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西/叶）浮屠灯烬》墨羽翼

32、灰上燃火

　　三十一、灰上燃火
　　争端总是来的猝不及防。死去的人迅速被忘之脑后，只能在生者的心中成为恐惧的背景，以及贪婪者心中贡献利益的沃土。
　　因调查到某些秘密而惨遭杀害的李大人过世还不足一年，他的家宅及周边民居所化为的焦土，已成为了京城繁华盛景上的一块斑秃，令众多朝臣视为急需处理的不祥之地。
　　尽管李大人之后，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灭门惨案仅仅延续一桩，即让天下人将怀疑的矛头再次指向剑神西门吹雪的大漠刀客全灭事件，危机的远离与淡化有效遏制了朝臣告老还乡的热潮，岌岌可危的朝堂得到了暂时的安稳。
　　在事情最紧急时接下调查并维护京城安全任务的世袭一等侯狄笑，在此次事件中被视为在江湖上有所影响并能够力挽狂澜的人物，终于一举翻身，从一介闲散公卿变成了像先祖狄青麟那样深得宠幸的权贵。
　　当然，那些刚刚开始着意结交这位新贵的朝堂人物并不那么关心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城池，也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冬日，京中有多少江湖势力明争暗斗，也不知道有一条沉睡的青龙，正因为其主人的腾达而准备露出狰狞的面孔。
　　是日，皇上将李大人家宅留下的废墟打发给狄侯，命他尽快将之妥善处理。
　　“侯爷此举，在京中看来必定令各家不敢与侯爷争锋，但青龙会势力重点从不在京中发展，那些江湖人又会怎么看与朝廷扯上关系的青龙会呢？”
　　韩文的脸色似乎一时比一时焦黄发暗，令人不由担心他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还能够燃烧多久。但这位鬼市首领严肃的表情仍然使他颇具威仪，不容小觑。
　　京中大片焦土已归于狄笑处置的消息迅速传开，就算是畏惧于凶残血案与皇家威严的市井小民也会忍不住将之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被众多朝臣视为不祥之地难以处理，但在寸土必争的京城地下势力眼中，这片位置极佳的土地却是可能在日后决定成败的关键地域。
　　偏偏这位狄侯虽然在朝在野都颇具声名，却并没有在哪里扶持壮大属于自己的势力。即使众人依据他的先祖狄青麟猜测青龙会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下，但狄笑却从来没有留下这一方面的明显证据，也不过是众人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
　　因而，只要狄笑没有准备在这是改变自己一直以来的形象，只是想做一个京中不可缺少的平衡支点，那么他一定会通过某种方法将这片空地分给某一个或几个势力。
　　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韩文邀请了与鬼市偶有摩擦却在大事上同气连枝的天桥韩老大一同来拜访狄笑。
　　“本侯久居京中，甚少出门，虽然向往，却并不了解你们这些江湖人。韩先生来此，难道是想要给本侯讲你们的江湖规矩吗？”狄笑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盏掷在桌上。
　　紫砂茶盏与托盘间微微碰撞，发出圆润悦耳的声响，韩文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茶盏。
　　几月不见，眼前这位贵气逼人、高高在上的侯爷是如此的陌生，难以想象他与刚刚过去的冬日那个含笑看雪、温和亲切的青衫公子是同一个人。
　　因为狄笑特殊的身份背景及无人知道深浅的武功，一等侯府是京中地下势力名副其实的平衡支点。韩文也曾来此多次，但他对这器具全部换新的大堂就如他对上首坐着的身着紫红色官服的狄笑一样陌生。
　　这种如京中其他文官武吏、王侯公卿如出一辙的高傲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是在说着，你们这些人就算手中握着再大的势力，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群江湖草莽而已。
　　据说，世袭一等侯狄笑刚刚得到皇上宠幸重用，就变得骄纵跋扈。
　　韩文不得不承认，在这无言的震慑下，他的心乱了。
　　这时反而是向来粗枝大叶的韩老大开口了：“我们无意冒犯侯爷。京中传言今上将城南空地赠予侯爷，不知侯爷能否将那处的用途透露一二？”
　　狄笑斜睨韩老大，又是一声冷笑，略拖长调子慢慢道：“圣上既然将偌大一片土地交由本侯处理”说着，他一振袍袖，向这皇城方向虚虚拱手，“本侯自然会妥善处理，建出一处令人交口称赞之所。”
　　侍女呈了新茶上来，狄笑拿起饮了一口，续道：“尔等对此事如此殷切，岂不知……本侯另有要事，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在狄笑说了一半时，枕霜便引了一名素衣少年在门边站定。见狄笑看过来，少年恭恭敬敬地跪下向他行礼。
