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襄阳梦(1) ...
-
襄阳府。
马车赶了十几天终于到了目的地,途中停停走走把我跟苏绣折腾得精疲力尽。我们进城时已经是傍晚,苏绣掀起一侧的帘子张望着外边热闹的街市,我靠着车厢打盹。
“姐姐,咱们到了。”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苏绣将我推醒。
车夫说让我们暂住于此,明日自有人会来迎我们。
我同觅浓各住一间房,我闻着房里淡淡的熏香,闭着眼躺在床上。我想陆游此时在做什么呢,跟子逸在一块吧,他们兄弟两感情真的挺好,想着想着渐渐睡去。
而山阴此刻被陆游掀了个底朝天,陆游过了几天去找唐琬时,发现医馆的门窗都上了锁,去她院里也不见她,陆游的第一反应是唐琬和苏绣被绑架了,于是他动用了全部人力在城里暗寻唐琬和苏绣。六天过去了仍没有消息,陆游已经怒火中烧了,还好有陆子逸在一旁劝说着,兴许人家去游山玩水了呢。
陆游要是知道,他心急火燎地寻找唐琬,而唐琬此刻正安稳的做着美梦,一定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夜色浓重,襄阳城内渐渐暗下来,苏绣立于窗前,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为了见着夫人这么辛苦,我也该做些什么报答她们,可是阿绣能做什么呢?
第二日,我和苏绣坐在客栈的小厢房里喝茶,一个年轻的男子持着剑站在帘子后面,像是个习武之人。他问道:“里面的可是唐琬姑娘?”
我应声道:“正是。”
“让姑娘久等了,我叫同越,我家大人有请。”
我以为为情所伤的总是女子,可这次的这个雇主是个男子。而他约我的地方竟是襄阳府里最有名的风月场所清风苑,我和苏绣穿过众人暧昧的眼神走到清风苑的后院,苏绣有些害怕的拉着我的衣袖。
同越把我们带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前,对着苏绣说:“苏绣姑娘就不便进去了,我家大人不愿与第二人说起往事。”
我对苏绣点了点头让她别担心。
同越推开门,一个身着墨绿色衣衫的男子在桌子前正襟危坐着,立体的五官如刀刻一般,轮廓分明而深邃。他抬起头看向我,眉头稍稍一皱,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深邃的眼神像一潭湖水深不见底,无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模样。
同越站在门外关上门,窗户打开着,窗台上的芷兰显得蓬勃生机。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镇定的坐下来。
“是这位大人要找回记忆吗?”我看他的穿着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公子,看他的气色也不像是身体抱恙之人。他回过神,替我到过一杯茶推到我面前,眉宇间透露着淡淡的忧伤,他看着窗台上的芷兰像是借物思人似得。
“不是我。是我的未婚妻芷嫣。”
芷嫣,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一盆芷兰,原不是他。
“这间屋子原本是她住的地方。”他的声音沙哑得动人,转头看着我说:“我需将所有事都讲与你听,倒不是想你救她,而是救我自己于苦海。”
“大人请讲,唐琬愿意听的。”
我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他口中的那一片苦海,为情所困的人终归是可怜的,心早已不再空留个躯壳受尽相思之苦。我虽还未经历过这般情劫,但我想这样的人是该我同情的。我总是在想觅浓,她短暂的一生爱过恨过,说不出来谁对谁错,这世间的感情之事从未说得清楚。
他手里捏着茶杯却一口不饮,他说:“五年前,芷嫣还是这清风苑里的一号花魁。”
他足足与我讲了一个下午,像永远讲不完似的。我细细的听着,收获另一个故事。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前芷嫣是襄阳府有名的花魁姑娘,不仅长得赛过襄阳所有女子,还是个文舞精通的才气女子。而他司笙不过是路经襄阳进京参加省考,会些剑术的富家子弟。
一日,芷嫣到山上的寺里祈福,下山途中被好色之徒非礼,司笙和好友经过救了她。这一救便救出姻缘来,芷嫣道了声谢下了山,而司笙更是对她念不念不忘。
司笙暂歇于襄阳府,有日在好友的强拉下进了清风苑,当他看到自己救过的姑娘妆容艳丽地站在二楼的长廊上,听着清风苑的老鸨介绍说这是她们苑里卖艺不卖身的花魁芷嫣,一天只邀一位客人。他看着那些男人好色的目光流连于她,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除了自己,绝不芷嫣接待任何人。
于是他花重金买下了芷嫣的这一晚。
芷嫣好像并不记得他,她抚着琴奏完一曲,高傲地抬头不屑地问他:“会对诗吗?”
