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歌》顾*桢

3、三

　　五

　　听到潮歌定居安陆的消息，我一时还有些茫然。
　　又是何苦。哪里不是天涯，她性子最是执着，何必在会牵动回忆的地方，日日触景伤情。
　　她偶尔还会来寻我，我始终未曾见她。并不是心中不想，只是我与她之间，见了面也唯有冷冷寒暄，与陌生人无甚区别。如此相见，倒真不如不见的好。
　　至于我自己，这两年病势愈发沉重了。从小就知道这结局，说不介怀是假的，却总是会比旁人看得更开些。每日饮酒、练剑、看书，无事便上山去，俯瞰这满山满城的风光。春夏草木蓊郁，秋有霜叶，冬有白雪，城中种种虽看不分明，却是四季如一的热闹。这样的热闹里，换了谁，都能暂时忘却寂寞吧。

　　机缘巧合之下，我得知近日会有高手前来寻潮歌复仇。与从前那些无名之辈不同，这人的真实名姓无人知晓，但他号为“玄铁掌”，当年也曾是□□上名动一时的杀手，一套“八荒掌法”使得炉火纯青，几乎能让天地变色。潮歌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功夫大约比从前生疏了吧，不知她还是否能应付。
　　我终究，放心不下。
　　于是会时常下山去，我自会躲着她，想来她亦然，是以也不曾碰面。

　　他试图行动是在一个雪夜，天边月浅浅的一痕，繁星也不甚分明，然则还没有阴森到让人不由得不防范，倒的确是个好时机。我先他一步出手，一路紧逼，在旷野无人处大战。若不是我身法轻灵，在他那般凌厉的掌风之下，断然讨不得丝毫便宜。两相缠斗，互不相让，当戒梦剑终于刺入他要害，我的体力也早已透支。
　　“你这‘病修罗’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得的，可恨我来早了两年，怕是过不了多久，便只有病，没有修罗了。”他明知一死，反倒坦荡，倒也不负枭雄名声。
　　“阁下‘八荒掌法’也名不虚传。”
　　“哈，当不起这般称赞。不过嘛，今天你杀得了我，但你保不了那煞星的命。”
　　“何意！”我心头一紧，长剑又刺入他胸口半分。
　　“唔，”他吃痛道，“想杀阙潮歌，我岂会一个人来。小子，我送你去和她黄泉路上做对鸳鸯——”
　　他这话说得突然，话音未落竟欺至我面前，任那长剑洞穿身体。我全无防备，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口中猝然喷出血来。
　　我缓了好一阵工夫才略略调平气息。这一招“黑云压城”他用尽全部功力，幸好气力已竭，不然我非命丧当场不可。我不知他临终所言是真是假，江湖传闻他向来千里独行，我便从未想过那万一的可能。
　　万一，万一……不！

　　我提气赶回安陆，径直步入医馆内室，想确认她安全。走近她床边，低头是她沉睡的容颜。心中终于再无挂碍。
　　潮歌熟睡的样子极为安静。从前我见过她神采飞扬指点江湖，见过她执刀杀戮冷漠无情，亦见过她针锋相对的激烈、孤身远去的萧索；但，从不曾像现在这一刻，她褪尽锋芒，而我恍惚中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安然入梦。
　　可惜终不过想想罢了，我不觉叹息，转身离开。
　　被她牵住袖子。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胸中情绪百转千回不能自已，而她的手却在此时慢慢松开了。
　　有些事，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就如今夜，我苦笑。
　　雪拥连城，月冷风凄。

　　六

　　那夜本想去院中赏雪，未推门便听得些许奇怪声音，似是有人于外面埋伏。我心中有数，脱下外袍，轻轻从墙上取下明月刀，翻身卧下，欲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等了一阵，听得外面窸窣声响，而后便再无声音。我疑心有诈，按兵不动。
　　而后过了很久，有人回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屋——我方才故意未落门闩。正欲拔刀，忽而觉得来人的气息有些熟悉。恍然惊觉，是子鸢。
　　于是放下了所有戒备，只闭目作沉睡状。

　　他走近了，在床边站下，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一直在，是以不做声，也不睁开眼睛。太清楚相见即是分别，唯有如此静默，方能有他在身边的片刻。
　　子鸢，子鸢，我所能求，你所能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片刻罢了。

　　良久，听得他轻轻一叹。
　　他转身欲走，我慌忙牵住他衣袖。子鸢一怔，却也并未挣脱。
　　他的背影被稀疏月光勾勒出淡淡的轮廓，戒梦长剑悬在腰间，身上沾了浓重血腥气，我约莫可以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子鸢不回头-，沉默与我僵持。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打破了方才难得的平静。
　　他走后我长夜无眠。或是想到了这两年里那些个不知该如何坚持的日子，眼眶莫名地便湿热了。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终究是留不住。

　　次日一早便听闻城外发现尸首，我前往查看，见那死者竟是昔日“玄铁掌”，心中亦是一惊。他死状极惨，胸口被完全洞穿，那伤口确是长剑所为，血溅三尺。他整个人以一个不正常的姿势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神情至为狰狞可怖，似是带着最邪恶的恐吓。饶是我早已见惯了尸体，也被这目光瞪得脊梁发冷。想来子鸢是名士作风，致人死命不必弄到如此惨烈。我觉得事有蹊跷，暗自模仿那个姿势，细思缘故——
　　——于是瞬间被钉在原地。
　　——那样长的血迹，几乎是一剑没至心口。而他的姿势，是八荒掌中最厉害的一招“黑云压城”。若仅是这样的距离，子鸢避无可避，定然为他所伤！
　　——子鸢，子鸢！

　　我近乎疯狂地奔上碧山，而他照旧闭门不见。
　　书童面有难色，还是请我离开。
　　“你家公子是不是受伤了！”我扣住他双肩，近乎逼迫地问着。
　　那书童点点头，又急忙摇头。
　　“我能治他的伤，你让我进去！”
　　书童约莫是被吓到了，转头向着屋内，喊了一声“公子”。
　　“潮歌——”片刻后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几乎已忘记了这个声音，然而此时听来，竟似前尘成梦，那般平静温和，一如当年此处我重伤卧床之时，“他这一掌气力已竭，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我并无大碍，你还是回去吧。”
　　我听得出他声音虽弱，但内息平稳，便也略略安心，道：“那我走了。子鸢，你记着，我阙潮歌当世鲜有敌手，你不必再做这些事情。”
　　却是不争气地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