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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自从抱病休养,深居简出,护国公府第已冷清许久,只昔日瓦岗兄弟常来看顾。这一夜,常来的英国公身后却多带了一人,卸去风帽,府中总管一见急忙仆地,却被微服的皇帝示意不要声张。

      独自走进秦琼的房里,满室药香中,皇帝轻轻坐在榻边,床上的人似有感应,睁了眼,目光却带些迷蒙。看清了眼前人,秦琼挣扎欲起身,却被皇帝轻轻按住肩头。须臾下人奉上汤药,皇帝转身坐在床头,扶了叔宝起来亲手喂药。叔宝勉力伸手欲接,只道若烦劳万岁岂不折杀臣工,皇帝手上却用了力,将他消瘦的身体禁锢在自己怀中,低声说:“卿家定要如此拘礼,岂不伤了朕心。若说烦劳,这许多年的征战,劳累的是将军贵体,挣来的是我大唐江山。卿家可只当朕是当年秦王,伺候的是军中元帅。”

      “可惜臣再不能为万岁领军征战。”叔宝黯然,虽只三十五岁,但多年戎马,积劳积伤,自己也知这身体再难康健。他又急急地对着皇帝交代,大唐初定,军务繁重,日后何人可助天子扫北征东。

      见这人一边忍着喘咳一边絮叨这些事务,皇帝终是按不住心头怒火,将手中空了的药碗重重掼在一旁的几案上。叔宝愕然地住了口,却见皇帝起身烦躁地踱步,几个来回之后才停了脚步,沉声问:“爱卿可还记得当年洛阳之事?”

      洛阳早已成了这几天君臣之间再也不能提起的一根利刺,没想到这一次会从皇帝的口中说出,秦琼强忍了胸口的痛没有抬手去按,只双眼盯紧了皇帝。

      “当年卿家抛舍那许多,对朕言只愿百姓安和而已,如今这锦绣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卿家如何要弃朕而去?”

      叔宝缓缓靠回身后床头,闭了闭眼,原来还是那道辞王的本章惹得君王着恼。待要解释什么,胸口却又有熟悉的闷胀涌起,他恐惊了天子,便强忍着不动,谁知这闭目隐忍的样子越发让皇帝以为他还在介意洛阳之事。

      “卿家要恨朕到什么时候?”皇帝的声音已发了颤,纵然君临天下,此刻的皇帝却年未而立,在这人面前终于控制不住情绪。

      秦琼心中终是不忍,待要分辨安抚,压不住的那阵呛咳终于爆出,叔宝咳得伏在榻边,地下转眼间多了一摊鲜红。

      皇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如当年自己那口吃的四弟一般难以成语,声音颤着只叫:“卿家,叔宝,这……这……这……可怎生是好,是朕失言,卿家莫要……莫要介怀才好!”

      秦琼伏在榻边喘个不住,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光才说得出话,只叫了一声万岁便又咳了起来。皇帝也顾不得床头血迹沾染,坐过去将叔宝的身子扶在怀里,左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摩挲。

      秦琼半个身子都倒在皇帝的臂上,待止了咳才说:“过往诸事,臣不曾记恨,万岁再也莫说这样的话。为臣上那道辞王的表章,并无他意,万岁如今也亲眼得见,臣这身子恐怕再也好不了了。若是徒然在京中枉居高位,却不能为国报效,不如回原籍养病的好。”

      皇帝半抱着他,目光正对着他微微蓬乱的鬓角,心中大震,才这般年纪,那里已经染了淡淡的星霜之色。半世劳苦,刚刚见到这锦绣山河,难道真的不能与己共享。皇帝想伸手去抚叔宝的鬓角,手抬到一半忽觉此举不妥,便改了方向依然去他背上摩挲。

      “爱卿不必多虑,朕允你辞朝,但需在京休养,不可长途跋涉。况京中御医为医道中翘楚,有他们看顾,朕心方安。”皇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卿家食邑封赐,本不超出同侪,不必担心有甚不妥之处。”

      此后十年,秦琼长隐府中休养,皇帝每隔月余便来看顾,因均为夜间微服而至,故甚少人知。

      直至贞观十二年。

      入了秋,叔宝的病势又转沉重,这一次却真的是药石无灵,太医署各位令丞轮流来诊过,最后连尚药局的奉御也遣来会诊,却一个个回报时只在皇帝面前告罪,言恐怕拖不过这冬了。

      皇帝震怒,那一夜甘露殿掀翻了龙书案,众人惊惧。皇帝却没有责罚下来,摇摇手示意众人退下,甘露殿的灯烛直燃到天明。

      自此皇帝亦不再拘于夜间方至护国公府,常常白日也来往甚密。虽偶有言官私下议论,但护国公立国之时功绩卓著,又人人皆知他病重,纵有圣眷亦情有可原,故一时尚无人谏奏皇帝逾矩。

