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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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欢回到北京的第二年四月，恩泽探望父母回敦煌，与高远一起带着近一岁的儿子来清欢办公室看她。
恩泽和高远给儿子起名叫远泽，因为在敦煌出生，小名就叫敦敦。敦敦长得也是胖墩墩，相当名副其实。敦敦很安静，和爸爸妈妈千里奔波跨洋越境，却并不怎么哭。清欢看见他的时候，窝在恩泽怀里的敦敦刚刚睡醒，乌黑的圆眼睛一本正经地盯着清欢，不哭不闹，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清欢心柔软得快要化成一汪清水，小心翼翼地将宝宝抱过来，一大一小两个玉器般的人儿对着微笑，画面可爱至极。
恩泽在一边看得眼睛笑成月牙：“欢，何时你和朱立也生个宝宝？最好是女儿，给我们敦敦做媳妇儿。”
清欢一怔，落寞一闪而过，对着高远调侃：“阿远，中华文明五千年，你怎么竟灌输糟粕给我们小泽？”
高远哈哈笑：“指腹为婚可非糟粕！父母之言，门当户对，这里面学问可大了！”
恩泽细细打量清欢淡淡笑颜，不露声色地将敦敦抱过递到高远手中：“去，带敦敦到外面溜溜，我和欢说点体己话。”
高远领命，带着敦敦出去，门外立刻惊叹争夺声一片。
“小宝宝总是如此，粉嫩嫩，白净净，精灵一般，处处惹人怜。”清欢笑。
恩泽撇撇嘴，坐在清欢身边：“不过数载，稍稍长大，满屋乱窜，怕碰着磕着，又怕太娇惯，接着上学，玩闹，怕与小伙伴打架，又怕太脂粉气，学业如何永远无定论，太好怕成书呆子，不好又怕没前途，再往后，情窦初开，怕耽误学习，主次不分，接着，最可怕的青春叛逆期，如何全面教育，长成坦坦荡荡小男子汉，升学烦恼，毕业工作，娶妻成家，生儿育女，啧啧，想想已经头疼，简直是没有尽头。”
“哗，泽，你说的我一头冷汗。”
“可是呢，”恩泽柔柔笑：“看那精灵般宝贝一日日长大成才，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成长，仿佛重新活过，奇妙至极。”
“高堂子女，夫妻相随，红尘俗世幸福莫过于此。”
“这样高深，欢！”恩泽收起笑容：“告诉我，你一切可好？”
清欢笑：“家人好友一如既往，平安健康，工作顺遂。”
“爱人呢？”
“也很好啊。”
“何时结婚？可有打算？”
清欢低头，靠在恩泽肩上：“暂无打算。”
“他没提过吗？自订婚已经很久了。”
“他将戒指给我，便是将主动权交付于我。任何时候，只要我想，和他说便可。”
“嘿，狡诈至极，将主动权交到女生手中，你提他接受，你不提他也尊重，怎样都是好人。欢，他这样做，你可在意？”
“不，不，泽，既然决定与他在一起，便不想计较这些。”
恩泽抚摸清欢头顶：“欢，可你不开心。因为朱立？”
“泽，你与高远常常分开两地，可曾觉得心有距离，孤单难言？”
“从不。即使不在身边，不知他在何处，在做何事，我都知道，他知我懂我，喜怒哀乐都可分享，他是我今生归宿。阿远定也是同感。欢，想到这个人，心中便知，就是他了。很安心。”
啊，真好。清欢挽住好友胳膊：“安心难求。”
“欢，感情与感觉，万事随缘，不可强求。”
清欢垂眼：“我知，泽，嗜欲深则天机浅，无欲则刚。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道行尚浅，难脱凡俗，内心深处对他有所求，才会意难平，心有戚。我已在慢慢调整出离。”
恩泽轻声叹息。
感情令人成长。倘若幸运，遇见知心人，辛苦艰辛有人共同面对，喜悦成就有人一起分享，俗世幸福的每个片段都是满足，成为此生留恋，心甘情愿入世，享受人间烟火；但若爱上之人不能心灵相通，大多数人也就可以携手相伴，同床不同梦地共同走完。可是清欢，她将道理看得清楚，却又始终不能忽视内心感受，这矛盾令她安静成长，日益孤单，父母的缺失使她对安全的需求比任何人都强都欠缺，若想得到内心安宁，她只能用出世之心对待入世之事。可是这尺度太难把握，出世之心到一定程度后，许多事情便不会再在意。
尘世没了诱惑，如何继续留恋？
