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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未解相思幽寂浓 ...

  •   中药治病理,分“南药”,“北药”,是因为南人与北人的体质有异,脉络有别,而中药药性细腻,丝毫疏忽不得。但是这种脉案,对点莺的病毫无成色。按理,她是南方人,不过也在北方呆了几个年头,中医商量了好久,用一种调和的温性配方,照说症候是准的,药也对症。但是,点莺的病依旧一日重似一日,终至卧床不起了。
      余双儿和洪品霞都急了,请西医来瞧,好大夫加好药,只不过见了几天的起色,又不行了。中西医束手无策,倒弄成一个“不治之症”。医生想不通,三辉上上下下更是想不通。
      这样疑惑焦急了好久,终于让余双儿知道了缘由。那日点莺在床上昏睡,余双儿坐在床边做针线,点莺忽然说起胡话来,因为病虚的人,欠底力,说不大,余双儿也不大听得清,可是有两声“小师哥”,却是千真万确,那低唤里隐有啜泣之声,似乎是寂寞伤心的极处。
      余双儿又是怜惜,又是叹息,悄悄告诉了洪品霞,洪品霞愁眉不展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现在这个病,除了羽飞,谁也治不好。”
      “那就把师弟叫来嘛!”
      “傻姑娘!他来管什么用?只怕越来越糟糕!我是说,只有让点莺嫁给他,才行呢!”
      “可是赛燕……”
      “可不就是!”洪品霞打断了双儿的话,接口道:“这个事,真是麻烦得很,徐小姐的事刚刚过去,又来了一件!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三泰给给我找唱青衣的小姑娘,他要不去找,哪会有这个事!”
      余双儿道:“师娘,您这么说,又太委屈点莺了。她又听话,又能干,嫁给谁,都是三世修不到的好媳妇,祖上积阴德,娶不到的好夫人,如果不是我那个师弟,她端架子都端不过来了!就是现在,说媒的还差点儿踏破门坎!”
      “说到你师弟,我有时候真瞅他火得不行!你说他犯得着长那么俊吗?要不眼睛小点儿,要不鼻子塌点儿,包管什么事都没了!他小时候,我还看着喜欢,后来,越大我越头疼,他又不管我头疼,尽拣怎么好看怎么长,你说我心里头这个气呀!”洪品霞摇头叹气地道:“我一骂他,他就往我跟前一跪,说,师娘,要不,我唱铜锤花脸吧?他以为光唱铜锤花脸就行了?卸了妆,一反衬,更了不得!”
      洪品霞认认真真地在发牢骚,倒把余双儿说得笑起来了。“师娘,师弟没了这模样,能这么早响牌子?到时候,师娘您又要骂。”
      余双儿这么说,洪品霞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不讲理,带着气也笑了:“我是烦!点莺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点莺已回生无望。余双儿低着头道:“我还巴望着,让她给我的孩子起个名呢,将来,要是闺女穿了她绣的衣裳,跟我要这个梅师姨,我可怎么说哟!”说着说着,眼泪都滴下来了。
      洪品霞一拧眉,有些气了:“点莺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可饶得了你师弟!可不尽是他害出来的!”
      双儿忙说:“快别这么说吧!您真把师弟怎么样了,又要害苦赛燕师妹了!害苦师妹还罢了,又要得罪副总司令太太,徐小姐,总统夫人,还有王府的格格,侧福晋,领事夫人……”
      不待双儿说完,洪品霞已连连顿足道:“我真咽不下这口气了!快去!把你师弟给我叫来,看我不揍他一个结实的!”
      双儿带笑带劝地道:“师娘!干嘛呢!我这个师弟,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了,才打了一顿,昨儿我见着他,刚刚好了点儿,瘦得叫人心疼,见了我,还问师娘好哪!您就掂量他的这份孝顺,也消气了!”