      这一日午后,皇帝便结束了手中事务,又到护国公府,往来多次,府内管事早习以为常,只禀明了圣上,国公爷此刻不在房中休养,因刚刚送走了郑、英二位国公,此刻还在后园散心。

      秋日暖阳斜挂,庭中静谧,那人一身素服,站在树下回身带笑的样子,惊得皇帝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岁月倥偬,除了一身病骨两鬓星霜,那人的眉目竟和当年临潼初见太原重逢的时候没有丝毫不同。

      “爱卿已大好了,看来不消几日便可康复。”皇帝已见了太久那人辗转难起的虚弱,此时竟见他可起身,精神看来也着实比往日健旺,不由喜上眉梢。抢步上前,扶住那人膀臂,制止了他想要行礼的动作。

      君臣随意倾谈片刻,叔宝的神色却渐渐倦了,皇帝见状,便扶了他离了后园,慢慢往房中踱去。走到门前,秦琼低声地说了一句:“圣上明日莫要再来了。”

      “为何?”皇帝的声音有些不易听出的颤音。

      “圣上乃天下之主,不可为臣一人耽搁太多精力。”秦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厚,就像他当年对世民说的那句“以后啊,不能再叫我恩公啦。”

      怒从心头起,皇帝想起了刚刚秦府总管说过的话,君臣二人身体相贴,皇帝怒意一起,身体紧绷,身边的人自然有所感应。秦琼忙反手握住了皇帝的手臂,急道:“圣上不可迁怒,圣上待臣的厚意,臣心中明白,不在这旦夕来往。”

      这一句果然顿时平了皇帝怒火,苦笑一声:“朕的心意,爱卿果然明白?”只怕你明白的只是君臣鱼水之情,又怎知世民心中暗藏多年不敢宣之于众的幽暗心思。

      叔宝轻轻牵动唇角,笑意比这秋日的阳光更多几分和煦:“圣上只怕不知,臣幼时颠沛,少年时即在捕房听差,又兼后来军旅生涯,故素来浅眠。”

      皇帝不知他何意,只愣愣地听着,叔宝低头想了想,才又道:“当年甘露殿虽满室安神香,但臣也只得半夜深眠而已。”

      过于巨大的震撼让皇帝瞬间变成木雕泥塑,连口唇都微张着不知闭合,秦琼见他这样,心中半是好笑半是感动,忙用手在他臂上碰一碰:“万岁?”

      世民蓦地醒觉,双臂将身旁人一下子圈进怀中,大喜之下,话也说不出了,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问道:“为何?既然这许多年不提,为何此刻才讲?”

      叔宝望着皇帝脸上喜悦颜色,轻轻呼了口气,笑一笑才说:“因为臣想通了,只有让圣上也明白臣的心意,圣上才会心安。”

      语毕身体微微倾侧,半身重量靠在皇帝身上,叔宝苦笑一声:“万岁,臣着实是倦了,怕要劳你送我回房。”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却见这人脸色转眼苍白起来,恐是病又发了,急切之间双手一抄,竟将人横抱起来,他本是戎马皇帝,秦琼久病多年,已形销骨立,此刻轻轻抱起,竟犹如无物,不禁心酸。

      匆匆走进房中将人轻轻放在榻上,秦琼喘息片刻,又服了药,精神好些,便催促皇帝回宫。世民着实不舍,坐在他身边只牵着手不放,叔宝目光悠远,缓缓道:“圣上可还记得当年臣说过的话?”

      “爱卿问得哪一句?”

      “秦王乃是平定天下之英才,”叔宝带了笑慢慢地说,语意平顺,全不似当年的痛苦与纠结,“我秦琼如今能够追随秦王左右,辅佐秦王,三生有幸。”

      世民心中感动,重重握了握他手:“当年答应爱卿的,朕均一一做到,朕不是无信之人。”

      叔宝点点头,又慢慢地说:“当年臣愿陛下开创盛世,还百姓于安和,陛下如今均已做到。如今臣亦愿陛下守住这盛世,做一代明君,陛下可否应允?”

      世民重重点头:“凡卿所愿,朕无不允之理。”

      秦琼带笑点头,阖了眼,似已睡去。皇帝为他拉了被子严严实实盖好,方步履轻快地离府回宫。

      翌日,早朝的皇帝愈加勤勉朝政,每每念起昨晚那人嘱咐自己守住这盛世,做一代明君的样子,便觉得自己手中枯燥的政事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刚欲散朝,有急报至——今日晨,护国公薨。

      皇帝接报,竟似不识上面文字。默然半晌,挥手散朝。

      停灵三日,众臣祭奠已毕,天子下旨,护国公葬于昭陵,墓前立石人石马以标功绩。

      贞观盛世,果然应诺,成就一代明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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