

      黄濑却已心如死灰。

      虽说这结果比起取了他师哥性命好出万倍,但一想他师哥从此要下山流浪,孤苦无依,独自面对整个江湖的仇视与威胁,心中便苦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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