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杨花落尽子规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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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摇风晓色新，细腰争妒看来频。
绿荫未覆长堤水，金穗先迎上苑春。
……
我也曾向往过苏堤岸边软媚的春色，也曾向往能在那般的湖光水色中扭动自己的腰肢花柳，向过往的游人展现出自己独有的风姿。只是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那般的机会了……
我的身边没有湖光，也没有水色，有的只是脚下扎根的大土墩和满地丛生的野草。作为一株娇弱的垂柳，我其实也挺好奇的，自己怎么会长在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当我微有意识时，总能感觉到有一个小家伙在我身上蹦来蹦去的，嘴里发着“布谷~布谷~”清亮的啼音。尤其是在夜晚，它叫得越发的亢奋，声音凄切绵长，吵得我睡不着觉。一年当中，草木类最唯恐避之的冬日却成了我最盼望的时节，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只整日“布谷布谷”的什么劳子东西才不会在我耳朵边鬼叫连连。
每当我枯木逢春，枝头吐绿的时候，便是那只“布谷布谷”回归的时节。我想若我现在有手有脚，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一根棒子抡死这只聒噪的鸟……
我受它折磨不知不觉度过了好几个春秋，有一日我终究是受不了了，开口道：“你叫得好难听，能别叫了么？”
话落，脚跟便落下了一个东西。它周身布着一层蓝灰色的羽毛，两只爪子僵直着，一双圆咕噜咚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柳……柳儿能说话了……”
那时我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五识俱清了。只是听到那句话，一股无名的刺痛就这么从树根缓缓蔓延至树身，柳儿，柳儿……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却已不记得在哪听过了。
既已能与他对话，我的生活倒是多了一丝趣味，只是仍旧受不了他每日“布谷~布谷~”凄切的啼音，跟不远处乱葬岗里的夜鸦叫魂似的。
【一】
一日入夜，两道鬼影就那么摸上了土墩。
“王二，你确定是在这里？”
“确定！这藏宝地图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这可是我祖宗设计的陵墓啊！怎么可能出错！不信你看！”
借着跳动的火把，我只看到他们手上的那张羊皮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好几条细线，还有一大座宫殿样的房子。
“是吧！没错吧！照藏宝图的路线来看，这里肯定是那古蜀国王后的陵寝。传闻那王后很得古蜀国丛帝的喜爱，给她的陪葬品也一定很多，我们发财啦！而且你看，照这图上的指示，这棵柳树的位置正好处在地宫的中心，就是那王后的灵棺所在，我们把它砍了吧，再在这里挖一个盗洞直接下去，到时就能避过墓道那里的机关了……”
“这土墩看来挺厚的，咱得挖多少天啊！”
“你放心！这地方荒郊野岭的，谁会来这里！不会有事的！砍树吧！”
我心里顿时觉得晶晶亮、透心凉。看着一人举着明晃晃的斧头向我走来，我吓得树身直打颤：完了！完了！老天当真是不开眼啊！好不容易有了一点修为还没享受够，小命就要没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躺着也中枪？
锋利的刀锋在月白下闪过一丝寒光，刺疼了我的双眼，就在那寒光逼近了一瞬间，一片黑幕就这么罩了下来……
“尔等是何人，竟敢扰本尊的清修……”
混厚低沉的嗓音仿若从虚空出来，飘飘渺渺的，有那么些不真切。夜风瑟瑟，虫声戚戚，偶尔传来几阵低哑的兽鸣，在此间却更似鬼魅的哭泣……“呲”地一声，火把上的明光变成了一缕清白之气。
“什……什么人？谁在装神弄鬼！老子不怕你！快给我出来！”
“对对对！我们才……才不怕你！”
那两人嘴上说得颇硬气，只是那两条腿已经抖得跟捣蒜似的。
“本尊乃保护此地的山神，尔等扰我清修还妄图坏我地下神庙，知不知罪啊？”
“知……知个屁的罪，都说了不怕你，少装神弄鬼！”
“砰”的一声巨响，我脚下扎根的土层竟晃了一晃。在皎月的映照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了土层上，一只手还在缓缓向两人伸去！
