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歌》未愈者

5、台风日·章五

　　对于五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其实沈静远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但不是那样的结果。那段时间他实在嚣张得厉害了。
　　叶觉离开的事情让他的生活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改变。他变得不安、暴戾，他开始玩双节棍。游泳队里有个习武的师兄，已经念高中了。这个师兄喜欢收小徒弟，只要每周交给他一点钱，他就会象征性地教你一些街头打把式。
　　沈静远对于自己没能保护叶觉这件事看得异常严重，他甚至觉得叶觉最后不得不远离家乡奔赴美国，完全是因为他这个作为朋友的好兄弟没有能力好好保护他。
　　在叶觉的爸爸妈妈协议离婚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个曾被王亦凡打劫。王亦凡就是王平凡的哥哥。当时的王平凡还跟在王亦凡后面当小弟。
　　王亦凡说：“小孩儿，把钱交出来，就放你们回家。”
　　叶觉说：“滚蛋！”
　　沈静远拉着叶觉的衣角准备跑了。
　　王亦凡把烟撂地上一踩，王平凡就跟野狗似的冲上来了。王平凡比他们大好几岁，力气也比他们大好几倍。同时冲上来的还有王亦凡收的几个小弟。他们都染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穿着破布似的裤子，脚上踩着街边买的耐克鞋，鞋带还没绑好，就呼拉拉地冲上来了。
　　他们被抢走了所有的钱，还被打伤了。
　　叶觉的妈妈大概觉得中国太危险了，硬把叶觉带到了青少年犯罪率更高的美国。

