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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十六)女辛为主报仇,月英替夫谋计(2) ...

  •   郭嘉被装进棺材里。棺材很大,木料还不错。
      起灵的阵仗不小,易州的官员来了很多,女辛抱着郭奕,郭奕手里打着引魂幡,女辛教他喊“魂兮归来”,每走几步就能听见清脆的童音,混着女辛略带沙哑的嗓子。春韭秋葵也守在棺材旁随时照应,手里免不了捧着郭嘉曾用过的帛画地图之类,那个婢女按女辛的吩咐捧着郭嘉的牌位,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出易州城。
      郭奕胖乎乎的小手挥舞着引魂幡,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太小,甚至幡也打不稳,他还不懂什么叫悲伤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悲伤,只知道经常带他的女辛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女辛抱着他每走几步便停下来,这时候他就知道到了要喊“魂兮归来”的时候,于是他卖力的喊,觉得这么做女辛应该会好过些。女辛也喊,但是喊着喊着便泣不成声,好像更加痛苦,郭奕很疑惑,却不能追究为什么,他不到五岁的大脑里还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
      人一出易州城便少了很多,队伍骤然变得寒酸,除了郭奕,几个贴身女婢,还有不得不去许都的少数官员外,就只有二十几个护送的士兵。女辛突然理解了郭嘉对于孩子的执念,郭嘉说:我不能在自己死后,身边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只有一群不相干的人看热闹。
      郭嘉做的没错,那就是其他人错了。
      入夜后,女辛下令原地搭起帐篷休息。士兵们都是常年征战的,做这些事情很麻利。女辛召来春韭秋葵,告诉她们:“每日日出动身,日落休息。遇事多与随行官员商议,遇到意外见机行事。尽力保护奕公子安全,我不能和你们同行了,我要先一步赶回许都,去见荀令君,安排郭祭酒下葬事宜。”
      春韭秋葵有些慌,但还想不出什么阻拦的话,女辛已经干脆利落的拎起包袱,跳上士兵牵来的一匹马,飞奔而去。
      女辛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什么都在按计划进行,她不能和这些人一起进入许都,她必须提前,她要赶在郭嘉过世的消息传到许都之前就去见荀彧。
      女辛一上路就换了衣服,把孝服藏在包袱里,扮男装,捡大路,一路过关,没有太多日子就到了许都。女辛看看天色尚早,皱了皱眉,打马在别处盘桓了一阵,直等到入夜,许都城门关闭,女辛才来到城下叫门。
      守门的人并不认得她,问她来意,女辛自称是郭嘉郭祭酒派回来有机密要事禀告荀令君的,然后她将郭嘉的铜印放进了城头系下的筐子里。守门的人验过无误,便开门放行。
      女辛进了城,却并没有去尚书令府,她先拨转马头去了郭嘉所治的宅院。虽然郭嘉长期在工作的地方生活,也就是说,一直住在司空府,但是她还是兑现了自己“一定要买自己的房子”的的诺言。
      女辛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因为郭嘉“养不起太多闲人”的理由,这宅院平日无人看管,自然也不能指望会有应门的下人。以郭嘉的习惯,她索性在这里连家什都不怎么放。除了榻,几张几案,几块垫子毯子被褥外,也没什么了。连看的书都大多扔在司空府,郭嘉不怕有人来偷,反正也没什么好东西。
      女辛进了门,摸黑点了油灯,然后小心挪开床榻,掀开一小块方砖,轻易便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来。再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粗壮的原子笔。
      女辛娴熟的拧开笔,然后从笔芯外面剥离了一块薄薄的丝绢——上面密密麻麻的用莫名其妙的蓝色的墨写着隶书。
      这就是郭嘉的遗嘱,郭嘉提前很久就立好了。
      这枝笔是郭嘉最喜欢的笔,这是证明郭嘉最初身份,让她不至于在这乱世中产生迷茫可以勇敢走下去的一个支柱,女辛虽然并不知道详细的缘由,但她知道这是郭嘉最喜欢的笔。
      女辛把丝绢上的内容细细读了两遍,然后想了一刻,拿出来就着微弱的灯光又从上到下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接着毫不犹豫的把遗嘱放到油灯上烧掉了。
      美丽的火焰随着丝织品的卷曲而温柔的稍稍变换了形状,映着女辛坚定的脸。女辛不眨眼的看着遗嘱灰飞烟灭,确定没有任何残留,这才松了一口气,吹熄了灯后,她果断的在内室重新换上重孝,然后把眼睛揉得通红,又摸了摸胸口的锦囊,这才出门去。
      女辛很清楚的知道,那遗嘱绝不能留。

      尚书令府的人已经习惯晚睡了,因为荀彧一直都睡得很晚,也经常有客人晚上来拜访的。但是像今天这么诡异的情况大概一辈子也就能碰上一次。
      有人拼命在砸正门,应门的下人打开门闩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在月光下正跪在门前大哭的场景,真是能把人吓个跟头。
      “汝是何人?”