每个阶段都是成长，清欢的性格与命运决定了她必然要走上这条路。恩泽知道，除了心疼与支持，她并无办法为好友分担。心中难过，恩泽岔开话题。
“外公外婆都好吗？”
“二位老人受邀前往H城度假，风和日丽，百花竞放，空气润泽，颐养天年，不能再好。”
“这样好！谁做东？”
“外公老战友之子。现在H城高层为官，邀请外公外婆与他父母同去，安排尽善尽美。”
高远抱着敦敦走进，正好听见这句。他眉头不由一皱。
“清欢，还是尽快让二老回来吧。”
恩泽与清欢一同回头，眼露疑惑。
高远坐下，神色严肃。
“清欢，你一直做海外业务，可能没有关注。最近国内正在治理公款出游，包括H城在内的几大旅游胜地都是重点，还是小心为上。”
清欢点头，学法律的她当然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沾染：“我今天就告诉他们赶紧回来。”
高远知道清欢明白事态重要，放下心来：“清欢，特瑞婚礼你去吗？”
清欢一怔，天旋地转：“什么？”
“我和小泽收到他电话邀请，特瑞下个月要结婚了，怎么，他没通知你吗？”
清欢茫然摇头。
恩泽看见清欢眼神，不知为何内心不安，连忙用眼神制止高远。
“可能他还没想好怎样通知你，欢，你还好吗？”
“没事。”清欢只剩头脑清醒，深深呼吸调整心情：“他不告诉我，我便不打扰他。”
恩泽握住好友冰冷双手，她看出清欢内心难过，只能频频无声叹息。
有时七窍玲珑心，只得万千哀婉化静水。
清欢仿佛突然失去力气，疲惫至极，恩泽知道她需要时间独自调整，拉着高远起身告辞。
“欢，任何时候，如果需要，我都在这里。”
清欢微笑点头，与好友告别。
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清欢觉得最后一丝支撑自己的气力不知从何处悠悠飘散。她慢慢向后靠去，闭上双眼，泪水缓缓滑落。
从此以后，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傍晚时分，清欢遵照高远所说给外公外婆打电话，她只说自己想念，叮嘱他们早日回来。两位老人已经度假多日，此刻见一向冷静的外孙女语气软弱，心有牵挂，立刻买了第二日的机票回来。
清欢到机场等候，外公花白头发，精神灼烁，两眼炯炯，器宇轩昂，一辈子戎马生涯在他脸上刻下沧桑痕迹，睿智与忠勇藏在皱纹之中。他放慢脚步，牵住外婆的手，两人步调一致的走出接机大厅。
清欢迎上前，从外公手中结果拉杆箱，递到一同跟来的警卫员小刘手中。
外婆拉过清欢，细细打量。
“欢欢，一切可好？电话中听你焦急，你外公和我担心不已。”
清欢突然鼻子酸酸，令老人为她担心，简直罪不可赦。她将脸放在外婆肩头。
“没事，外婆，朋友说H城最近有些事情，心中不安，希望你们在身边。”
外婆拍清欢手背：“你和小立怎样？”
“还好，外婆。”清欢不知为何哽咽，“别担心我们。”
冷漠、敌意、嘲讽，所有的负面对待都无所谓，无关的人无论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都无所谓，可能会委屈会生气，但也不过是雁过无痕，不会在心上激起一星半点涟漪。可是最亲近的人一句关心的话，却足以唤出清泪竖行。
温暖总是直达心底，它太难求得，令人不敢抱期待，因此会在得到时恐惧，害怕一旦得到终将逝去。坚硬的外壳被融化后，更加容易受伤害，伤害更加疼痛。能带给心温暖的人，这一辈子不过寥寥。
清欢犹豫了很久，终于给特瑞打了电话。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话中聊天，邮件往来也是简单问候。特瑞决心重新开始，清欢明白他，尽管不舍，但她知道是自己的抉择令他如此，所以再难过她都会配合他。
电话那端是熟悉的声音，好听的口音，轻声的问候。
清欢鼓足勇气：“特瑞，前些天，恩泽和高远带着敦敦来看我。”
“他们好吗？我看过敦敦照片，可爱至极。”
“是啊，十足小精灵！水汪汪大眼像极泽，安安静静，别提多懂事，”
特瑞笑：“你小时候也懂事，完全小大人，所以我才跟着你，特别安心。”
清欢一怔，以前不觉，此刻却对话中的亲昵与宠溺格外敏感，她心揪痛，声音轻涩：“他们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嗯。”
“你没告诉我。”
“嗯，我...”