“会。”司笙被她娇艳的容貌吸引。
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坐在,倒了杯酒。魅惑的眼神望着他说:“长夜漫漫,不如公子与我饮酒对诗如何?”
司笙笑了笑说:“可以。不过一味的饮酒对诗太过无趣,不如我们来定些规矩?”
“你说说。”芷嫣右手撑着脑袋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让人心生爱怜。
“谁要是对不上来就罚酒喝,怎样?”司笙也为她斟上酒。
“好啊,公子可要留心了。”
那一晚,芷嫣和司笙一滴酒未沾,打成平手,司笙对她心生爱慕,而芷嫣对他心生敬佩却不敢动情,她是风尘女子,她知道一个风尘女子动情乃是大忌。
之后,司笙每晚都来捧她的场,芷嫣偶尔有几日是不接客的,司笙也去清风苑,他总盼着与她一起对诗。可她偏偏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要娶她家里必定反对的厉害,他想自己若离开这襄阳,此生便无缘再见了吧。
芷嫣每次都只邀司笙一人进房,其他贪图芷嫣美色的人开始向老鸨抱怨不满。清风苑的妈妈也觉得不对劲,于是她借着给芷嫣送新衣的机会对她说这件起事。妈妈对芷嫣还是客气的,毕竟芷嫣打的事清风苑花魁的牌子。
“芷嫣啊,这几晚你都只允司公子进你的房,其他公子心生不满呐,你可得好好斟酌斟酌。”
芷嫣坐在妆台前拿起一支玉簪戴在头上摆弄着语气淡淡:“你放心吧,不会少了你的钱。男人都是这般得不到反而更想要,他们正是亲近不了我才每日捧场,若是真让他们进了我的屋,新鲜感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妈妈觉得有理又说:“那为何司公子你却日日邀见?难不成你不怕他有一日会对你失去新鲜感?”
芷嫣的手顿了顿,又笑着说:“他啊,他可跟那些只想着占我便宜的臭男人不一样,我同他在屋里也不过是弹弹琴对对诗,想来他是钦佩我的才学而已,并无二心。”芷嫣想起司笙为她着迷的摸样便笑出了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心思缜密的妈妈岂又看不出她对待司笙的不同。她走出屋子,想着如何让司笙知难而退以后都不出现在芷嫣面前,她可不想失掉芷嫣这个摇钱树。
司笙原本就是前往临安经过襄阳府暂歇的,如今因为芷嫣一拖再拖所以停留了数日。第八日,他的同行好友劝他启程,不然赶不上省试了。司笙好说歹说又留了一日,明日立即启程,他要向芷嫣告个别。
司笙觉得自己真的爱上芷嫣了,竟差点为了她忘记了要进京赶考一事,但是司笙知道芷嫣于自己而言此生只能是红颜知己。是时候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了,趁现在还有理智面对芷嫣,趁现在还能将告别的话说出口。
入了夜,司笙前往清风苑。
刚到清风苑门口,就被一个穿绿色衣裳丫鬟模样打扮的人叫了住。
“公子,请跟我来。”
“你认得我?”司笙很是疑惑地看着那丫鬟。
“我家姑娘叫芷嫣。”她轻声的说,然后引着司笙走进清风苑,向后院走去,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前,敲了两下门说:“姑娘,我把司公子带来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说是雅兴弹奏,倒不如说更像是给自己在谱曲调音。那绿衣丫鬟推开门,让司笙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司笙愣愣地站在门口,他居然进了芷嫣的闺房,还是芷嫣自己邀请的,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看到芷嫣坐在琴前,随意的拨弄着,弹着似有似无的调子。嘴角微微上扬着,那副傲人的模样。
司笙定了定神说:“你是在等我,所以叫那丫鬟特地守在门口?”
芷嫣手指顺着琴弦游动慢慢站起来,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看不透她。她看着司笙微微紧张地把手束在身后,若有所思的绕过古琴走到他面前。
“是要送我什么吗?”