      女辛也不回答,依然大哭:“祭酒啊……祭酒……我要见荀令君!祭酒让我来的!祭酒……”
      听见“祭酒”和“荀令君”两个称呼,仆役不敢怠慢,连忙去通报荀彧。
      婢女来敲门的时候,荀彧还没有睡,披着外衣在灯下看书,听到禀报之后,他吃了一惊,命人把少女带来。
      看到女辛这副打扮,荀彧大惊失色:“女辛!你怎么这般装束!奉孝现在何处?”
      女辛见到荀彧就不哭了,面无表情,在荀彧面前扑通一跪,木然但是干脆的说:“郭先生死了。”
      荀彧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摔到地上去了,左右侍奉的婢女连忙上来搀扶,荀彧顾不上她们,几步走到女辛近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郭祭酒死了。”女辛果然再说一遍,而且说得更加明确。
      荀彧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怎么眼前一下就暗了呢:“怎么……没的?”他没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女辛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九月初二暴病身亡。”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司空回来后一定会这么发布消息的吧。”
      “不可能!”荀彧气息不稳,“奉孝虽然身体一直不算好,但是走的时候明明一切正常!什么病!吉医官呢?有他作证吗?”
      女辛看着荀彧:“您确定您真想知道?”
      荀彧觉得自己好像刚被人生生从梦中推出一样,心头渐渐清明了,他抬头四处看了看,对那些婢女说:“你们退下。”
      看着婢女们一个个都退出门外,并且把门掩紧,女辛觉得很满意。
      “郭祭酒是被人谋害的。”

      荀彧想我明明很清醒。
      我知道自己很清醒。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在做梦。
      女辛说奉孝是被人谋害……的?!
      “是什么人干的。”荀彧看上去的确很清醒。他连问这个问题都很沉着冷静。
      “如果我告诉您实情,您会为郭祭酒报仇吗?”
      “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人干的。”
      “曹孟德。”
      “住口!”荀彧突然喝道,“你在说什么?”
      “您没听错,谋害郭祭酒的人,就是司空曹操曹孟德。”
      “住口!”荀彧又低喝了一声,“没有证据肆意诋毁司空我现在就可以把你……”
      “把我关押起来,然后交给司空处置;或者干脆砍了我的头,对吗?”女辛漫不经心的说,好像根本不当回事:“可以。不过你这么做了,就永远没有人能为郭祭酒报仇了。”
      荀彧默然良久,又看看女辛:“奉孝到底出了什么事?”
      女辛迎着荀彧的眼光,表情好似要笑,却突然哭了:“先生二月份随军出征的时候,医官已经诊断出怀妊两月了。因为先生身体本来就不好,医官建议先生落胎,医官说,如果先生放弃这个孩子,便能保十年平安。
      “可是先生不听……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没有办法,我只能去见司空,请求司空出面劝说先生落胎,司空当时答应了……他答应了……然后我们都等着……可是后来,司空好像把这事儿忘记了一样,他什么都没做……
      “不仅如此,司空明知道先生身体不好,还让她随军出征了……出征的时候,先生晚上已经睡不安稳了。
      “先生就以这样的身体,跟着军队一起饱受了三个月颠簸之苦……五月的时候到了易州,先生实在不能走了……令君,尚书令!你真该去看看那个时候的先生,她已经瘦成什么样子了!