“王二！不好啦！真是山神！我们触怒神灵啦！会遭报应的快跑！”
说罢也顾不得收拾东西，撒开两腿就跑了开去。那叫作王二的眼见着大手逼近，同伴逃亡，也尖叫一声“妈呀”跑远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小命保住了。
“布谷……布谷……”
原本厌极了的叫音如今听来却万分的亲切。
“柳儿，别怕，没事了，他们跑了……”
我树身抖得更欢了：“还是怕……”
“为何？”
“他们说我脚下踩的是座坟……”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布谷~~布谷~~”是一只已成精的杜鹃鸟，名唤杜子规。当晚也是它帮我吓走了那两个盗墓贼的。我万想不到在它那娇小的身型内竟藏着八百年的彪悍修为，反而是我，体形虽比它大了百倍却还是个刚有灵识的妖灵。为此，我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不少……
【二】
照道理，杜子规那八百年的修为已经是可以化成人形了，他却一直保持着鸟类的模样。我曾经问他缘由，他说：“维持原型能够更好地躲避捉妖道人的眼睛，我怕早死……”
我听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禁赞叹道：何等的计谋！何等的智慧！也因此，我对他先前的不满全消了去，还顿生了几分好感……
有一日，他拗不过我终究答应化一次人身给我看。银光过后，一个眉宇清俊的男子就这么站在了我的跟前。我生来就是一棵长在荒山野岭的柳树，又受到那两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盗墓贼的影响，所以乍一看杜子规的模样，我觉得很惊艳，起码鼻子耳朵嘴巴一样都没缺。不过我最喜欢的，便是他那一双眼睛，瞳孔黑得发亮，眼角处还微微上翘却不狐媚，轻微一眯便是俩弯弯的月牙，里头似蕴含着无尽的笑意……脑中灵光闪逝，一段影像凭空而生，我仿若看到一名男子静静地立在我面前。他脸部的轮廓被白气遮掩，我看不清，只是那一双眼睛在氤氲中显得尤其的透亮。是一双与杜子规相似的眼眸，只是里头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忧愁与哀伤，他说：“柳儿……若真有来世我便许你一世欢颜，如何？”
再回神时，听到的便是杜子规那吵扰的嗓门：“布谷……布谷……”
我的脑中只浮现了两个字——幻灭，真真是幻灭。
七月如火，卯日星君当值得很认真却很不厚道，刚巧将他的日向车停在了我的当头。四面荒岭，大土墩上就只有我这一株垂柳哪找得到其他的木类给我乘阴纳凉，可怜我一株娇弱的垂柳就这么曝晒在烈日下，原本耸拉的枝叶变得愈发没有生气了，软趴趴地荡在那里，连热风来了都懒得晃一下。最可恶的就是那杜子规，大清早竟没有听到他聒噪的声音也不知去了何处，我想八成是去了哪个有山有水的清凉宝地避暑去了吧。我心中对此猜想确信了八□□九，心里直骂他没心没肺，没有义气。
我费力地朝下扎了扎根部，拼命汲取着土层中那一点微薄的沁凉，稍稍缓去了身体的不适。我时常想在如此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作为品种娇弱的我依旧能这么刚强地活着，我为自己感到骄傲与自豪……
“柳儿……柳儿……”听到叫唤声，我打开灵识一看，热气蒸腾处一道人影缓缓从坡上爬了上来。他走得很吃力，手上似乎还拎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人影渐近，我才看清来人的样貌。
我滴个乖乖！不正是那大清早闹失踪的杜子规吗？
“柳儿柳儿！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面上大汗淋漓却顾不得擦拭一下，任由它们顺着面颊滑到颈下，他的前襟处已经全湿了。
他讨好地将一个东西举到我面前：“看！快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心底处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怀中抱着的是一个水桶，里头还装着半桶清凉的水。
“本来是装了一桶的，可是在半道上洒了一点。你渴了吧，我现在就倒给你喝。”水流瞬间□□涸的土层吸入，也缓缓沁入了我的根部。我贪婪地吸收着那丝丝沁凉，一刻也没停唯恐被周围的杂草给抢了去。
喝足了之后，我舒服的抖了抖树干，丝绦上那些原本被晒得蜷曲的柳叶一下子全舒展了开来。
我心下将之前骂杜子规的那几句话全部收回，由衷地感谢道：“你真有心有肺，你真有义气。”
他挠了挠头，笑得越发眼角弯弯，我的心神也被他那抹笑勾得荡漾了一下。
“对你好是应该的”
“为什么是应该的？”
