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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七

      那一掌无碍性命,然而让梦蛊发作得愈发频繁。这种事潮歌无从得知,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又是一年,寒来暑往。山上日子极为平静,偶有来访的故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人劝我重出江湖,有人劝我寻医治病,也有人只是留下几丸丹药。自然还有想来找我切磋的,那人自报了个什么名号,倒是狂妄得狠。不过内功浅薄外功不稳,真动起手来怕是接不住我三招。我无意与他动手。江湖切磋自是好事,但若实力悬殊,也不必多费力气。我当年习武原非为了与人较量,此刻又何必违心。
      再未离开碧山半步。时间的痕迹只有在季节变换时才有些分明,一日日如此消磨,说来颓唐,然也不觉有所辜负。

      你说人生在世究竟为的什么?名利权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再或者红尘情爱,哪敌得过奈何桥边孟婆的一碗汤药。真要说起来,似乎什么都是虚无的,自己过得逍遥要紧,然而我又断然无法认同那些纵情声色犬马的放荡子弟。心有所念,这一路虽行得有些艰苦,回头时却不觉时光倥偬虚度,或者便足够了?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事到临头,还有许多想做而未能做成之事,不过有些事也并非有时间便可达成。
      我开始反复提笔写最后一封家书,几易其稿,终究难成。至于旁人,大抵也不用再留什么文字了。

      而后,在一个再平常没有的夜晚,再度沉睡过去,陷入我无力摆脱的梦魇。每至此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来,总将自己看得更加分明。有些事在梦魇里知道有转圜余地,可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又成僵局。尘世中的子鸢永远有自己的不可放下,不管梦境中会是多少千回百转的纠缠。
      我不太想再描述自己的梦魇。
      神智仍是清明的,虽然梦中没有日夜,却也大概能知道时间的流逝,年久日深,甚至得出些经验。第一日,第二日,如今仍未离梦。我想,大概这便是大限了吧。想想身后事都已安排妥当,也不如何挂念。生死之际最是难堪,不知可否从容度过。
      直到最后,还能想到她。我这一去,约莫她也可自行解脱。中原多杀伐,勾心斗角之间,原不是力量就能解决争端。潮歌在这些事情上,终究还是单纯了一点。不知她故乡何方,若她肯回去,定是天空海阔,总比在这儿来得自在。
      离开我,她会有她的自在。

      便也无甚遗憾了。我径自坐下,看眼前种种幻象波诡云谲,心中从未如此澄明。
      无常,你且来罢。

      八

      我未曾想到子鸢的书童会来安陆寻我。那时我正开着一张方子,问过时间,还有一日光景。便将此处事情简单料理,随他上山。
      人皆道梦蛊无解,我自是知道的。然而无解可破倒也不是无法可救。昔日师父曾告诉我,世间有密宗奇术,行舍身之法,吸纳一切魔障。我将为子鸢一试。
      师仇已报,此生心愿已了,我也再无所求。活着亦是浑浑噩噩,若无子鸢,我更不知如何自处。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总还是值得的。我不属于这片江湖,但子鸢是这江湖中的人,他总还会有一方天地。
      我遣了那小童出去,燃起三柱香,诚心祈祷。若是师父在天有灵,请佑我完成最后一个愿望。此间事毕,我甘愿去承担当日违背誓言的惩罚,我也愿意生生世世,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而后,我将那梦蛊引入自己体内。
      行此法者,生命将只余下十二个时辰。
      子鸢一时还不会醒来,我也已经给他灌下安神汤药。待他醒转,世间将再无阙潮歌此人。
      我在他的书案边坐下,留下最后一封信。

      心中许多话,原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此处也不必再提。我写下他日后调养的方剂,而后将那一猫一犬托与他照料。
      “所赊性命,兹已奉还。吾本名伽罗,师从摩诃摩那。
      “阙潮歌绝笔”