      洪品霞也知道这顿火,没有发出来的必要。余双儿既是这么说,她就没再说什么。掉转头看看点莺,便走去在床沿坐下,用手抚着点莺的脸,说道:“你瞧瞧这张小脸,瘦得还有吗?人家都说,瓜子脸的女孩子命薄,还真有一番道理。我琢磨着,就按你师弟的模子,再找一个孩子说给她,弄不好还行。”
      “真的呢!”双儿惊喜地道:“我就从来没想到这个茬儿!”她停下手里的针线,也走到床边来,弯腰一看:“还睡着没醒呢!也好 ,师娘,就趁她病着,赶紧找一个对她心思的人,等她一醒,咱们就告诉她,她准高兴!”
      洪品霞依然是平淡的态度,说:“要你师弟那个长相,还要你师弟的那个性情,难呐!咱们北平城,找得着吗?要到外省去找,他又不说北平话,点莺准觉得别扭,就算方方面面的都合适,人家还不知娶没娶媳妇?就说没娶吧,又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想不到的苦衷……”
      余双儿泄气地道:“说了半天,有当无啊?”
      “谁让你嚷得那么热闹?本来就是有当无!”洪品霞坐正了身子,又说:“其实这个主意,还是你师父出的,我们商量了多久,找了多久,烦了多少心,不是你们能想出来的。再麻烦也愿意,为了这孩子一辈子呀,可是到现在,都没淘着一点影子!”
      余双儿眨了一会眼睛,拍手道:“干脆!把点莺也嫁给师弟得了!”
      “胡说!”
      “不是胡说,师娘,点莺和赛燕私下里,一直很密切,就让她们商量停当,谁正谁偏,赶明儿趁个好日子,都娶了家去!”
      “越扯越象了?”洪品霞笑斥,又正色道:“你师弟才多大的年纪?一下娶两个媳妇,你也不怕他折了阳寿!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可怎么办呀!点莺在这儿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不死不活的,要是再不醒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洪品霞一筹莫展地吁了口长气,没有说什么,单是伸手在点莺的脸上,细细地抚下去,又理着她垂落在枕际的鬓发。细视她的脸庞,纤淡的两弯眉毛,是月牙儿一般向下的弯弧,细密的长睫毛整齐而安静,是月牙儿一般向上的弯弧,点着淡红的嘴唇,一眼望去,真真一副清淡柔弱的容貌。

      从万华园回到大栅栏的寓所,赛燕浑身上下,一丝气力也没有了。她倒并没有上台,单是在后台坐了半天,大约是神色太不对头,连最粗心的学鹦,都一脸疑惑地走开了,连半句玩笑话也没说。承鹤不明就里,也劝她不要上台,回自己下处歇几天。唯一洞悉内情的是羽飞,因为久违戏台,一到万华园露面,就被一大堆的琐事缠得脱不了身,要应酬,要重排戏目,要商议戏份,还有很多堆了三个多月的杂事,也都摆出来,请班主处置,这是很自然的。羽飞虽是百忙无暇,还是注意到了赛燕一个人闷坐着,也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歇着,我一会儿就来看你。”
      赛燕在卧室里一坐下,倦得不行。房间是空的,心里也空了。她在万华园的半天里,一直在回想那件事情。到后来,她知道一切都无法维持原状了。也用不着再幻想什么,忘不了这件事情,摆脱不了这件事情,一桩桩都牵连着,她和他中间,本来就有一道深河,她老早就不愿意面对这条河,现在不能不面对了,好在祖母绿的戒指是一条桥。可是现在,这座桥断了,就剩下一道深河。
      过是过不去的,她擦着眼泪在想,也不必要再过去了。问题是,总该为他做一点什么,让他能过得比自己好。
      她没有办法静下来想一个计划。忽然间,整个的世界塌掉了,她在确定自己并未做梦之后,时时喘不过气来,她对自己说,第一,要活下去;第二,要活下去;第三,还是要活下去!至于活到什么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明白。至少她知道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等一天,等亲眼看到他归于别人的一天。她如果不能够放心地看到那个放心的人,她是不会甘心的。这是最后的一个愿望了。
      赛燕有些半睡的状态,后来动了一下,才惊醒了。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个人,当她看清那个人时,她的心脏痉挛得令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立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去了。他大约早已想熟了一段说词,所以并没有怎么考虑,就把一句很骇人听闻的话,极自然地说出口来了:“梁老板,平心静气地说,你应该嫁给我。”
      他不等赛燕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很快又接下去说:“我对你,是非常抱歉的,可是你总该原谅我,因为我那天喝多了酒……”
      “闭嘴!”赛燕没有力气坐起来,狠狠地拍着扶手道:“滚出去!!”