他的面上泛起了两坨可疑的红晕，半晌才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从那以后，杜子规几乎每日都会给我提一桶水上来，半桶洒在树身上，剩下的半桶便用来浇灌我。几日下来，我枝头的树叶是出落得越发油光发亮、生机勃勃，与周围耷拉着叶子，死气沉沉的野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感谢杜子规成就这样膘肥的我。当然每次见到他挥汗如雨地将一桶桶晶亮的泉水给我运上来，我还是会有点良心不安。
“你不是有法力么，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用法术，又快又省力。”
“大白天的我一个大活人运着一桶水飞过来飞过去还不把那些没见过市面的人给吓死。
而且那些修道士最爱抓的就是些行事高调的妖灵，我还是低调点的好……”
他这一番深入的剖析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高瞻远瞩。
【三】
杜子规喜欢枕着我的枝干与我讲一些他南去时在凡间见到的趣闻。比如洛州城西一个寡妇正在和村上的一个卖猪肉的汉子偷情，又比如湘州城南有个员外的千金和一个穷酸书生夜奔了，最后双双被抓了回来，那书生还被打折了两条腿，千金小姐一气之下便悬梁自尽了，而那个穷酸书生在听闻心上人香消玉殒的噩耗后也用了一包砒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再比如琼州城东的一位妇人生了个孩子可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却不是她的丈夫……
我听得热血沸腾，体内潜藏的八卦本质一下全给他激发了出来，于是心下暗暗发誓：若我哪日也能化成人身，定要去凡间好好游历游历。
除却给我提水，杜子规几乎片刻不离地呆在我身边。在这般毒辣的日子，他一身厚重的羽毛应该比我还热，我那一点零星的叶子根本没法给他遮太阳。我有些心疼，不止一次的对他说：“杜子规你去找个阴凉的地方避暑去吧，别呆在这里了，热！”
他时常是无言地晃晃脑袋，继续枕着我的枝干假寐。晚间入梦，我时常听到有人在我耳畔吟语低喃，那人说：“柳儿，我想陪着你，一直都陪着你……”
在我印象中，除却冬日，杜子规是年年来这里，而且只栖息在我的枝头也不找其他地方。
我曾问他缘由，他也只是嬉皮笑脸地说道：“想陪着！就想陪着柳儿！”
我向他啐了一口，半开玩笑道：“跨物种的恋爱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别迷恋姐了，姐与你只是个传说……”
杜子规：“……”
一鸟一树，就那么相伴着度过了炎炎夏日。秋风扫落叶的季节便是杜子规南去的日子。当秋日的凉风倒下我枝头仅剩的一片黄叶，杜子规还是没有走……
我有点急了，督促着他快走。他虽是有百年修为，作为鸟族，他依旧难抵那冬日的冰雪寒风。可他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柳儿，我想再多陪你几天……”
“再陪？再陪冬天可就来了！你还是走吧，等明年再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跑也跑不掉的，往年不都这样的吗？走吧……”
“今日最后一天，明日就走！一定走！”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若我能修成人身便好了，这样便能与你一同走了，还能一同游历凡间，想想就开心……”
破天荒的，杜子规没有接我的话。第二日，他真的要走了……凉风中，他费力地拍打着翅膀，飞了几步远，回头对我说了一句：“柳儿……等我回来……”
秋风扫起我满头的垂条，是我对他的告别亦是我对他的承若：好……我便在这里等你回来……
当冬日的残雪为我裹上一层银装，我依旧执着地不愿睡去，透过南方的白幕，我总幻想有一天那道蓝灰的影子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眼前，朝着我“布谷~~布谷~~”地啼叫。杜子规不在的日子，我终于是知道，原来冬天是真的很难熬……
我这一等，便是五百年。以前冬日是不愿睡去，现在我却希望自己不要醒来，醒来终归是寂寞……
子规子规，子却没有归。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从自己头梢长出的柳絮，因为它们可以乘风离去，去到杜子规的地方，而我只能孤寂地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杨花落尽子规啼（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