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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道不同 ...

  •   展昭从未质疑过的白玉堂的选择,几乎他每一步,或者下一句会说什么他都知道。心有灵犀亦或者说太过熟悉,都成了他的顾虑。但就是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地,他忽然不想让白玉堂涉险了,不是不需要并肩之人,而是他真真切切的想保护他一次。

      襄阳的事情展昭还没完全弄清楚,从破碎的字句上,任谁都能看得出,襄阳王有反心——虽然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三十二口灭门案何须彻查,真相早就明了,只不过即使铁面无私如大人,真的也能秉公执法吗?

      好比一个医者,他每年能救一百个人,因为他的过错死去一个人理应以命偿还,可如果真的杀了他,那不是等于每年再多杀一百个人吗?

      这世间的账,本来就乱,世上的人,也未必只有善恶两种。

      展昭或许是刻意地忘了那天是怎么跟他吵起来的,他们不是没有吵架过,每次吵架,展昭都会选择离开,然后等白玉堂安静下来再回去。可回去之后想说些什么,都被白玉堂别扭着推开。

      ……爷又不是女人,要你说那些话…

      口是心非,是小孩子的专属,展昭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安安静静听他说话,那么乖的小白耗子他真的也许会不习惯了。

      可惜后悔和回忆,也换不来当初的放手。吵起来的时候两人几乎动起手来,不明所以的百姓驻足片刻,便再次习惯性的离开。过后便觉得少了什么,就像是一场戏,瓦舍里嗑着瓜子喝着茶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继续还是兴味盎然,但是回想起来,就总觉得少了一段。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一旦习惯了,熟悉了,就不会珍惜,直到失去。

      每个人心底最重要的,都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记不清楚那天究竟为什么吵起来,争吵过后变成了过招,甚至成了一个带着阻拦意味的逼近,一个成了为了逃避的躲闪,漫天刀光剑影,展昭知道他们都会给对方留最后一丝余地,直到一方叫停。可展昭后来却死活想不起那天,白玉堂说了一句什么话什么,自己就强忍着怒火抛下一句——既然如此,那请五弟自便!道不同不相为谋!随后拂袖而去。

      像是坚固的冰雪破碎开来,厚厚的冰层上再也站不住两个人。转身的那一刹那,展昭忽然就后悔了,这话实在太重,连称呼都变了。蓦然回头,白衣少年背后轻轻地靠上树干,然后滑落着跌坐在地上。初春肃杀的寒风撕扯着他清瘦的身影,在逆着光的耀眼明亮下看不清的萧索。展昭忽然就有那么一丝不忍——

      ——他…会不会很伤心?

      就好像每次自己转身离去的时候,如果回头,是不是也会看到他独自站在院子里,是不是就会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他呢?

      也许他真的伤心了,就不会陪我去涉险了。展昭默然离开院子,抬头望着晴朗却干冷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不见一丝云朵。

      白玉堂抱起双臂,初春从来没有这么冷过。片刻后,唇便透出一丝浅浅的苦笑。

      原来自己最了解他的,却最不放心他,最不信任他……是吗?

      所以他烦了。

      可后来七百个日夜里,你后悔了吗?展昭问自己。

      后悔没有早一点抓住他的手,还是后悔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云水已经这样浓厚,雾气从两人脚下深深的鸿沟里注满的水面上升起,然后逐渐弥漫,直到连他的身影都在阳光刺眼的明亮下乱了。

      没有声音,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然后河面再升起朦胧浓厚的雾气,连身影都凌乱了,再也分不清哪个才是他。

      第二天白玉堂就离开了开封府,走得无声无息,仿佛这个房间里他从没有来过。床铺收拾齐整,屋子里也冰凉得如同外面的料峭冷风。

      就像是在茫茫草原上,他就忽然不见了,可辽军大营却已经被他搅得乱七八糟,要是没有萧敬文,也不会……

      他去的地方,没有萧敬文。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危险了,对吗?陷空岛上的人都会好好照顾他,自己又何妨操心?