      “其实,我是非常诚心的。”石立峰重复地说:“诚心诚意!不然,不会正式向你提出婚嫁的问题,因为我是负责任的人,一方面也实在喜欢你。”
      赛燕哆嗦着手,去摸几案上的花瓶,想把它砸倒说话人的鼻梁上去。石立峰陡然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心里的事情!所以你才这么恨我。你和我的太太一样,都为那个该死的小白脸发了神经病!我可以告诉你,你尽可以使你的性子,做你想做的事,但是你将来不要后悔!过不了几天,你想看那个小爷们儿都看不到了!”
      “你敢!”
      “对了对了!我当然敢!”
      赛燕用尽毕生的力气,才“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你最好先去管好你那个死不要脸的太太!我知道这红脸白脸,都是你们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策划好的!”
      “随你怎么想。”石立峰漠无表情地端坐着,拉长声音道:“一个唱戏的小白脸,怎么勾引别人的太太闺女,那我可管不着,他要是惹到我石某人的头上,我能答应。”石立峰猛然抽出腰际的驳壳枪道:“我的枪不能答应!”
      赛燕被他的动作,惊得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肩膀。
      石立峰晃着手枪道:“我知道,他是不怕死的,我就成全他!你总晓得徐小姐的婚事,是我和徐总统打了包票的!现在虽然是算了,但我的面子很下不去!又为着我太太几年的不守妇道,现在又加一个你,我决饶不了他!”
      “你对我说这些话,做什么?”赛燕屏住气问。
      “你是很聪明的,我是要让你知道,我很宽容。如果你不和我拧着干,我可以把所有的宿怨,一笔勾销。”
      石立峰说完了之后,顺手拿起鱼嘴青瓷茶壶来,也不用杯子,先晃了几下,就将嘴凑到壶嘴上,一抬手,一昂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将那茶壶“铿”地一声放回桌面,抬手用袖子在下巴上一通狠揉,啧着嘴,好半天透了一口气,双手抱着肚子,向椅背上重重地一靠。
      正在闭目养神,却冷不防被人扯了后领直拖到门外。石立峰大怒,定睛一看,却是羽飞。正要发作,转念一想,改口说:“正好,你师妹的事,你大约也知道了,今天咱们商量商量,好结个亲家,从前那些破事,就再不提了!”
      羽飞一言不发,伸手便抓住了石立峰的胸口。这汉子身形高大,比羽飞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攥住,竟立即软垂垂的动弹不得,勉强去摸手枪,却早被羽飞卸了。两手乱抓,要抽腰间的马刀,羽飞右手疾伸,已抓住马刀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钢刀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石立峰踢了一个筋斗。石立峰欲待爬起,羽飞猿臂轻舒,已抓住他的后领,奋力掷出,石立峰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泥地。吐着嘴里的土泥大叫:“摔得好!这事须不是我丢人!你师妹不嫁我,便定要闹到天下皆知!”
      羽飞冷笑:“既是这样,今天就做你的祭日吧!”一招“长虹贯日”直击出去。石立峰还了一招螳螂拳中的“开山双剪”,两人登时激斗起来。石立峰一身横练功夫,对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没哼一声,突然间呼的一拳打出,却是“少林拳”中的“童子拜佛”。羽飞轻轻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的腿上。石立峰就地翻滚,摔了一交,却又站起。两人拆到四五招,石立峰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嘴里道:“小子,我只不过讨你的师妹,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念在你是赛燕师哥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这就算了吧!”