　　游泳队的师兄是乌伤一中的。乌伤一中是乌伤市最好的高中。游泳队也经常会去乌伤一中的游泳馆练习，沈静远当时的地位就是站在教练身边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喊加油的级别。他们的师兄师姐们就在那个碧绿的池子里像一群拥挤的海豚似的游过来游过去。
　　师兄看到沈静远的脸，嘲笑似的说：“被打了？看这小脸。”
　　沈静远头一偏一低，巧妙地避开了师兄的手，随即抱着师兄的胳膊说：“师兄，你教我打拳吧。”
　　姓许的师兄抬起头郑重地看了他一眼，说：“好说。先练几天，吃得消苦再收你钱。”然后低下头悄悄地来一句：“别让史胖子知道这事儿。”
　　史胖子是他们教练，市教育局从省里请来的游泳冠军，年轻时也是一把好手，只是近些年生活无忧，身材藏不住，愈发胖了。
　　沈静远对于师兄的仗义很是感激，决定好好练习。那时的沈静远已有十多岁，身体倒是很柔软，整日里与青十三在田地里飞奔，筋骨了得，上蹿下跳的本事跟那条狗学了个精通。男孩子倒对身体上的训练有着与生俱来的受虐倾向。特别是沈静远这种在心底有了为朋友报仇的决心的少年。
　　沈静远刚练习时劲头十足，不但放了学就上游泳馆边上一篮球场找师兄套拳，回家后也把自己扔到夕阳西下的田野上呼呼地拉拳。学了差不多一周之后，劲头散尽，连为叶觉报仇的事情也渐渐抛在脑后。他只觉得练拳能累倒一打的狗。青十三每天看着他累得跟自己似的回到家，就汪汪地叫唤，却迎来沈静远一只脚踹。
　　可惜交出去的钱是一个月的押金，退都退不回来。
　　许师兄站在更衣室里，抚着腹肌说道：“看你是个料才给你打了折扣。不要半途而废哟。退钱这种事，在我这里是没有的。”
　　师兄见沈静远是个有天分的，无奈小孩儿兴头一过，就开始犯懒，放了学半个小时才趿拉着脚步踅过来，跟叔叔家那小子一个样。许师兄便把他领到小小武术馆，想要让里面的练家子们震震他。
　　小小武术馆里虽是打着中华武术魂的招牌，但为了迎合如今的市场也请了一个跆拳道的年轻教练过来开了一个班。小小武术馆真可谓小，一个大厂房似的通屋，从头到尾竟有百来米。刀枪棍棒全混在一起，只划拉条线便算是分了区域，就连不同宗的跆拳道也只是在厂房尽头空出一块地来。原先那块地是用来放些杂物，如今收拾了一下也能凑合着用。在靠窗的地方放些椅子就权当教练们的休息处。
　　沈静远不情不愿地进了武术馆的门。先是被一条飞来的棍子吓住了，后又被一群几乎光头的小孩儿围着。这些小孩儿简直比自己还小。教练呵他们回去，他们便推推挤挤地回到原位舞刀弄枪，在沈静远看来那都是些小玩意儿，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不远处的哥哥姐姐们耍的拳。师兄带他走到教拳法的教练面前，说：“师父，我给你带来一个好苗子。”沈静远就被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拉过去又捏又转。
　　师兄又说：“打个拳给我师傅看。”
　　沈静远就呼地打出一拳，胡子大叔嘿地一声就躲开了。
　　教练说：“叫声师父吧。”
　　第二天沈静远就拉着还在办公室备课的爸爸到了师父面前。
　　沈爸爸拿着小学语文课本和备课笔记，和洪师傅商定了沈静远的练习计划。此时的沈静远被远处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吸引了。他看到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妹妹，那个妹妹唇红齿白，长着圆圆的眼睛，留着短短的刘海，它们全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了。妹妹转头看着他的方向，眼里有十分浓厚的煞气，她刚刚被别人打败了，她很气愤地站起来推倒了那个人，那个人却嘿嘿地笑着。妹妹更加生气地想要扑过去打他，却被教练一把拎住后领甩到等候区去了。
　　沈静远觉得那个人真讨厌，仗着自己比她大就随意地欺负她。他最讨厌这种恃强凌弱的家伙。沈静远等那人嘿嘿笑着坐回座位后，绕到他后面，突然出拳，恨恨地打在那个人的腰上。男孩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沈静远觉得分外解气。他和那个男孩缠打在一起，直到教练和师父跑过来呵斥着将他俩分开。
　　沈静远昂着脑袋，却用余光去看那个妹妹的脸。
　　妹妹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沈静远在小小武术馆练习拳法有一个多月了。要问他拳法好到如何程度，青十三是再清楚不过的，因为它是被他修理得最惨的。
　　师父觉得沈静远叫人满意。他也觉得很骄傲，因为他总发现那个妹妹在休息时会不时地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打拳，还好他不会老分心，不然师父的拳头可就都落在他身上了。
　　走出武术馆的沈静远觉得自己就是个英雄，是个武林高手。他真想回到叶觉和他被打的那一个下午，他觉得他所向无敌了。王亦凡什么的简直就跟一颗草一样，根本不用放在眼里；至于凶猛的王平凡，他想起来就想笑，根本就是毫无章法的打法嘛。
　　终于迎来了一次展示他超凡拳法的机会。那是一帮初中生，正在勒索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两根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嘴里喊着：“我没钱！我没钱！”
　　巷子深，没人，正是下手好地方。
　　他气愤地冲过去，才发现领头的有刀。
　　他告诉自己不能胆怯。
　　老实说，看到那把闪光的水果刀时，他的确犹豫了一下，但是嘴比他的脑子快。
　　他一边后悔莫及一边喊出：“你们在干什么？！”
　　真傻！背后袭击都不会！非要做光明正大的英雄。这不立马烈士了！
　　他看着白刀子进去自己的左腰，抽出来时成了一天红色的布条，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血就喷出来了。那小姑娘的尖叫像另一把刀子直刺进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要倒地躺尸。他觉得都这样了，可以不用继续战斗了，好歹他临死前还发了两拳，虽然都打空了。
　　倒下前，他看到漂亮的妹妹和那个打她的男孩冲了上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妹妹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在光溜溜的额头上到处滑动。
　　他醒过来时，就听见妈妈的哭声，看到爸爸那张不长胡子的脸现在变成了师父那样。
　　后来师父领着师兄们过来看他。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说：“有血性！”
　　爸爸听得在边上抖了一抖。
　　师兄们一个个没良心地接过妈妈削好的梨卡卡地吃着。透过师兄们狼吞虎咽的身影，他终于发现在门框上还倚着一条人影，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就圆溜溜地过来了。

　　“谢谢你，妹妹。”他有些紧张地说。声音很轻，几乎除了他没人听到。
　　小妹妹似乎皱了一下秀气的眉头，目光一下子变得很有魄力。不过沈静远觉得她做什么表情都很漂亮，即使这么凶的样子也很好看。
　　在她身后是嬉皮笑脸的男孩：“你也该谢谢我。”
　　他不情愿，耷拉下眼皮。爸爸在一旁训斥道：“小小年纪，休要这么霸道！”
　　他只好说：“也谢谢你。”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吓，你还不知道？我叫顾群啦。”
　　“我叫沈静远。”他装作很友好的样子笑着说。
　　顾群，好的，我记住了。
　　师父大声说着小子们回去了回去了，今天放你们一天假。然后师兄们就兴高采烈地走掉了。好像他们是来春游的而不是来看他的。爸爸妈妈很客气地送他们出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时，他才发现还留着一个。漂亮的妹妹睁着圆圆的眼睛走到离床头很近的地方停下来，然后突然一拳打过来，直击鼻梁，在即将接触到鼻子时迅速停住。
　　“我是男的。不是妹妹。”
　　这时，那个叫顾群的男孩突然出现在门口，笑嘻嘻地说：“吓到了吧？嘿嘿。——快走吧，许知溪。我们还得训练呢，白头儿可不像洪头儿那么好说话。”
　　沈静远就这么看着突然之间转变性向的许知溪穿着雪白的训练服走出了病房的门口。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