      可不正是他一次次地“放心”,换来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爱一个人这样容易,离开一个人这样容易。只需要人走了,就再也追不上了。他心里装了太多,不可能只有一个白玉堂。公孙先生慢慢摇头,展护卫,除了他,你心里可曾还有过其他人?

      ……没有。

      大人,先生,乃至皇帝,于他而言都只是责任,唯有他,早就在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落慢慢出现。在他身边,在他烦恼的时候,还有他想要见到他的时候。

      那个春寒料峭的上午,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展小猫,我走了”之后,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没有看到没有发现呢?

      是的,他没发现的时候,少年早已安静地收拾好行囊,开封上空的风云变幻无常,足够敏感的人都有些心惊惶惑,似乎连空气都比往年沉重得多。白玉堂何等敏感何等聪慧,怎能猜不到事情的原委?即便猜不到,他也必然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走。

      展昭迟迟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那是不是真的就印证了他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好聚好散吧,想来爷再也不用担心他死在沙场上,这就够了。

      还有……既然走就走得干净,爷既然还是护卫,这件事儿谁说必须要那死猫做?……死猫你不说,到了襄阳,颜查散也一定会交代的。

      昔日战火纷飞箭矢如雨的戈壁滩前,也从未觉得如今天一样前途茫茫。原来自己也不习惯呢……可他没有自己,不一样也活的好好的吗?

      世界上本没有谁,离开了谁就不能活。他知道,展昭也知道。

      恨一个人很累,然而爱一个人,明明知道他也爱自己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也很累。白玉堂轻轻靠上树干,他想放手了,那就放得干净。锦毛鼠的骄傲,也不容许自己手里有什么牵连。

      崇山峻岭偢暗低湿的岭南瘴气横生,襄阳一去千里,八百里洞庭湖反射着粼粼波光。乍暖还寒的晴日碧空万里无云,澄澈的光线直直地射入水中,折下来,其他的则四下散去,返回到还带着冰霜气息的空气当中。

      ……将来退隐,洞庭湖畔未必不是个好去处,甚或是百年之后葬在湖水之滨,也未尝不可。

      一颗心忽然就冷了,原来到襄阳,他竟然抱着这个念头吗?慢慢沿着河边走过去,虽然春寒,湖边的杨柳也已经抽条爆青,淡黄色的米粒簇拥点缀着,稀疏交映的枝条间隙里透出还带着暖橙的明媚光线,暖融融地,驱走了片刻的寒冷。

      来到襄阳几天了……每天晚上看着窗外的时候,却再也感觉不到有人的温暖。细细算来,从盗三宝,杀人题诗,再到寄书留刀,不知不觉已经三年了啊,从十七岁到二十岁,自己是如何付出的,又是如何享受被爱的呢?

      原来一直付出是会累的,原来……记忆里最温暖的,还是在寒冷的冬天,披在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而已。

      ——玉堂,既然你把这玉佩送了我,展某自然也要回礼的,别乱动,把这个戴上……

      ——死猫你耍我?!竟然是老鼠!

      ——玉堂不是绰号锦毛鼠吗?这白玉坠子可是上品,何况玉堂又姓白,白玉老鼠不是很般配么?

      ……

      那玉堂又是做错了什么,让你生气到不要我了?不要就不要了,爷又不是离开你就不能活了,走就走。

      ——既然离开你,那五爷也干脆些离开官场吧,走前就走干净,免得江湖上人说锦毛鼠是撂挑子的人,爷懒得杀人。

      明晃晃的湖水下掀起惊涛骇浪,而湖水表面依旧平静,石子落入水中,搅乱了一湖春水。悠闲地翻腾起几个泡泡便再次平静。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雾气沆砀的岳阳楼此时隐去了万顷碧波,连空气都满是湿淋淋的水汽,一袭白衣悠然临水之上。

      昨夜,初探冲霄。

      到襄阳的时候他就已然听说,襄阳西北角上有那么一座楼,名为冲霄。那日白玉堂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遥遥远望。七重楼阁连甍双阙,鸱尾高悬,平底高起,直冲霄汉,屋檐下还有在烟雨中泠泠作响的金铃。偶然长空一声响亮的鹤鸣,那是嘤嘤相鸣的鸟雀呼晴中,陡然明亮的白鹤。

      未遂风去便,争不恣游狂荡?