      “先生被留在易州,司空带队继续北征乌桓。
      “六月十一那天,孩子保不住了……吉先生尽了全力,也没有保住,不仅如此,先生还出现了血崩之症……
      “我们救不了她,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只坐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她流血……那段日子很难,我不敢提到那个字,可是却要时时刻刻想到这个字!先生越来越衰弱,她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害怕她哪一次睡着了就不肯再醒过来,我想去叫她,可是又害怕打扰她休息会让她更痛苦,我只能看着她,每过一刻钟或半个时辰就看看她是不是只是睡着……
      “九月初二那天先生醒了……比前一天好很多,她终于能跟我说点话了,但是她没说完……她没说完就走了……
      “五更的时候先生走的……是五更的时候……”
      女辛泣不成声。
      荀彧不知道说什么:“奉孝……奉孝竟然……竟然……”
      “是司空的孩子,”女辛抹了抹眼泪,努力让声音清晰起来,“司空离开易州之前,已经给这孩子定了名,叫曹禾。我说的,荀令君如果不信,可以问吉先生。”
      “这么说奉孝是为了司空……”
      “但司空又为先生做过什么!先生跟我说曹公早年便有‘宁我负人’之说,曹公不肯吃一点亏,他什么都要,他要先生作为一个谋士帮他出谋划策朝堂挡枪朝后筹粮,还要先生帮他打理司空府大小事宜,最后他还要……他有那么多儿子!他还不知足!”
      “你说的这些……”荀彧打断了女辛,“奉孝自己都知道么。”
      “知道。”
      “奉孝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是坚持随军,坚持怀妊,奉孝知道司空也想要这个孩子,奉孝知道司空不会劝她落胎,甚至——奉孝知道自己可能因此丧命,是么?”
      “是。”
      “就是说一切都是奉孝自愿的?”
      女辛破涕为笑:“你想说什么呢,荀令君?你想说因为先生是自愿的所以一切就都怪先生自己?先生自愿有什么错?先生宁愿赌上性命那么所有责任就都是先生自己的吗?谁让先生如此勤勉,谁让先生如此痴情,荀令君是这个意思吗?就像当初被众人责为不能择主面北而死的审正南——荀令君知道先生是怎么评论他的吗?先生说:审正南君子也!君子无过!不能择主是什么错误啊?那些指责审正南的,有几个就敢保证自己选择不会错的!”
      听到审配的名字,荀彧面色微微一变。
      “我不管先生是不是自愿的,我只知道,如果司空当初言而有信,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女辛再度哽咽。
      “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报仇。为先生报仇。”
      “怎么报仇?”
      “荀令君若有心为先生报仇,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到司空身边伺候他给他下毒吗?还是伺机行刺?不可能的,我劝你别这么干,凡是这么干的都死了,我不希望搭上你,更毁了奉孝一世清名。”
      女辛擦擦眼泪,对荀彧的说法有点不屑:“杀一个曹孟德算什么,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曹家的权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我要报复的,是他拥有的全部!他现在的江山,既然有先生费力打下来的功劳,那我就要他的江山,给先生陪葬!”
      “你好大口气!就凭你!”
      “不,不是我,我有什么能力做到。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先生。”
      在荀彧惊疑的眼光中,女辛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荀彧:“这是先生临终留给司空的……我把它藏起来了。”
      荀彧接过来看,正面读完,发现反面还有印迹,便反过来读。读完之后,良久沉吟。
      “你明白奉孝所写内容的含义么?”
      “大约知道是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您比我懂,应该能看明白。”
      “你要我照着这上面写的内容去做?”
      “这是先生八月三十那天写的,九月初二,先生临终要我一定将此物面呈司空,不可假借他人之手,而且先生写前几个字的时候犹豫了,把‘司空’改成了‘魏公’,我猜先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用魏公来称呼司空,可能司空日后会成为魏公吧。先生临终也提到‘魏国’,所以我猜这些内容,尤其是背面那十个字,一定是先生处心积虑为司空订下的安天下的大计。”女辛答非所问。
      “所以你要……”
      “既然这是安天下的大计,那么要倾覆天下也很简单,只要——反过来就行了。”
      “放肆!”
      女辛一点儿都不怕荀彧,她定定看着荀彧:“很简单的办法,照做就能为先生报仇,对荀令君来说,举手之劳,荀令君会这么做吗?”
      荀彧看看手里的绢帛,又看看女辛:“为什么你会来找我?我是尚书令,我担负着司空属地大大小小的事务,我的责任是安定而不是动乱。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有些事,连我都看得出来。先生也看得出来。我相信司空也是看得出来的。”女辛回答得莫名其妙,“荀令君,先生临终曾经提到您……”
      “奉孝说什么?!”