      羽飞并不答话,连连发招,右手“金钩挂玉”,结结实实的捶中在石立峰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断了几根肋骨,石立峰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小腹上又被踢中了一脚,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他知羽飞恨己入骨,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当下强忍疼痛,闪身退避,苦笑道:“打死了我,日本人好给你记个大功!”
      羽飞道:“你这厮自幼品行不端,如今果然为害一方!再不教训你,天下岂有公道二字!”并不收手,小臂轻沾石立峰的下颌,只是一抬,竟是八卦掌中的杀招,石立峰但若就此倒栽落地,纵然侥幸不死,亦必摔出八分魂魄来。赛燕见羽飞将石立峰揪了出去,以为无非将石立峰赶走了事。却听见院子里异常的响动,急忙跑出,见这情形,着实解恨,但顾忌石立峰刚才的那番恶语,赶忙将飞出的石立峰接了一把,掉头又将羽飞一把抱住:“小师哥,千万别这样,我,我还没想好呢!”
      石立峰一头擦着嘴上的血,一头大嚷道:“小子!你也听见了!你师妹对我有意!回头我做了你的妹夫,说起今日便没意思了!”
      羽飞心头火起,又要上前,赛燕死死抱住,哭道:“石司令快走!,咱们有话回头再说!”
      石立峰拾了地上的手枪,断刀也不要了,掉头便跑。羽飞也不追赶,看着那仓皇的背影,面色沉凝。赛燕依旧抱着羽飞不放,万般心酸齐至心头,嘤嘤哭泣,再不开口。羽飞低下头拍着她的肩,柔声道:“师父还找我有事,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赛燕只是点头,依依不舍松开手,将那悲泣声强忍了下去,说道:“我等你,你可千万要来!”

      羽飞回到梁寓时,都午夜十二点多了。他站在楼下,往上一看,赛燕的窗户是黑的,很静。估计赛燕已经入寝,转身要上汽车,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谢妈。
      “哎哟,小白老板,您怎么不上去呀!”
      “她还没睡?”羽飞吃了一惊。没有入睡,却不开灯,可知心情又是抑郁得很,不知哭了没有?
      谢妈道:“我是听了梁姑娘的话,从公主坟赶来陪她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来,看见姑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又不吃午饭,连晚饭也不吃,就这么坐着,大半天,一丝儿不动!快把我吓死了!小白老板!您赶紧去吧,快问问姑娘,又受什么委屈了!”
      卧室的灯一打开,橙色法兰西本色嵌金丝边的套装家俱,都显出了轮廊。赛燕穿的还是上午那件罂粟红的暗花旗袍,和平常一样坐在贵妇椅上,两手并放在膝上,偏着脸儿在看什么地方。
      羽飞一进屋,她才慢悠悠地看过来,声音微弱地道:“你没吃晚饭吧?谢妈,送夜宵上来。”
      送上来的是两套餐具。朱紫描金彩碗和象牙银链筷,几碟点心,是蟹黄烧卖,素心包子和虾泥香鸡饼,还有一个大碗,是白玉瓷镀银的,配着一套的勺子,揭开盖子来看,是满满的香姑木犀汤,直窜热气,边上的一个小碟子,盛着两只卧果儿。
      羽飞用手背在小碗上一试,笑着说:“还正好!你来一碗?”
      “你自个儿吃吧。”赛燕也不往这边看。
      “你不是爱吃香菇吗?”羽飞说:“快来尝尝!”
      赛燕索性往贵妇椅上一躺,并且连两只脚都缩到椅面上一搁,闭目道:“我不吃。你还是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吃下去不舒服。”
      羽飞回头对谢妈道:“撤下去,我不吃了。”
      谢妈赶忙去看赛燕,赛燕已翻身坐了起来:“你干嘛非耗着我不可?我不想吃。你不吃怎么行呢?都累了一整天了!”