“不用解释，你总有理由。”清欢打断他，“我只想祝福你。”
电话那端久久的沉默，男人粗重的呼吸传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应道：“谢谢”。
“未来会很忙，我就不去你的婚礼了，特瑞，”清欢顿顿，声音黯哑：“我愿你幸福。不管何时，何地，身边是何人，身处何种处境，我只愿你幸福。还有，谢谢你。”清欢说罢，急急挂断电话。
不知道为何会害怕听到他的回复，仿佛他的回应便是对彼此关系的结束盖棺定论，承认他从此只是她的旧时好友，承认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清欢苦笑。
青梅竹马，倘若不能在一起，终将成为陌路。成家后的特瑞，他的亲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能是他的妻子，这认知太过真实而清晰，清欢早就明白，可面对时仍然疼痛。那毕竟是唯一知她如己，令她依赖的人，她就要失去他，必须失去他。
清欢久久看着书房中对着电脑聚精会神的朱立，走到他身后，双臂环住他颈项。
朱立吓了一跳，柔声问道：“小欢，怎么了？”
“没事，”闷闷的声音，“阿立，我们结婚吧。”
男人一愣，笑容在嘴角绽放：“好。”
高远提到的H城事端很快在全国传扬开来。
事情起源本是一宗伤人案。某央企公司高管到H城参加一国有金融机构组织的座谈会议，顺便游览H城名胜。其中一位高管的儿子刚好从国外学习回来，在家无事，于是这位高管自费将他一起带出，吃喝住行在一起，却是另外自付费用的。谁知这位公子不是好脾气的，在一次游玩中与当地生意人发生口角，一时怒从心头起，竟将人打伤进了医院。被打伤的本是当地一家商铺的小老板，辛辛苦苦赚钱维持家用，这下住了医院，虽然不是重伤，但到底影响了日常家用，哪里肯罢休。他没钱正儿八经请律师打官司，却不知怎地了解到这位公子哥的背景，以此为名捅上媒体，闹了个沸沸扬扬，口口声声指责XX知名央企高管公款吃喝，纵容儿子行凶。媒体一介入就很难按下不表，加上公款吃喝一向是为百姓痛恨的，可想而知公众舆论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边倒向被打的小老板。这事惊动了H城政府，便从查处公款吃喝开始，进一步拓展到全城范围内的反腐倡廉，一时风声严峻。清欢父亲律所的国内团队中有律师是该央企的常年法律顾问，早早得到消息，高远律师出身，自然明白民众激情与事实往往是两回事，却足以毁掉一人甚至数人一生。这种环境下，无论怎样都不可往枪口上撞，因此听见清欢提到H城度假的事情时格外谨慎。
这天清欢正在与对手方谈判，突然之间手机响起，屏幕上“外公”二字不停闪烁。清欢心中奇怪，趁谈判空挡连忙回了过去。外公并不急躁，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很快将事情说了清楚。
原来正是外公老战友家中出了事。
外公这位老战友姓黄，当年与外公一起对付日本鬼子，一起与国民党周旋，一起打下新中国大好江山，数十年的战争生涯中两人不知为彼此当了多少枪，掩过多少次护，那绝对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新中国成立后，为人耿直的外公因为不拍人马屁，被一些位居高位但居心叵测的人压制，并未得到与卓越功勋匹配的对待。外公本就是无欲无求的性子，根本不计较得失，外婆与母亲也都随他，并不沾历史半分好处，凡事都靠自己，反倒活得自在心安。相比而言老黄一路平步生云，位居高位，这个圈子向来是一人贵则全家荣，因此其子女也都比较顺遂。这次出事的这位，便是黄老爷子的长子，也是之前请老人前去度假的H城高层。
