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乱弹冰弦慕周郎 ...
-
羽飞的寝处,极为雅致。完全中式的满月雕花窗,自然是为了和窗外九曲回廊边的一带竹林相宜,窗台下的书桌砚海,平地里又生出一种书卷气来。桌角的鹤形笔挂,林林总总挂着长短不一的毛笔,乍望很象小小的一架竖琴,就在这“琴弦”隐约之后,便是一顶薄烟青的床帐,悬在一张红木雕花的架子床上,甚为相得。
点莺的那张筝再往屋角一横,加以她端坐凝神的鸣筝之态,极有诗趣。点莺弹琴的时候,羽飞照往常一样,又在自己摆象棋阵。只不过因伤得太重,坐不起来,就伏在床上,把棋盘摆在枕头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枚棋子,在那玻璃棋盘上走炮。
这棋局已到将尽之时,而点莺所奏的那曲《梦隔屏山》,行云流水一般潺潺而流,竟无一错处,而这曲《梦隔屏山》,比上次的《鸣溪》指法又要难许多。羽飞便回头看了她一下:“这一次很好!很对!”
“是师娘要我把琴搬过来弹给你听的,”点莺的回答,显然是文不对题,“小师哥,你别回头看,小心弄疼了伤口。”
点莺错琴,羽飞回顾,是一开始就有的场面,不知点莺为什么今天忽然一丝不误,弹得异常柔美流畅?羽飞虽是背上重伤未愈,却毫不在意。开玩笑地道:“那好!你要是怕我老回头看,会弄疼伤口,你就不要弹错曲子!”
就这么极不经心的一句话,把点莺说得慌张起来,两手无处放,便拿了自己带的一本唐诗来翻,一页一页地翻了半天,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就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小师哥。”
“你手里是什么?”
“《全唐诗》。”
“给我看看行不行?明天还你。”
点莺此时,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心脏一通乱跳,左右不对,急着要走。听见羽飞那么说,想也不想地把书往床头一放,匆匆地道:“你看吧,我不急着要。”说完便掀开帘子闪出去了。
羽飞又下了一回棋,看看红方帅四平五吃卒,黑方车四进三,闷宫杀着,一局棋已有分晓,便收了棋子,取过书来看,随手翻几页,都是见惯的老句子,便将书合起来,用一手牵着,“哗啦”“哗啦”地倒翻起来,翻了几回,忽然翻到一页时,那书自然分开,象是常常被人看到这一页似的,仔细一看,果然连书角在这一页都有些旧了,想是点莺觉得这首诗好,百看不厌。羽飞来了兴趣,倒要看看是什么好诗?
原来是李端的《鸣筝》。诗极短,四言五律: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诗左有一行按语:周郎精音律,每伶人奏曲席间,虽半醉,犹回顾。时谣云:曲有误,周郎顾。以上见《三国志吴志•周瑜传》。
羽飞看到这里,不由怔住了,目光停在那两行诗上:“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忽然间就想到方才点莺极之熟稔的指法和那一句“你别回头看,小心弄疼了伤口。”羽飞想到这里,被那点莺用心之深之苦,完全惊住了,回思点莺台下出错,台上不错的事,忽而发觉“鸣筝”一曲,弦外更有别音,她这一番背人的心思,竟是自她十六岁入班就开了头。
羽飞望着那句诗,出了半天的神,轻叹一声,把诗集合上,仍旧放在枕边,又把棋盘移过来,想起那次与师父对弈的一个残局,便把棋子重新摆成那局势,暂且不去想这事。羽飞正对着棋盘苦思冥想之时,外间的走廊上忽然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跑动声,步伐挺碎,大约又是赛燕。羽飞也未回头。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仓促地喊了一声:“小师哥!”