司笙犹豫了一下,从身后捧出一盆开的正盛的紫色芷兰,走过去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略微羞涩的说:“路过花市的时候看到的,和你的名字挺像,觉得你会喜欢。”
芷嫣眼里闪过不被察觉的欣喜,她坐下来趴在桌上看着这盆紫色的芷兰花。从她步入风尘,收到的无疑是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可这样朴素且真诚的礼物,真是第一次。她抬头对他说:“这芷兰原是南接洞庭澧水流域的野生兰花,我只见过黄色的花朵,不想还有如此贵气的紫色。恩,我挺喜欢。”
司笙听了高兴地点点头,走到芷嫣对面的位置坐下,饶有兴致地说:“沅有芷兮澧有兰。”
芷嫣似乎听出他话里有话,愣了一下。她捧着芷兰站起来走到窗台边上,将芷兰摆在那里。她背对着司笙,惆怅的看着无边浩淼的夜晚星空,发出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声音。
“自我12岁那年家道中落,不得不流落风尘。我的生命就像被牵着线高飞的纸鸢,牵线的人稍稍一拉就能将我绊住。那一刻我便知今后如何都由不得自己。就像被临空捆绑在一棵表皮粗糙的大树上,挣扎只会让我的身体更痛。”
她转过身对着司笙继续说:“司笙,我不相信爱情,虽然大家都在说,爱情的滋味多好,但我不愿尝试,我认为那是毒碰不得,更何况像我这样的女子,更是要不得。”
司笙与她四目相视,看着眼前这个傲气又娇弱的姑娘,心中有些心疼。12岁这么小的年纪就在风月里挣扎过活,不怪她如此想,她只是还没遇见对她百般好的人,若是遇见了,便是一辈子。
“芷嫣姑娘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觉悟,司笙很是惭愧。只是,人这一生中必定会经历一番爱情。你现在不信,将来有人会让你信。”
“是吗?”芷嫣轻笑着,轻叹的语气像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孤独,以深深的夜色为背景,像不染俗尘的白衣仙子,体态轻盈,五官精致,一笑更是倾城。司笙看的入迷,笑着喃喃地说:“你若愿意等,他必然会出现。”
司笙其实很想说“你若愿意等,我便是那人”,他不敢说,芷嫣这样坦荡地与他说了心中的想法,他如果堂而皇之地向她诉说心意,一定很荒唐很难堪。他只能坐在那里,像仰望着爱慕已久的人儿一样看着她,心中的情愫似乎把握不好就会冲出禁锢,冲破黑暗黎明。他微微锁着眉头,一丝隐隐的不安和焦虑。
他说:“芷嫣,其实今日前来,是来与你作别的。”
司笙看了一眼烛火下靠着窗子的芷嫣,看她毫不动容的神色,反而有种安心地感觉。这样的芷嫣他才放心的离开。他又说:“这几日与你饮酒作诗,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轻松的日子。你高傲贞烈的性情更是让我尊敬。在我司笙心里,你芷嫣并不是什么风尘女子,是我此生珍贵的知音人。此去经年,不知何年再见,姑娘多保重。”
突然沉默下来的气氛让人有些沉闷。芷嫣好像是在想些什么,靠着窗子静静地立着,烛光在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如何。
桌上的蜡烛烧到一半,烛油毫无规律的在桌上凝成红色深浅不一的图案,他意已绝然起身要走,芷嫣在身后轻轻叫住他:“司笙,珍重。”
司笙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看到那张动人的笑靥就在忍不住转身抱住她。他坚定地跨出屋子,走时这样洒脱,似乎让人以为他是不留恋。
屋子里,芷嫣低下头,其实她想再说些什么,可什么都说不了,他去意已决。第一次有人说她芷嫣不是风尘女子,她承认她是感动的,她是高兴的。多少次她不愿意陪客人喝酒时,那些面目狰狞的男人说她有什么可傲的,说她只是一个妓女,说她只配陪人喝酒。
她转身面对着窗外吹来的凉凉的风,看到司笙出了这院子,淡淡的离愁的心里绕啊绕,憋得难受。
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说她不相信爱情,故意贬低自己强调自己的身份,她以为这般划清界限地告诉司笙他们是不同路上的人,自己就能放心地让他走。可当司笙发自内心地说着那番话时,她很想问他“我若是等了,你就做那人可好”。
她看着灯光昏暗下静静开着的芷兰花,迷人的紫色娇艳的模样,一颗泪“啪”地滴在花瓣上,又顺着花瓣流入土里渗入根须,与花共生,与□□养。
芷嫣轻轻抹去泪痕,坐在妆台前修着妆容,换上一套鹅黄的衣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色如此静好,清风苑里纸醉歌迷,琴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