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日记》寂笔

6、第 6 章

　　夜里好美, 也好冷, 我有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又累又饿. 如果这时出现一只猫, 我是一定要死了的, 死我也不介意了, 让我死前再看一眼汤姆就好. 至少我这一生, 曾经试图追求过那最美好的东西.

　　我学着老邦威太太的样儿祷告, “上帝啊, 让我再见汤姆一面吧.” 我虔诚地祷告, 自那一夜开始, 我成了一个虔诚的教徒. 我余生中不断地绝望地贪婪地祷告着, 只想再拥有那一夜祷告所为我带来的奇迹. 也许因为这份没有完了的贪婪, 上帝最终将背影转给了我……

　　我最终走回了老家. 钻进去的时候, 我冻僵的身体在温暖的老房子里麻麻的仿佛早已不属于我, 而神智却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楚. 我满房子找着, 圣诞节的前夜屋里如此安静.

　　我一遍遍祷告着, “上帝啊, 让我再见一眼汤姆吧.”
　　然后我又求圣诞老人, 将这作为我圣诞节的礼物. 我不知道圣诞老人会不会给老鼠送礼物, 可是求一求总没差的.

　　我甚至不太怕鲍勃会发现我, 我甚至很庆幸鲍勃是一只特别会折磨老鼠的猫, 被他发现总比路上被野猫发现好. 因为他会在我死前, 留给我充裕的时间, 再看一眼我的天使.

　　我乏力地走到厨房里, 我初见汤姆的地方. 那个牛奶盘子还摆放在那里, 汤姆却不在. 我一步步走过去, 牛奶的味道好香甜, 让我想起那夜汤姆的唇.

　　我艰辛地爬上去, 牛奶滑腻的表面照出我一只老鼠模糊的面孔来. 一只小老鼠猥亵的, 人人喊打的脸.

　　噢, 上帝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一刹那迷茫儿心焦. 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汤姆, 我如何见你? 我将以何面目对你? 即便见到了你我又能说些什么? 要我如何开口? 我怎么能告诉你, 我的天使, 汤姆, 我爱你. 我, 一只叫杰瑞的老鼠, 从第一次见到你便深深地爱上了你?

　　我眼里一颗沉沉的水珠子落下来, 落在牛奶盘子里, 渐起了细细的乳白的珠花儿. 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这一滴眼泪, 也坏了这一盘子的牛奶吧?

　　我对汤姆的爱, 如今是想也不敢再想的了. 我一刹那觉得自己蠢得要死, 恶心得要死. 我怎么能如此亵渎我生命中见过最美好的东西? 不, 汤姆, 我不能爱你, 也不配爱你.

　　上帝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一刹那, 安全走回来的壮举完全变成了一种笑话. 让老鼠也轻蔑的笑话. 我当时只希望路上被野猫吃了, 或者被冻死了也好.

　　我回来干什么? 我怎么面对他? 怎么面对一份永远没有结果的爱恋? 这一刻, 我无比无比地妒忌钦羡表哥, 就算他的爱恋再怎么荒诞无稽, 他到底爱的还是一只老鼠, 他至少还有这个资格和勇气去追求他一心所爱, 无论结果, 他至少还有一份希望.

　　可我? 我这又算什么?

　　然后, 我听见背后低沉的, 自喉咙里磨出来的猫科动物捕杀猎物前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伴着死亡的奏乐在我身后响起. 那凶狠的, 残忍的, 戏弄的声音……

　　我却完全麻木地平静了, 甚至有点儿庆幸. 我转过身来, 完全放弃了抵抗.

　　却被眼前看到的事物惊得绝望而失望, 恐惧爬满我全身, 我叫出声来, “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鲍勃?!”

　　汤姆看着我, 像一只威风凛凛的捕鼠猫一样看着我, 气势非凡.

　　听到我这一问, 却仿佛披上的戏服被扯下来一样, 火冒三丈地叫: “小子,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就那么喜欢鲍勃? 我告诉你, 你不要瞧不起我噢, 我一定会比鲍勃更残忍地收拾了你! 你知道的嘛, 鲍勃是不吃老鼠的, 可你小子真不走运, 早警告过你的, 你却还敢找上门来挑衅. 我告诉你, 我最爱吃老鼠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 喃喃道, “鲍, 鲍勃? ……鲍勃……?”

　　他皮球儿一样泄了气, 悻悻道: “鲍勃被佛朗西丝太太抱回家了啦! 喂, 你小子一只老鼠, 找他干什么?”

　　我看着他心酸地要死, 怎么这样? 怎么这样?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复又雀跃了, 上帝啊! 这是你对我祈祷的祝福吗?
　　这不是我百般求取的吗? 见他一面, 再见他一面!