H城严抓反腐以来，高层人人自危，但也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趁此机会陷害忠良，黄家长子，便是被陷害的人之一。举报黄老大的人姓张，是一家民营建筑公司老板，曾经多次参加政府建设项目的投标，一心想借此提升知名度，打入“高层圈”。这家建筑公司的水平其实本来不差，循规蹈矩按照招投标流程做足准备也未必失败，可这张老板不知为何中了邪，一心剑走偏锋，总想着送礼拉关系，而H城政府项目招标最终决策正是由黄老大负责。于是这张老板可谓用尽浑身解数，送钱送卡送东西。黄老大官做了那么久，原则却是一向非常明确的。他很清楚进入官场后洁身自好多么重要，稍微一点点的不谨慎，哪怕是人情之内的，普通百姓能有的不谨慎到了当官的这儿都可能是天大的事情，所以他从不拿不该拿的钱，不见不该见的人。对张老板自然也不例外，任对方百般温言千般相劝，除了闭门羹还是闭门羹，连面都没露过。这张老板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因自己行为丧失了投标的资格，被列入了黑名单，于是便对黄老大记恨在心，趁着这节骨眼直接向H城纪检机构参了一本。H城正是要立典范的时候，纪检的人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将黄老大带走了。
老黄深知老战友的性子，本不想拿这些腌臜事烦他。可谁知事情启动后有些失控，一路发展到立案调查，虽说知道前因后果的人都知道黄老大一向奉公守法，但既然要走司法程序，自然是需要辩护律师的。老黄一家人都是仕途，没有司法界的朋友，且在这敏感关头自家人也不好出面。黄老爷子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向老战友求助。
清欢大概了解情况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外公，这种事情其实主要在于立典型，典型无非两种，一是正面，一是反面。黄大哥的为人H城上下都清楚，听您讲的情况，我相信张老板本身也没什么能够成立的证据，这点相信纪检和检查机构会比我更清楚。之所以要闹得满城风雨，我想很可能是要通过这件事情将黄大哥立为正面典型，一方面体现了H城在这件事上的法治理念，另一方面也借此昭告天下，清者自清，并提醒那些浊而不清的人，在动用国家机器前自洗尘埃。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揣测，具体还要看证人证言和相关证据。不过既然启动司法程序，就意味着程序的公开和公正，这点肯定对黄大哥是好的。”
外公何等人也，一辈子打天下，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笑道：“欢欢，政府一定是信得过的。只是既然现在开始立案调查，老黄的意思还是希望有信得过的律师，无论最终如何，该有的权利不能放弃。”
“好的外公，您老开口，上天入地我都会找个最好的律师奉上。”
外公哈哈笑，挂了电话。
虽然事情最终并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可能只会好，清欢还是庆幸听了高远意见，外公外婆早早归来，避免直面纷扰。
外公那辈人，前赴后继，为了理想，为了后人的幸福安稳生活奉献唯一的生命，这个国家是他们用自己的眼泪与鲜血换来的，一砖一瓦都有切肤之爱。这样的老人们，对国家、政府和人民的信任和爱是年轻一辈很难想象和体会的。也正因如此，外公始终充满信心。这样纯良的、全心的信任令清欢无比感动。另一方面，学习法律的清欢更在意的是司法程序启动后如何有效通过法律手段实现外公相信的事情。无论怎样，那样境况下，会发现人性不可靠，虽不至于兔死狗烹，但自古只有锦上添花，难来雪中送炭。当人深陷困境，会发现昔日甜言蜜语、称兄道弟者瞬间变脸，佯装不识已是仁慈，大多都会满嘴仁义道德的指责。那般景象，令人寒心幻灭。清欢知道外公外婆比自己更加懂得世道人心，可既然她在，便不愿老人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她觉得心疼。
晚上回家，清欢将此事告诉朱立。
朱大合伙人一反常态，立刻接下此案，表示会亲自上阵。
清欢讶异：“阿立，你工作这么忙，不一定要亲自做。”
“傻丫头，”朱立笑，“我的确忙。可如果你有事，当然是最重要的。”
清欢有些愕然：“我以为你心中工作第一，阿立，上次希腊的事情。”
“小欢，那次不同。”朱立顿了顿，“那次，我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与你对立，而这次，我们是一致的。”
看见清欢失落的样子，朱立轻吻她脸颊：“我们不会再有对立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