却不是赛燕,而是点莺,点莺向来是轻言慢步,这一次这么惊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羽飞惊讶地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点莺的眼睛直往羽飞的手里看,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枕际的书,便恢复了常态,一面走过来一面说:“小师哥,真对不住,这书是我管别人借的……我想……”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羽飞,见他只是盯着棋盘在看,并不抬头,漫不经心地答道:“没关系,你带回去吧。”
点莺用手拿了书,紧紧地攥成一个圆筒,“小师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羽飞还是不抬头,只“嗯”了一声。
点莺离去之后,羽飞眼睛看着棋盘,心思却乱了,几番想不理这件事,然而脑子里“车车卒卒”地开始,不知怎么回事,总又转到刚才进来的人身上。于是这盘残棋,越下越难,下到后来,不和不明的,不知弄成个什么古怪的棋势。羽飞索性把棋盘一推,伏在枕头上睡觉。可是连日来实在睡过了头,此时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倦意都没有,闭上了眼睛,脑子反而更乱,偏偏四周极静,连一点分神的东西都没有,睁开眼睛来吧,恰恰又对着点莺那张横亘的古筝,琴丝如缠,一弦一惑。无怪李商隐埋怨“锦瑟无端五十弦。”羽飞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心想要在平时,大可以出去一走了之,想到此时青竹翠草,绿水碧莲闲开,竟白白地无人去看,不免懊丧起来,就觉得在这间屋子里闷不住,用手扶着床沿,就想起来。谁知手腕刚一着力,身上便是骤然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立时便痛出一身冷汗来,偏偏还不罢休,背上的一处伤口,狠狠地向里一逼,那种炎热又清凉的奇痛,使得羽飞竟失声“啊”了一声,一声出口,羽飞赶紧咽住第二声,所幸第一声轻而且短促,不会叫别人听见,可就在这同时,帘子一揭,赶来一个女子。
羽飞回头一看,这次又不是点莺了,却是赛燕。她将手中的东西往案上一放,快步来到床边坐下,问道:“疼得厉害?”
“不,不是疼,是刚才走错了一步棋。”羽飞暗里咬了咬牙,随手把棋盘上的一个“炮”撤了回来。
赛燕说:“别蒙我了!你瞧你,痛得汗都下来了!还‘棋’呢!”她用绢子在羽飞的额角鬓边拭汗,另一只手把棋盘往床里一推:“不能再下了!病得连烧都退不下来,还不老实点,睡着!”
羽飞把头枕在胳膊上,皱着眉道:“睡不着,怎么办呢?”
“那好办,咱们闲聊。”赛燕一探身,把刚才放在案上的小东西拿在手里,“刚才在大门那儿,碰见一个人,说是他家主人托他把这小玩意儿带来给你。”
羽飞接在手里,原来是小小的一个粉蓝色纸包。那纸包糊得严严实实,有棱有角,看上去有些眼熟,再一想,上次徐小姐包手绢的小纸包,也是这种封法,一角压两边,象个“丫”字形。羽飞便把这小纸包打开,里面又裹了一层薛涛笺的半张纸,拆开一看,是一枚玉石印章,那玉石遍体莹洁,呈半透明状,且甚为细腻润泽,是玉石中不可多得的珍品,看那印章的侧面,果然有个椭圆形的红印,辩认得出,是“鉴宝堂”三字,原来是鉴宝堂的精品。羽飞猜想会不会是方掌柜所赠呢?似乎又不确,因为方掌柜不可能左一层右一层地拿纸来包印,一定会用丝绒盒子来盛,况且昨天已来探视过,似乎不大可能今天又送个小玉印来。羽飞正在疑惑间,目光忽然落在那半张薛涛笺上,原来写有一行蝇头小楷:
“不便探视,意至而己。聊刻闲章一枚,博君一笑耳。”
这字体显然是女子,翻转那玉印的印头,果见刻了字,是阳文小篆,五个字:“峰高无坦途。”
这样看来,是徐小姐无疑了。这玉石则是在鉴宝堂所得。羽飞把那五个字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久,心中有无限感慨,“峰高无坦途”,不知这坎坷的境遇,可会伴至老死?古来伶人薄命,几乎是在劫难逃的,将来尚远,又有多少不如人意不遂人愿的离合悲欢?
“小师哥,这印好吗?”赛燕见羽飞好久不说话,忍不住问了一声。
羽飞回过神来,把头一点道:“挺好。”
赛燕本来亦就对那砚石之类无甚兴趣,偏着头来看羽飞,目光由额角开始,一寸一寸往下挪,羽飞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把脸往枕头里一藏,说:“干什么你!看得人心里直发毛,怪吓人的!”
“嚯!你还会‘怕’我呀?”赛燕拧着声音道:“看来我翻身的日子到了!咦,小师哥,你什么时候把这戒指给带上了?”