　　我心酸地温柔地兴奋地想, 汤姆, 汤姆, 我爱你, 我爱你, 我走了这么远路, 只是为了回来看你一眼, 你知道吗?

　　我胸中豁然开朗了, 上帝啊, 你听见了我的声音吗? 这是你对我的回答? 无论什么人事动物, 爱上的又是谁, 都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因为爱情是这样一件纯洁, 神圣, 伟大, 不可抗拒的事情! 爱情来了, 你怎么躲闪? 这一刻, 我只是爱上汤姆的杰瑞. 我爱他, 是的, 我爱他! 我悄悄地深深地爱着他, 自第一眼看见他起. 不管这是怎么样的爱情, 我庆幸它的到来. 我爱他, 就算他不知道、不接受也不要紧. 我爱他, 只是这么平常简单的一件事情. 这爱情让我的生命也变得美好了, 是值得期待, 值得奋斗挣扎的. 我独自地, 悄悄地爱着他, 不需要他知道, 不需要他接受, 只要他好, 只要我还有他可爱……

　　即便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也不能忘记, 我深深地爱着他.

　　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变得伟大圣洁了. 我含着满腔苦涩的甜蜜, 镇定地, 温柔地, 静静地同他说: “那你独个儿过圣诞前夜啊, 不寂寞么?”

　　他搔了搔头, 似乎为了眼前弄不清的状况搞得很烦躁.
　　最终虎着脸, 张牙舞爪地看着我, 叫道: “喂, 偷喝我牛奶的家伙, 你少废话, 先报上名来!”

　　尽管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完全都想开了, 可听他这么说, 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苦, 毕竟, 在一个你所爱的面前, 你只能是一个肮脏小偷的样子, 并不是一件能够坦然接受的事实.

　　我咽着泪水, 尽量微笑, “我叫杰瑞.”

　　他挠挠头, 说: “噢, 我叫汤姆.”
　　这傻小子一直不改的真纯.

　　我微微地心酸地笑, “我知道.”

　　从一开始, 我就知道的, 汤姆. 你叫汤姆, 是我梦中也不能忘记的名字.

　　他伸出爪子指着我, 仿佛生气了: “喂! 你不要这么大牌噢, 你偷喝我的牛奶, 看我怎么处置你!”

　　又摸摸被三哥咬过的耳朵, 面色忽然变得狰狞, 恨恨地说:“你们老鼠最坏了! 我吃了你!”

　　我坐在地上, 难过得要死, 自暴自弃地说: “那你就吃了我吧. 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 你不吃我, 我也快饿死了. 我家人也都走光了, 就剩下我一个了! 你把我埋在你肚子里, 也省得我寂寞吧.”

　　他反倒愣住.

　　我坐在他面前, 一动不动, 饿得头晕眼花, 心里难受得紧, 明明很痛很痛, 却觉不得什么, 心只比冻僵的身子还麻木.

　　他忽然转过头, 自他食盘下拣出一块儿黄澄澄的芝士, 丢给我. 不看我, 只嘟囔道:“那, 给你的.”

　　又悄声嘟囔, 悻悻地说: “找你好半天不见, 还以为你真走了呢.”

　　我饿得要死, 抱着怀里的芝士, 咬一口, 好艰难好艰难地忍住眼泪.
　　我用忧郁的目光看着汤姆, 我到底是没有回来错吧?

　　他仿佛被我看红了脸, 没好气地推我一下, “看什么, 饿了还不快吃?” 又梗了脖子罗唆道: “一天要死要活的, 羞不羞?”

　　我感动得要死, 汤姆, 汤姆! 你到底是有一点儿想我的吧? 汤姆, 你也有一点儿爱我么? 心里千百遍想说的话却是根本不能说出口的. 我只好幽幽地问: “汤姆, 你到底是拿我当朋友的吧?”

　　他撇一撇嘴, 鼻子里哼哼: “猫和老鼠是不做朋友的.”

　　我心里像被针刺穿, 极力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吃着手里的芝士, 问: “那我们算什么呢?”

　　他困惑地摸摸脑袋, 傻样子可爱透了, 看着看着, 我就笑起来了, 笑得好心酸.

　　他恼怒地伸起爪子, 呲开大牙, 装出很凶狠的样子看着我. “再笑我吃了你!”

　　我就在他牙尖儿下, 没有比这一刻再清明不过的了,------ 我是老鼠他是猫. 可在我眼里, 这傻子呀, 可爱得要命.

