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期》仙达平

3、同期

　　大概是高一暑假的时候，某天中午吃饭，电视里正在播放专门关注民生的节目。在夹菜扒饭的间隙抬头瞄见了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生长在山区的女生小A自小就家庭困苦，妈妈早年因为疾病变得疯疯癫癫；一直是家里顶梁柱的爸爸因为工作而弄伤了腿，没钱医治只能在家里躺着，可偏偏这一年高考小A幸运地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本来就已经没钱治病了，哪来的钱给小A上大学啊。镜头里的小A低着头默默地淘米，默默地烧柴火煮饭，默默地喂眼神空洞只会傻笑的妈妈吃饭，默默地用毛巾为爸爸擦拭着手脚，当记者问到想不想上大学的时候，她突然泪流满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真是可怜啊！也难为那小姑娘了。”妈妈夹了一大块红烧鱼肉放在我碗里，“你别只是吃饭啊，多夹些菜吃。”
　　“他们算是幸运的了，能够在电视上播出来，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热心人慷慨解囊，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爸爸放下碗筷，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轻松地说。
　　碗里的红烧鱼肉挂满红褐色的汁液，渗进白白的米饭里；丝丝缕缕的鱼香钻进鼻孔，刺激着神经传来怡人的愉悦味感；握在手里的饭碗往掌心递送着温热。
　　小A在我眼前的电视画面里——隔着不知几千里的地方，就着咸菜喝着白粥。
　　喉咙里突然像是有根刺卡在里面，吃进去的每一口饭都难以下咽，难过的情愫慢慢地升腾堵在胸口，有隐隐约约的恶心感。那餐饭我吃得异常地慢，但还是坚持着把饭吃完。

　　“他们算是幸运的了……”他们是幸运的吗？他们能“算是”幸运的吗？疯疯傻傻的女人每天只能以空洞茫然的眼神面对自己的女儿是幸运的吗？双脚因工受伤没钱医治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只能让女儿照顾的男人是幸运的吗？这样的双亲下作为女儿的小A每天都肩负着沉重的担子，对于终于盼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只能以泪洗面，这也“算是”幸运的吗？
　　“……能够在电视上播出来，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热心人慷慨解囊，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他们的困苦，他们的艰辛，他们的不幸，难道可以仅仅因为“能上电视”和“热心人会慷慨解囊”就旋即转变为“他们算是幸运的了”吗？也许是这样的吧，有了后面的补充很容易就会忘记或者说扭曲前面的既定事实。是“不幸中的万幸”——应该是这样说才对的吧。民生节目里类似这样的报道的确不少了，这样播出后肯定会得到不少热心人士的慷慨相助。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为什么是那种不太让人觉得舒服的语气？

　　“看吧，才一天就三万多了。”爸爸挥着遥控器，露出“不出所料”的得意神色。我把刚刚接了水的杯子放在桌上，本来只是看书累了从房间里出来喝水的，没想就碰巧遇上了昨天的后续报道：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和记者及相关工作人员带着油、米、被子等慰问品来到了小A那间又旧又破的家里。接过那封厚厚的红包，激动地握手，不停地抹泪——各种特写镜头将小A一家人的行为、表情放大着突兀地挤进了眼球。
　　紧接着的节目是另一家贫困家庭的报道。“唉，不看了，又是这样的，总是在讨钱！”爸爸竟有些生气地摁着遥控器。这类事件听得太多看得太多都厌倦了吧，因为那都是别人的事情，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因为无关所以就无所谓。连怜悯的心都因没有新鲜感而丧失了忍耐力了吗？

　　可是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会愿意将自己的窘迫和遭遇以那么卑微的姿态展现在人们眼前？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眼前几米外的距离是42寸屏幕的液晶电视，黑色的外壳闪着大理石般锐利光滑的质地；嫩黄色的窗帘遮去了阳光绝大部分的热烈；站在墙角的柜式空调机往外传送着与室内的光线很不搭调的冷气。而屏幕里是穿着古装拿着剑跳来跳去的男男女女。
　　我甩了门进了房间。

　　小A也就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吧。

　　当年造人的女娲去了哪里？照管一切的上帝呢，还在不在岗位？会不会抽空去了除了地球之外更加有趣的什么地方偷闲了？如果“众生皆平等”是真理——人光溜溜着身体大喊大叫地来到这世上，又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能带走地离开——从开始和结局来看，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生而平等”，接受了生便逃不过死，的确是这样的。既然头和尾被预设成不可改变，那么就有很多名叫哲学家的人跳了出来，唾沫横飞地大喊：“注重过程！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唾沫星子从书里蹦出来溅了我满脸。
　　白白的大道在黑暗里横穿而过，生而为人的我们组成庞大的队伍在这上面踽踽独行——是的，我们是支庞大的队伍，却“踽踽独行”。回头望是瞬间覆盖双眼的浓黑，这是条单方向通行的道路。如果“众生皆平等”是真理，那么小A呢？为什么要遭受那么多？在被称之为“过程”的这条道上，似乎“平等”的脚步总是太快，等不及我们慢慢悠悠的一步一停；或者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发，只是会在几十年后于终点处以突然出现的方式领着我们离开——所以根本就不是一直相伴左右的角色。是不是这样的？坐在低于26摄氏度的空调间里就会抱怨太冷的我和几乎三餐都就着咸菜喝白粥的小A又是怎么回事儿？会为了妈妈私自给我买了颜色不对的衣服也会发脾气闹别扭的时候，在某个角落却有人为了生存被逼迫到没有办法的地步而向人们乞求可怜的眼光。
　　是哪里出了差错？
　　镜子里的脸看了十几年，现在都觉得陌生了。
　　我真的不止好太多太多呀！
　　这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太过幸运”这个问题？
　　其实真正可怜的人，是我吧。
　　——对于总是以为不够幸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