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只子规鸟》漪水

2、杨花落尽子规啼（下）

　　三百年后，我终于能化成了人身。我站在土墩顶上，看到碧蓝的天空不时飞过几只鸟雀，终究是抑制不住对着南方一通大嚎：“八百年了！你这只死鸟坏鸟，害我整整等了你八百年！老娘再也不等你了！一个人去游历大川浪迹天涯去了！

　　我忿忿地走下土墩，头也不回地朝南走去。

　　你既已失信，我又何必守信……

　　【四】
　　我茫然地站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周遭人潮涌动，耳旁是一声盖过一声的叫卖吆喝声，路两旁则是错落有致的店铺茶肆。这般的情景杜子规与我讲过了许多次，他说这是凡间的集市。

　　我不停地左右张望着，满心雀跃地拿起一件件小物件端详着，只是我不知它们是什么，若是杜子规在的话一定会与我解释的。想到杜子规，没来由的又是一阵气闷，顿时对这些新奇的器物少了兴趣。混混沌沌地跟着一帮人走进了一座酒楼。

　　“姑娘，想吃点什么？我们店的招牌菜可是这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我直接指着旁边的一桌，道：“和着他们一样来一份。”

　　“好咧！”

　　酒楼里很热闹，由于位置靠得近，耳朵里有意无意能听到旁边的交谈声。

　　“话说咱这蜀地能太平这么久，都亏了蜀山那些道长的坐镇啊，这妖物啊都不敢来咱这作祟了。”

　　“可不是嘛！最近的一起妖物闹事也在好几百年前了吧，我祖上正好有人上过蜀山修过行，遇到了那档子事，倒是当故事一代代说给咱这些后辈听了。”

　　“什么事啊？说来听听，那什么妖物啊，竟敢上蜀山闹事。”

　　“是一只成了精的杜鹃鸟。仗着有几分修为竟然妄图抢夺长青道长的金丹。听说那金丹是太上老君赐给道长，好保他顺利渡劫飞身，平常人吃了能长生不老，那些妖物吃了也能长好几百年的修为呢。”

　　“难怪那个鸟精会去夺金丹，看来是想长自己的修为么。对了，那后来怎么样啦？”
　　“能怎么样？蜀山那是什么地方，能让妖孽说闯就闯？那鸟精被长青道长打成了重伤，最后也被关进了锁妖塔了。”

　　“当真是活该！”

　　第一次，我释放出了浑身的妖气。我死死地掐住男人的喉咙将他举了起来，眸眦欲裂。
　　“告诉我！蜀山的方向往哪里走！”

　　那人被我掐得白眼直翻，一手指向西方，艰难道：“一直……朝西……”

　　无视周遭混乱的场景，我直接化作一股妖风向西而去。脑海里响起我与他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我能修成人身便好了，这样便能与你一同走了，还能一同游历凡间，想想就开心……”

　　偷金丹，修炼成精的杜鹃鸟……杜子规不管是不是你，这次蜀山，我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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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雾缠绕间，一座座道观古寺掩映在满山的苍翠中。钟灵毓秀、灵气饱满，确是个修仙的宝地。我冷哼一声，直接朝山顶的那座拴满铁链的楼塔飞去。

　　身形刚降下。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咒迎面飞来，我慌忙躲过，有些惊魂未定。

　　“杜子规！杜子规你在不在里面！？”

　　我双手握成圆筒状，朝着锁妖塔喊叫着。

　　“大胆！何人敢擅闯锁妖塔禁地。”话落，从四面飞出了四个身穿道袍的道士，将我团团围在了中间。

　　“滚开！我要找杜子规！他被你们关在里面了！我要救她出来！”

　　“好狂妄的妖孽！区区百年修为也敢独自擅闯锁妖塔！”

　　我听了，怒从心生：竟然看不起你姑奶奶！

　　周身的妖气暴涨开来，我直接朝那四人袭去。

　　“布阵！”

　　八卦金印在我脚边乍现，发出的光速迅速将我束缚在了里面动弹不得。看来是我高估自己了。

　　符咒打在身上，痛得我直接滚到了地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也渐渐现出了粗糙的树皮。

　　眼眶中被迷上了一层血雾，两缕温热顺着眼角滑落嘴边，一股浓烈的甜腥感。我嗫怒着唇，缓缓道：“杜子规…………宇哥哥……”只是我知道，他听不到……

　　血雾逐渐散去，我看了浩瀚的岷江，看到了壮阔的巫山，看到了族人们在土地上辛勤的劳作，还看到满山的杜鹃花绚烂似火……

　　那里曾是我的家乡古蜀国……

　　早间，林中的晨雾还没有消散。满山的杜鹃已迎着朝露盛开怒放，一山的红艳竟比那初升的朝阳还要红火。只是这一方秀色始终无法落入那少年的眼中。少年静静地坐在岸边，一脸愁容地望着前面一方碧湖发呆。