　　我一阵儿一阵儿的心酸, 嘴里的芝士变得腻涩涩的, 咽不下口, 简直像油蜡. 上帝啊! 为什么要我碰见他? 为什么要我爱上他? 却又为什么偏偏让我做一只公老鼠, 去爱上他这一只根本根本永远不会知道我爱他的雄猫? 这一刻, 我真巴不得干脆让他吃掉我算了. 这一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邪不胜正了, 因为上帝远比魔鬼厉害了许多, 他的赐予比魔鬼的戏弄更残忍地让我不能拒绝.

　　忍了这么这么许久,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头一次任性而软弱地在汤姆面前哭了起来. 我哭得很狼狈, 鼻涕眼泪一起掉, 我丢了手中的芝士, 不去看他吓呆的脸. 背对着他坐下来使劲地痛哭.
　　这个傻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

　　过好一会儿, 他拿爪子小心翼翼地捅一捅我的背, 笨拙地说: “喂, 别哭了, 你是男的耶, 哭得跟女孩子一样, 不丢脸吗?”

　　又问: “你是男的吧?”

　　我不理他, 汤姆, 你这个傻子, 你懂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一夜夜的辗转反侧里, 我多少次自暴自弃地想, 我要是一只怕猫的老鼠该有多好, 一口叫你吃到肚子里去, 也省了这许多麻烦.

　　他手足无措地说: “拜托, 拜托, 你不要再哭了. 杰瑞, 你到底怎么了? 我又不会真吃你啊. 你不要再哭了啦! 唉~~~~,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 都说了不吃你了.”

　　我不去理他, 眼泪流得止不住, 只想把所有积压在心底的闷得心痛的积恨郁闷全哭出来.

　　他跳到我面前, 抓耳挠腮地说: “杰瑞, 你不要再哭了啦. 不然不然这样, 我以后再也不追你, 吓你了, 好不好? 求求你千万别再哭了啦.”

　　除了叫他追, 我和他还有什么机会在一起? 一想到他以后再不理我, 我抱着脑袋, 哭得更凶.

　　他手忙脚乱地说: “要不我以后叫你追还不行吗?! 别哭, 别哭……”

　　我抬头, 错愕地看着他, 一时忘记了哭泣.
　　我没有听错吧? 一只猫对一只老鼠说, 我以后让你追…… 总觉得有点儿不真实.
　　汤姆你这么好面子的一只猫, 你刚才真说过这种话吗?

　　看着他也是一脸错愕, 强忍着不去反悔的委屈样子.

　　我破涕而笑, “真的噢?”

　　他不情不愿地哼一声, 灰溜溜背对着我, 总觉得叫我设计了, 却没走开.
　　闷闷地说: “那你不要哭了?”

　　我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 抓过他毛绒绒的大尾巴, 抹了把眼泪, 狠狠擤了把鼻涕. 糊头糊脑地在他大尾巴里乱擦了一通, 舍不得松开.

　　他脊背上毛儿都直竖了起来, 却很忍耐地没有动, 任我为所欲为.

　　我真希望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如果我是猫, 或者他是老鼠, 那该有多好啊.

　　我心里甜蜜里透着酸涩, 像老邦威太太烤的黑森林蛋糕.

　　他不自在地嘟囔: “喂, 你好了没? 大老爷们, 哭成这样……” 说着拿爪子抓了抓耳朵, 怪别扭的样子.

　　我吸了口气, 笑嘻嘻地站起来, 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 大笑道: “骗你的啦, 笨蛋! 这下上当了吧?”

　　他气得牙痒痒, 扭头盯着我, 看我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忍了半天, 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大摇大摆地自他眼前往洞里走.

　　快到洞门口, 他终于忍不住, 恼羞成怒地拿指甲一弹, 把我弹进洞里去, 咬牙切齿地骂: “臭小子, 明天一定把你拿来做老鼠饼吃喽!”

　　我在门边儿冲他吐舌头, 却叫他将我落下的芝士弹进来砸了头, 我晕陶陶一脚蹬上门, 乐呵呵地抱着芝士坐摊在地上, 心里想, 这个傻子呵. 真好, 总算到家了. 第一次觉得到了家. 那一刻, 我已明白, 有汤姆的地方, 就是我的家……

　　屋里暖融融的, 仿佛他毛绒绒的大尾巴还包裹着我. 我抱着芝士坐在地上, 傻笑着, 坐了好久. 门外, 渐闻他熟睡的鼾声.

　　自此以后, 汤姆把窝儿搬到了起居室. 因为老鼠仿佛绝迹了, 老邦威太太也不拦他.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夜, 我的心跳, 就着家门口传来的他微微的鼾声, 轻轻地有节拍地跳动着, 一生从没有过的快乐和安心.

　　那时我想, 上帝到底是仁慈的主.

　　事后证明, 我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