      这一生我做过许多事情,亦正亦邪,怕不是三言两语间可以定论。我曾悬壶济世,但手底也有无数亡魂。然则心中坦荡磊落,从未有负初心。
      当日师父要我立誓不入中原,若有违背,死后受地域之火日夜煎熬,生生世世,再不能见中原的繁华。我将去坦然面对。
      此生我已尽览大好河山,见过极致繁华。是好,但我不留恋。我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楚玛尔河畔的日子,那儿的牧民,那儿的牛羊。放眼望去是无尽辽阔的草原,河水蜿蜒流过,滋润一代代人的血脉。抬头是湛蓝天空,不像中原的天,被那些城墙和大树割得四分五裂。天边有白云漂浮,练功之余,我会躺在草原上看着这片蓝天,等海东青和大雕飞过……
      我曾很想带子鸢回去看一看,他会喜欢那儿的毡帐和马奶酒,也会喜欢那儿的骏马和雄鹰。
      可惜终究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我不后悔。
      违背誓言踏上中原,我不后悔。
      执意寻仇满手血腥,我不后悔。
      流言訾议时刻缠身,我不后悔。
      客死他乡埋骨红尘,我不后悔。
      跋涉千里万里,尝尽世间冷暖,都无所谓。能遇到子鸢就好。
      相见时光寥寥,我已刻在心里。我始终相信,轮回之中会存在无法忘却的前尘,我愿将你烙进我的魂魄里。来世,哪怕你还生在中原,相见无期,我也一定可以在梦中回首往昔,便如隔世相逢。
      子鸢,来世再见。

      九

      我醒来时,梦蛊已解,书童为我递上她的绝笔书信。
      我从未想过,我与潮歌,最后会走入这样的结局。胸口处有疼痛晕染开来。
      下山带回了她的一猫一犬,也带回那把明月刀。
      而后我将她火化,她既不是中原人士,我便去塞外送她回家。

      摩诃摩那之事,从前也有耳闻。他本是西域僧侣,博学敏慧、辩才无双。二十年前孤身入中原,与禅宗论道,风采翩然,折尽中原名士。后来有一回他被乾坤门掌门偷袭落败,而后遭中原舆论群起围攻,于是远赴楚玛尔河畔,其后五年,殒身于风雪之中。
      我无缘得知潮歌的种种过往,唯有从这只字片语里猜测一二。听说塞外是无尽的戈壁,白草秋风,萧瑟肃杀,开春之后,我将启程去往那里。

      “妖刀”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江湖。我与她的那段过往,早就是尽人皆知,自然有人想从我手中抢走她的骨灰,但我怎会让他们如愿。当年在安陆我说过,我刑子鸢,会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她在世时无望已是大憾;她死后,我断不容有人再欺侮于她。
      我葬她在楚玛尔河南岸,与摩诃摩那坟冢遥遥相对。明月刀仍在她身旁,那些她无法放下的情仇,还是会随她而去。摩诃摩那的墓前有长青的碧草,坟包甚是规整,大概时常有人祭扫。不知当他们见到这座新坟,可还会想到当年那个叫做伽罗的女孩儿,为她除去坟头宿草,默祝她来世平安?
      千里河滩衰草离离,无垠青空流云飞逝,愿这奔流不息的楚玛尔河水,可以在每个漆黑的深夜,抚慰荒原上无家可归的灵魂。
      我在这儿坐了一夜,明月无言,静照离人。

      回到中原之后,倒也算不得重出江湖,只是偶尔会路见不平,废去两个为非作歹之徒,也曾有一次千里奔袭,在雪山斩杀三大恶人。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住在碧山。
      山中风景,年年相似。时光似是岿然不动的江岸,我才是其间流逝不息的波浪。
      梦蛊已解,此生再无梦境。潮歌也好,伽罗也罢,我已无从得见她的容颜。即便登高望远,也再不能看到她所在的地方。
      但见万里天,不见万里道。

      如果这便是宿命,何故不能相守之人,偏要相互牵念。
      我甚至无法质问苍天。
      造化再弄人,终究是我们自己走到了今天的结局。在阴阳两隔之后,我才能再无挂碍地思念她。永远不能相伴,所以种种枷锁才可消散无痕。起风的日子,会有竹叶的沙沙声默默唱起挽歌,我心中了然,这是我夭折的一生一情。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此生解脱不得了。

      也会不时下山。安陆城里,台上的戏文总是那么几出,断桥烟雨、水漫金山,长亭相送、化蝶成双,颠来倒去的,却也没有看厌。
      城中又有新的医者,渐渐地他们也不再想起潮歌。
      东家长,李家短,当年贪玩丢了银锁的女童也嫁为人妇,当年集市上卖肉的猎户已经提不起菜刀。
      江湖弟子江湖老,也只是弹指间的事情。
      我终将面对自己的衰朽残年,而潮歌永远年轻。
      她所不能看到的风光,我会为她看尽。只是不知,待到黄泉还能否有机缘说与她听。

      夜里渐渐开始无眠,拥衾独坐,也会想起早已远去的故人。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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