　　我恶作剧心生，摘下一朵带着雨露的杜鹃花就别在了他头上。

　　“啧啧啧，瞧瞧宇哥哥这样貌，这么一装扮倒是比姑娘家还要好看呢！”

　　他牵强地扯开两边的嘴角，冲着我无奈地笑了笑 ，只是这笑落在我眼里竟比哭得还要难看。

　　“柳儿……”

　　我伸手抚了抚他蹙起的眉宇：“又在为水患的事情烦恼？”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往年你爹爹组织造的堤坝大堰怕是没有用了。春天一到，这满山的积雪化去，这岷江、涪江的水位又要涨了。今年我打算带领民众上山躲避水患，只是这办法始终治标不治本啊……”

　　他接着掏出了怀中的蜀地水利图，凝眸思索间，眉宇间又不觉地蹙了起来。自打他当上这蜀国的帝王，我似乎再也没见他笑过。那个曾牵着我满山嬉戏，为我插戴杜鹃花的儿郎终究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知道蜀地的水患一直是他的心结。蜀国地处闭塞地带，国内又有岷江、涪江等大河。春天一到四周的积雪消融，河流水位上升，又苦于没有地方排泄，所以常常闹水患。宇哥哥和父亲耗费心力筑堤开堰，只是这水患还是难平息……所以这几日父亲也是满脸愁容的回到家中。

　　有一日，父亲从朝堂回来，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喜色。

　　“想不到我们蜀国竟还有这样的人才！才略出众又胆识过人，是可谓相才啊！”
　　我莫名：“爹爹说的是谁？”

　　“哦~陛下他最近招募了一些蜀国的才俊，里头有一个叫鳖灵的真真是个治国奇才。陛下听了他一些关于水患治理方面的见解，那时相当高兴啊！”

　　我对这个名字上了心，心里寻思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父亲和宇哥哥这么另眼相看。

　　三日之后，父亲红光满面的回来，语气中也是难掩的笑意。

　　“这鳖灵果然是个人才。三日时间就将蜀国的水道分布理得清清楚楚。‘逢山开山，遇洼筑堤，疏通水道，引洪水入海’，当真是好谋略！这个相位让得值！”

　　后来我终究见到了那传闻中的鳖灵。

　　那一日我照旧跑到了蜀国王宫的后山，无意救下了落水的鳖灵。

　　“你这人真是的，好好的怎会落水。若没遇到我，你就等着当淹死鬼吧。”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都怪我想事情太专注才失足落水。在下鳖灵，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鳖灵……鳖灵……我下意识的打量他，虽是一身狼狈，却依旧难掩玉质金相。在这蜀国除了宇哥哥之外怕是难找出有他这般样貌的男子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父亲心甘情愿地让出了相位而自己屈居副相……

　　岷江水患爆发，蜀地人民沉浸在水潦里，痛苦不堪。宇哥哥排了鳖灵全权治理水患的事宜。

　　那一日我爬上巫山顶，见着鳖灵神情肃穆地望着浩瀚的岷江，那淡薄的身姿沐浴在风雨中，飘飘摇摇的，我真怕他随时都会被岷江的一个浪头给吞没。

　　他一个不识水性的人竟还想着帮人治水，传出去也不怕引人发笑。

　　他察觉到身后的我，突然亢奋了起来。

　　“柳儿！柳儿！我观察了几天，终于是找到了，只需在这里，把巫山狭道开凿清理，让洪水顺着岷江畅流而下，蜀地的水患就可以解除了。”

　　我朝着远处眺望，滔天的洪水就这么被巫山阻绝了出口。鳖灵或许说得不错，只是在巫山上开凿石壁，又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啊！

　　他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中的热度让我觉得浑身都烫了起来。
　　“看……看什么看！”

　　他微微一笑，竟带着一点痞气：“柳儿，虽然有点失礼，但我对你真的一见钟情了……”

　　我仓皇地逃回家中，面颊滚烫得厉害，心下暗恼，怎会有人这么厚皮脸的表露心计的……

　　后来我再也没去看过鳖灵。两年里，我却一直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说他是怎样夜以继日地带领蜀地人民开凿石壁，整整两年，他再也没回过自己的家。

　　第三年，巫山狭道开凿畅通，使得原本淤塞在蜀地的山川河流，都从狭道顺流而出，一泻千里。困扰蜀国百年的水患终究是解决了……

　　那一日我也万分喜悦地奔进王宫。在后山，我还看到一个人——鳖灵。他比三年前更瘦了，皮肤也晒得一片黝黑……

　　“你帮我解除了心患，对于蜀国的百姓和我都算是大功一件，可曾想过要什么赏赐。”