赛燕说着,就用手来拨羽飞的手。羽飞的右手上有两枚戒指,无名指一枚祖母绿,小指上便是那枚在戏园子里“拣”的“玻璃圈儿”。羽飞的手不仅极修长,而且十分白净秀气,和他人一样。这样的手再戴好戒指,自然醒目异常,他又是名角儿,京城里不成文有个规矩,名角儿的戒指,天天换着戴,羽飞的戒指实在是太多了,只有那个“玻璃圈儿”,从来不离手,赛燕要研究那“玻璃圈儿”的质地,便把羽飞的手往眼前拉,羽飞却又不肯让她看,将手往回缩,几下来回一扯,羽飞觉得有些不成体统了,只得把手由她拉着,赛燕看了一会,忽然把头往跟前一凑,又看了半晌,忽地叫起来:“我的妈呀!真钻石呢!少说有六七十面儿!”
这赛燕是能唱花衫的,且又是花衫里的好角色,那声音之清脆嘹亮,可想而知,加以又是失声的一喊,那调门不知有多脆亮,把羽飞吓得小声直嚷:“我的姑奶奶!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能这么喊呐!”
“干嘛?怕人听见呀?都八年了!”赛燕姑且就放低了声音,“你怎么就那么有福气?钻石金戒指都能给你‘拣’着!”
羽飞笑而不答,赛燕便问:“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答应我的话了。”
八年以前,小赛燕向小羽飞要这枚钻石戒指,当时小羽飞的反应,模棱两可,但赛燕一直很当真地记下来了,今天看到戒指,灵机一动,来了个借题发挥,本心不在戒指,倒在羽飞的那句回答。
羽飞听赛燕这么说,颇是为难。在他私下里,这枚戒指是生身父母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虽是船沉人亡,戒指无法成为寻亲的信物,但是一个人独处之时,悄然相对,纵有种种不能言述的委屈凄苦,睹此戒总能消散大半,十三年来,从未有片刻离身,要把这样的东西送人,无异剜肉去骨,情感上的痛苦怎能承受?!羽飞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想要戒指的话,除了这一个哪一枚都行。”
“真的?”
“真的”。
“那,你这枚戒指,舍得送给我吗?”
羽飞顺着赛燕的手指看下去,原来她指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祖母绿宝戒,羽飞便想都不想地卸了下来:“给你!”
赛燕的心思本不在钻戒之上。有意指着祖母绿戒指,无非是因为这枚戒指是他现在正戴在手上的而已。见羽飞一点不考虑地便递过来了,心头反而“砰砰”乱跳起来,自己觉得从太阳穴往下,全都烧得难受,便别过了脸,只把右手往羽飞面前一伸,将无名指微微地向上一翘,那颗心随着呼吸,竟就乱成一团,只好用左手紧紧地压在胸口,闭紧眼睛,屏住呼吸等着。
羽飞是伏在床上的,哪里看见了赛燕的小动作?他将头微微地一侧,正在奇怪赛燕为什么不接戒指,就见赛燕那凝脂般的酥手伸过来了,却不是手心朝上,而是手心朝下,不象是要接的样子,羽飞瞧见她的五个指头中,有一个向上半翘着,便随手将戒指往上一套,也不推到指根,就说:“好了!好了!归你了!”
赛燕此时,早已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手指感觉到那戒指环箍下来的同时,将手飞快地便抽回来了,自床沿立起来向外就跑,羽飞回头时,那还看到她的人影?只有那帘子两边晃动个不停。羽飞莫明其妙之余,付之一笑,仍旧回过头来摆弄那枚印章,可是忽然间,一下就明白过来,想要喊赛燕回来,哪里还来得及?这里又急又懊恼地在枕头上一通乱捶,偏偏这时又看到了点莺的筝,简直就是无法可想了。
羽飞正在急得要命的时候,忽听那窗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笑盈盈地道:“哟!病成这个样子,还练<击鼓骂曹>呐?”
这比喻委实形象,羽飞先以为是赛燕,后来才听出来余双儿在笑,赶紧说:“师姐!快去找赛燕把那戒指要回来!快!快!”
“什么戒指?”余双儿不紧不慢地在问。
“祖母绿的!快去!”
“我算明白了,你送给人家,又要回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寒碜呢!”余双儿一面说,一面便掀了帘子进来了,“也不害躁!”
“我就寒碜嘛!快去要回来!师姐,我真求你了!”
余双儿见羽飞急得快哭了,不由吃惊,也不开玩笑了,问道:“怎么闹的?你倒说给我听听。”
羽飞急到了极点,也无法可想,往床上一伏道:“我算完了!怎么就闯了这么大的祸!”
“那戒指是你给她戴上的。”
“我没想到嘛!”