　　“起来吧。”狄笑不再理会韩文两人，转而向堂后行去，枕霜快走了几步跟在他身后，而那个素衣少年则自觉退到堂前的影壁旁，默默垂首等待着。
　　只得空手而归，韩文在经过少年身边时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少年的长相俊秀清丽，可以看出将来必定是一副如画俊美的长相，只是稍显女气，垂首站立时与女子尤为相似。
　　这长相，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
　　半个时辰后，一顶小轿悠然起行，侯府所处的街外，卖糖葫芦的小贩远远跟了上去。
　　状元楼。
　　狄笑登上顶层时，这鼎鼎大名的却又难得开放的书楼已经有了两名客人。
　　狄笑的视线从那打扮朴素的文人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依旧白衣的剑客身上。
　　这个人，纵然在之前的动乱中奇招迭出，力挽狂澜，使商帮在京中迅速站稳脚跟，心智深沉令惯于争夺算计的京中众人都暗暗心惊，却仍保持着自己孤高剑客的形象。
　　不知有多少人将他视为不懂玩弄权术的过于正直的剑客，最后却被抓住弱点反将一军，拱手让出大量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在所有人心中白云城主叶孤城最具威慑的恐怕就是他的剑，天外飞仙被视为商帮在权势争夺中的最后手段——毕竟身死灯灭，没有谁敢说自己可以在剑仙剑下逃出生天。
　　然而在长达整个冬天的争斗中，这位商帮的新任统领不曾有一次出剑。没有人知道这位始终沉静地安排手下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的剑客，他的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计策与谋划。
　　毕竟他是一位城主不是么，狄笑在心中对自己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剑客。是要选择一个可靠的朋友，还是一个可怕的敌人，决定未来成败的从来都在一念之间，不是吗？
　　“叶城主，好久不见了。”
　　“确实许久不见，侯爷风采依旧。”叶孤城从历次状元的墨宝上收回心神，在这状元楼顶层唯一的一张桌子旁落座。
　　狄笑在他对面入了座，意态悠然地一笑，向侍立在一旁的枕霜轻轻示意。
　　枕霜单手持着托盘，将盘中酒具摆放在狄笑、叶孤城及坐在叶孤城身边的文人面前，开始斟酒。
　　叶孤城注视这渐渐盛满血色美酒的琉璃盏，酒液将倒映的天空也染成深黯的颜色，从破碎到完整。
　　直到杯中酒平静得没有任何一丝波纹，他才看向狄笑，介绍道：“这是商帮的军师，燕先生。”
　　坐在叶孤城身边，面色深沉的文人向狄笑轻轻颔首。
　　早已换上青衫的狄笑并未做出一副与韩文等见面时的骄纵做派，他端起面前的酒盏作为回礼，细细打量这位燕先生的手指，脸上露出一些惊讶来：“一笔断情燕夫复！久仰燕先生大名，没想到能够在今日得见。”
　　燕夫复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旋即收敛起来，只说：“不敢不敢。”
　　狄笑与他交谈几句，任他卖弄才学许久，看叶孤城只是一派沉静，不见半分及早，便止住这边话题，提起正事来。
　　“城南的空地，不知商帮有没有兴趣？据我所知，叶城主还没有在京中兴建商帮正式的公务议事地点吧，今上赐下的这篇地可是位置极佳。”
　　叶孤城笑了笑，倒是并未诧异于狄笑的直接。他侧目瞥了燕夫复一眼，语气平淡地说：“这次与侯爷约见倒不是为了此事，不过是有事想让侯爷看看，顺带说一声，叶某三日后便要离开京城，前往苏杭一带。”
　　因为所坐位置的关系，狄笑看到了叶孤城瞥向燕夫复的眼神，燕夫复自己倒是完全没有察觉。任心思电转，狄笑仍笑得一派恬然，接道：“那要祝城主诸事顺遂了。果然今日见面，城主只是想请我看一看这状元墨宝么？”
　　“正是如此。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不正是他们的梦想吗。”叶孤城罕见地接了狄笑的调侃，旋即起身离开。
　　燕夫复似是有些不舍，再三回头见狄笑没有挽留的意思，才跟在叶孤城身后离去。
　　狄笑没有去送，他看着桌上三盏一口未动的美酒，低声笑了起来。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叶孤城完全没有在意燕夫复是否跟着自己一起离开。在走过街头转角之前，他回头看向那座高如鹤立鸡群的状元楼。
　　顶层的窗口，一身青衫的京城新贵正在自斟自饮。虽然太远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一种无忧无虑的悠然感仍从他的每一个动作中透露出来。
　　果然明白了吗，那些不便在商帮内部动手的不稳定因素便可以轻易除去了。
　　更重要的是，竟然没有对“苏杭一带”察觉任何不对。正如自己所想，从高高在上的所谓天子，到庙堂之上的朝臣，再到即使有异心，也能称得上朝廷耳目的青龙会，都没有注意到“那件事”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