　　“功名利禄你都给我了，我还图什么？”

　　“只是我都想好好谢谢你啊，不然心头难安啊……”

　　我在林后听到了鳖灵爽朗的笑声：“若你真要赏我什么，那就赐我一个知心人吧。”

　　“知心人？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想让我赐婚吧？”

　　“陛下果然英明。我的知心人便是江副相之女，陛下可愿成全。”

　　“柳儿……”

　　“正是！”

　　我躲在树后，手心拽出了一片冷汗，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良久，我才听到那个人悠悠地说了一句：“好吧~~我回头给你们赐婚……”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家国大义始终在他心里占得比我重……

　　当晚，一纸明黄的诏书送到了我的手上，就算那颁旨的宫人不读诵，我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我默默地将诏书接过，等到那些宫人走了，我依旧跪在地上不想起来。

　　父亲将我扶起，叹息道：“爹爹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于情于义陛下都不好拒绝鳖灵这个要求。毕竟他为蜀国付出很多……”

　　我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爹爹，我知道了……”

　　我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日。三日，足够我流尽此生所有的眼泪。我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只是皮下的一颗心还是会痛。

　　他来看我，第一句便是：“柳儿，告诉王兄，你要什么？”
　　小时候每当他惹恼了我，总会说这句话：“柳儿，你要什么我都拿给你，别哭了，成么？”
　　如今他这一句王兄，终究是断了我对他所有的念想。
　　我说：“我要当这蜀国的王后……”
　　他怔怔地看着我，良久才道：“好……”

　　【五】

　　我与鳖灵大婚后不久，杜宇就将王位传给了鳖灵，号丛帝。而我真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王后。只是杜宇不知，我要成的，终究是他一人的王后罢了……

　　或许是出于对他的执念，我日日都会抽空爬上王宫后山，站在杜鹃花丛中朝西痴痴的望。因为他们都说，杜宇隐居的地方在西山。身旁的杜鹃花一年开得比一年红，只是往年能陪我赏花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十年后，我恶疾缠身，甩脱服侍的宫人执意要一个人登上后山。山顶上，我重重地跌在了杜鹃花丛中，极力压抑住到口的腥甜感，朝着西方喃喃道：“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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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想到自己对杜宇的执念有那么深，幽魂离体依旧在王宫后山上徘徊，迟迟不愿下黄泉。鳖灵为我在后山建起了后陵，满山的杜鹃花被铲得一株不剩。灵棺被抬进地宫的那一日，我终究是见到了他。

　　我就站在他的跟前，见他满头的雪丝，形容枯槁，想不到才十年，他竟已经这么老了……

　　我抚上他的眉宇，一下又一下，极力想要抚平那中间凸起的褶皱。

　　“柳儿，若是有来世，我便许你一世欢颜，可好？”他将一条柳枝插上了我的坟头。“折柳寄相思。”他的意思，我懂……

　　“这么多年，你可怨我。”

　　我摇了摇头：“不怨……”

　　他继续呢喃：“我知道你怨我，若真有下辈子，我会对你好……”

　　“好，我记着……”

　　他一口鲜血冲破我薄透的身躯洒在了那根柳条上。绿色的柳叶上衬着妖冶的红色，刺疼了我的双眼……

　　他走了，但总觉得他还会来看我。我不愿去投胎，为了避免身形消散，便附在那根柳条上，谁知这一睡便是一千年……

　　听说人死后会忆起前世的事情，原来妖也会。我望着眼前的楼塔，明明只有几步近，却为何觉得那般遥远。

　　“布谷~布谷~”

　　听到这个声音，我浑身一震。

　　“杜子规！宇哥哥！”

　　随着一声高亢的啼鸣，整个楼塔开始震动了起来。

　　“不好！那只杜鹃精竟然在撞锁妖塔的盘龙柱，快去禀告师尊！”

　　杜鹃啼鸣，声声泣血。透过漫天飞舞的柳絮，我仿若又看到那清俊的少年郎一步步向我走来，他说：“柳儿，若还有来世，我便许你一世欢颜……”

　　意识陷入混沌前，耳旁响起一老者的声音。

　　“三世情劫，还剩一世。劫难过后，便可修成正果……”

　　阳春三月，苏堤岸边翠柳拂水，摇曳生姿。

　　“布谷~布谷~”刚抽芽的一株垂柳上，一只杜鹃鸟正在高亢的啼鸣。

　　备注：
　　杜宇：古蜀国国王。传说死后化作鹃鸟，每年春耕时节，子鹃鸟鸣。本文根据“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