      “先生说对不起您,让我转告您,一定要早点退休。”
      荀彧想起郭嘉的确说过类似的话,开玩笑一般,在他决定投奔曹操之前最后一次喝酒的时候,郭嘉说,从长远考虑,不建议他到曹操麾下效力。
      荀彧再次展开那块绢帛,看着背面的十个字,突然问女辛:“这司马两个字是改过的,之前似乎是先写了个言,这真的是奉孝改的么?”
      女辛冷笑了一下:“您不相信我。我连颠覆曹氏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您依然不信我。您怀疑是我改的。”
      “是。”
      “那么您觉得我一个人有能力想到先生那么远?我会想到江东不可攻司马不可用?我实话告诉您,我根本不理解这十个字,我如果看得懂也许就不需要借助您的手来报仇了。我只知道现在许都没有人会想到攻打江东,而这个司马我根本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司马朗是司空的挚友,他几个长成的儿子都在司空府当过小官,二儿子司马懿和祭酒关系匪浅。但是我也知道,荀令君会明白,江东不可攻的时机和原因,也会明白不可用的是哪一个司马。”
      荀彧没有什么可说的,女辛说的没错,现在没人会想到攻打江东,大家都觉得这个时候江东不来攻打许都就不错了,司马家好多人,一般人也想不出会是哪一个或者哪几个人需要注意。但是荀彧知道,在曹操远征乌桓以前,他曾经和郭嘉一起协助曹操订立了征伐乌桓之后的作战计划,三个人都认为下一步应该是江东,但是郭嘉表示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担忧。至于司马,荀彧清楚地知道,郭嘉指的是哪一个人。
      女辛没有说谎,这的确是郭嘉亲笔留下的遗计。不过,荀彧现在在想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个言是郭嘉最初的假想敌,究竟会是谁呢?为什么后来被改了呢?这个人曾经在郭嘉心目中是曹操集团的第一心腹大患,可是司马竟然比郭嘉最担心的人还要危险吗?
      荀彧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女辛,你把报复想的也太简单了。司空是什么人,难道还不如你想的周到吗?你私自隐瞒了奉孝留下的遗书,其他人会一点也不知道?即使其他人不知道,司空不会召见你询问奉孝临终之事?”
      女辛再次冷笑:“我只是个小人物,我最大的筹码就是司空根本想不到我会有预谋、有能力为先生报仇。至于荀令君担心的事情……我都已经料理好了。荀令君,不要小看我,我好歹也跟了先生十二年,兵书战册治国方略没学会,谋心这种事,我还是有把握的。”
      荀彧将锦囊揣入怀中:“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的主意。”
      “我说了我没有这么高明的主意,这主意其实是先生出的。荀令君也不相信先生么?”
      “我不相信你。”
      “那我们来打个赌吧,赌先生说的对不对。”女辛也不慌张。
      “怎么赌?”
      “先生临终前,有些说法很奇怪。”
      “什么说法?”
      “她毫无征兆也毫无解释的把司空称为丞相……据我所知,强汉已经数百载没有丞相了。我想先生是知道司空必为丞相。那么如果司空将来果真自封丞相,就证明先生说的都是对的,江东不可攻司马不可用也必然是对司空极为有利的,一旦反过来就会出事。如果先生说对了,就请荀令君毫不犹豫的照先生所说——反过来做吧。”女辛说完,也不等荀彧说话,便自顾自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你的谋心失算了。”荀彧的声音在女辛背后响起,“你说你要为奉孝报仇,你相信我会因为奉孝而同意你的报仇。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奉孝为了司空,可以不要性命,如果她泉下有知你我如今的打算,是否会寒心呢?让奉孝寒心的事情,我不会做的。”
      接着女辛听到布袋轻轻的“啪”一声落在地毯上,她知道荀彧把那个锦囊扔下了。
      “呵呵……”女辛低沉地笑,“这个我早就想过了,但是先生临终说了三个字,我听了就再也不想这个了,荀令君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
      女辛一字一句的说:“先生临终说,她后·悔·了。”
      说完,女辛径直推开门,像外走去。
      “女辛!”
      女辛停住了脚步。
      “你……你以后怎么办?”
      女辛头也不回:“去完成先生临终的遗嘱,然后去先生一直想去的洛阳白马寺礼佛诵经,等着看先生大仇得报,我怎么过,就不劳荀令君挂念了。”
      荀彧看着女辛的背影,重新拾起了地上的锦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十六)女辛为主报仇,月英替夫谋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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