“混小子!这下真是定了亲了!你也别想把那戒指要回来了,管它什么祖母绿,外婆绿的,就孙子绿,人家也得收着!这是信物!半个聘礼呀!你打发我去要回来,你这不存心要逼人家小姑娘上吊吗?真闹个尤三姐出来,瞧你怎么收拾!”余双儿十分气愤,觉得羽飞简直糊涂得不可理喻,骂了之后,还不解气,又道:“真不冤师父给你一顿,太混了!”余双儿越说越来气,忍不住在羽飞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早就知道你不识好歹!赛燕这么好的小姑娘上哪儿找去?你还想讨谁做老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该给你正儿八经娶个母夜叉回来,你才晓得厉害咧!”
余双儿自己坐在椅子里,恼了半天。然而又没有一个法子可以拿出来应付。这一类的气话,便是说上一天也无济于事。余双儿把两手交叉着握在一起,支着下巴,扭着头在想,过了一会儿,又皱起眉,用食指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敲,抬起眼睛又看看师弟,见他伏在枕头上正瞧着自己看,一种等着什么似的神情,余双儿便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的小几案上拿药,然后用脸盆装了热水,取了毛巾,都放在床头的凳子上,自己就俯下身,在羽飞的额上用手背试了试,果然烫得很,又看他这一场病还未好,人已是瘦了一圈,很是心疼。将他的被子,自颈后慢慢揭开。
这一类的外伤,多用药膏外敷,因为要常常换药,羽飞不能穿上衣,是用几块纱布盖在背上的。余双儿轻轻地将那纱布的一角掂着,徐徐向后提,提着提着,就见师弟微微地一颤,余双儿赶忙歇了手,又过一会,才接着向下褪,一边褪,一边就看见那背上是又紫又红的一片,这还罢了,有很多的伤口,都还没有愈合,半闭半开的,肿得通红,余双儿见伤口发了炎,就知道羽飞高烧不退的原因了,忍不住看看他的脸,这样秀气的孩子,伤成这个样子,简直叫人心里发酸。余双儿拧了把热毛巾,极小心地在他伤口上拭,不免问道:“疼不?疼,你就说。”
“不疼。”羽飞的声音很低。
“你呀……”余双儿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头连摇了两下,“你告诉师姐,是不是你又在外头,认识了谁家的女孩子?”
“没有。”
“没有?没有就好办了,你来一个顺水推舟嘛。再说,赛燕哪一点不好?”余双儿收了毛巾,用牙签包了些药棉,卷了些药膏来点那伤处,嘴里说着:“是长得不好?是不会做事?是不规矩?还是生辰八字不好?你还想挑谁?人一辈子,第一要知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你瞧瞧师姐我,师父师娘做了主,不就这么嫁给施惠生了?我又图他哪一点?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话又说回来,你和赛燕从小就一块儿玩大的,做了夫妻,没有不和和美美的道理,外头的女孩子,你哪里知道深浅?就算给你碰见一个好的,哪会有赛燕知道你的寒热冷暖?”
余双儿停了一刻,才又接着说道:“你就忍心让你小师妹伤心?她从小的心思,也就你最糊涂,一点儿不明白!实说给你吧,师父师娘早有这意思,四年前赛燕伤了你的肩膀,师父师娘就把事给定了。你说说看,这一来你对得起谁呢?师父师娘从小把你养到大,这份情份你都怎么报?还有赛燕,别人不知道,我是最清楚的,她到最后,哪还肯嫁给别人呐?非把自己弄死才算完!那时候,你后悔也没用了!可别尽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家里人为你好,外头人还为你好吗……”
“师姐,我懂。”羽飞好半天才说出下一句来:“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有点儿……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世上的女孩子,哪有照你的心思一点不差造出来的?就有,偏你就碰着了?就碰着了,怎么就会认识呢?就认识了,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呢?就算是两厢情愿吧,要是她的父母同意,咱们师父师娘不同意呢?要是咱们师娘师父乐意,她的父母不乐意呢?”余双儿两手一摊:“还得散!这又是何苦呢?放着敬酒不吃,去吃罚酒,是活腻了还是怎么的?”
羽飞似乎觉得余双儿的话有理,没有作声。等余双儿将药敷好了,另外换了干净纱布,羽飞才开口道:“让我想一想。”
余双儿说:“随你想去,谁也管不了。有一件你可记着:这戒指给了她,就给了她了。案子算是定了,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