      羽飞在沙发上坐了下去。向后一靠,说:“谁耗着你了?我这人吃饭,就是一阵一阵儿的。这阵子没胃口。谢妈,快撤了。”
      赛燕下了榻,双手摇着羽飞,连声道:“你不吃怎么行!才病好,又累了一整天,一定要吃!”
      “说了我没胃口”羽飞说:“人家不想吃嘛!”
      赛燕扭着头,皱了半天眉毛,忽而大声道:“好!我就陪你吃!”
      在圆桌边坐下,羽飞又说:“不是你陪我吃,是我陪你吃!你知道吧?因为我没胃口!要不是为了陪你,我干嘛呀!”
      他颠倒事实的一番怪话,将赛燕弄得又是好笑,又是着恼,拿起小调羹来,低头吃了一口,他果然在对面看看。赛燕是没心思吃什么夜宵的,但是他就这么和你一下一下地比,你不吃他不吃,赛燕亦毫无办法,又想不能吃得太少,自己吃得太少,他不就吃那么一点儿?饿坏了他,怎么办呢?
      赛燕吃了一碗饭,又吃了两个烧卖,还拿勺子去盛汤,羽飞笑道:“好了好了,你别撑着了。用不着陪着我了,你睡去吧。”
      赛燕如释重负地将汤勺一放,就叹了口气。自己发觉不该叹气时,已经来不及了。羽飞看着她,问道:“谁来过?是不是石立峰?”
      “不是不是。他并没有来。”赛燕歇了一会,又说:“小师哥,往后,你也不必常来瞧我了。我没什么的,反正到明年春天……”
      羽飞不语,只是看着她,使她不得不避开他带思索的目光。羽飞的眼睛,每当瞧着一个人时,总是有些侵略性,因为面对那样幽深美丽的一双眼睛,谁都会担心自己的心事,是不是已经叫他看穿了?
      他一直注视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赛燕逐渐乱了方寸,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嘛!不认识我?”
      “以前认识。”他说,“这会儿不认识了。”
      赛燕站起身,将身子背过去,伸手摸到腰际的辫子,便捞在手里乱搓乱打起来。
      羽飞在她身后道:“你也不用瞒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懂?石立峰和你到底说了什么,我不问,你最好也别听。你记着这个世道,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真的为你打算。”
      “你这么说,倒让我连你也别信?”
      “当然别信我。人一辈子,生生死死,聚聚散散,你若是信了我,万一我不在,你信谁去呢?还是自己拿主意的好,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真正跟你一辈子。”
      “其实,我一直倒是最听你的话……”
      “我也不说远的了,”羽飞道:“眼面前,你就有一件心事,不肯告诉我。你说往后,多长的日子,会有多少事儿,你要瞒着我,再又一瞒别人,不就得和自家商量?你说,要是自个儿早没个主见,将来到了一个人拿主意的时候,还不得乱了分寸?”
      赛燕的食指,伸在辫梢里,绕了头发,往上卷,一下又一下。她记得,平素里羽飞一向要自己多为别人考虑,今天怎么多出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异端来?细细想来,多半是他把石立峰的来意,猜出了大概,又不明说,隐示自己不要为他考虑,而误了终生。赛燕悟出了他的这番深意,眼睛底下又在一袭一袭地发酸发痛。到底是从小在一处长大的,即便用尽心机,对方一样能看穿机关,悉知真意所在。
      赛燕依依地松了手中的辫子,说道:“我自然是为自己考虑的。总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心。”
      前半句倒还浅显,后半句里似乎又有什么名堂。羽飞又不好细问,惟有一心的迷惑而已。看看赛燕,她还是没有回头,罂粟红的一个背影,润窕娉婷,就如凭风花枝,月移花影一般,有着秘而不宣的深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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