      少年豪情意气风发,鹤舞楼头踏着日影一飞冲天,在阳光下投下雪白的明艳。轻松掠过喧嚣尘世的街心,身形在空中绚然一转,轻巧地落在七重楼阁的屋檐之上。

      天空翻滚着阴云,却久久不下一滴雨。白玉堂抬头看了看天,皆道春雨贵如油,只是不知今春的雨能否及时缓解了这襄阳的亢旱。

      从三层后窗落入楼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引导他往前走,五行八卦阵中牌盾密密麻麻,无论怎么看都是枉然,思忖片刻,少年已然提气运功,身形顿起,轻灵地越过上空,直上六层。

      楼阁里面还有楼阁,不重复的七宿二十八星阵,还有他看不清的机关。

      凶险异常的地方,他想,不知道盟书藏在这里,自己可有把握出去。这里分明……就是死局。细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甚明亮的灯光照在头顶操纵机关的人脸上,那人冲他使了个颜色,沙哑声音道,明日巳时,岳阳楼。

      这就是他跟那人相约的地方,指腹微凉地摸到了腰间的玉坠子——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忘却的,只是接连几日早已忙得无暇分身。

      冲霄楼那日的机关操纵者他认得,江湖鼎鼎有名的七侠五义中的小诸葛沈仲原,前些日子虚以委蛇进入襄阳王府,此刻当值白玉堂也并不惊讶。身后来人犹如往昔一般声如洪钟。

      沈某竟不想是五弟来襄阳…也是哥哥忘了,按察使颜查散大人不正是五弟义兄么?

      客套过也寒暄了,天空依然阴霾未晴,早些日子的金柳此时已然抽出新芽。不远处还有书院,传来稚子清晰整齐的读书声,来回往复,琅琅上口。“咕咕”几声轻响,抬头,雪白的鸽子眨着红宝石般的瞳孔,单纯地看了他一眼,再次俯冲下身,向洞庭湖滑翔而去。

      莘莘稚子的声音依旧在回想,白玉堂熟悉这首诗,也是他最喜欢一首诗。

      ——初秋玉露清,早雁出空鸣。隔云时乱影,因风乍含声。

      前朝大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墨宝,当年据说颇热闹地上演了一场争夺墨迹的佳话。白玉堂早年习武练字,也曾临摹过这位大唐书法家的“小四圣”之首著名的“飞白”。而白玉堂唯一用“飞白”写过的草书,如今只记得一句“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罢了。

      或许是熟了,沈仲原抚掌笑道,难不成五弟是想起了那飞鸟依人?

      阴郁的心境到底还是吹入了一阵暖风。白玉堂也忍不住莞尔,当下反驳。唐太宗文皇帝曾以此言述其起居郎褚遂良曰:登善性淑均,如飞鸟依人我见犹怜。可叹至今到成了女子形态。

      沈仲原大乐,杯中酒一饮而尽,莫非五弟这一生不打算娶个美貌娇娘?还打算找个男人共度一生?莫不是愚兄竟不晓得,五弟也有龙阳之好?

      手里的杯子晃了晃,险些洒出酒来。并非听不出沈仲原仅是玩笑话而已,可若是两月前,他如何不能回答一声“是当如何”?而今于他,唯余一曲凌波不过横塘路,可那梅雨时节的满城风絮中又从何而寻那烟草氤氲呢?

      锦瑟华年谁与度?曾几何时,收敛了一身狂傲,摒弃了梁园东京的风花,洛阳章台的雪月,三年前就断了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离了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只留下酒中忘忧。

      可酒如何能忘忧?

      号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孟德早已逝去千载。当年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全盛日站在六州桥头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到底也没有为酒所醉。华容道上的酒,想来也是苦涩无比的吧?

      ——这几日都是在下当值,五弟要来且报一声,我沈仲原时刻帮扶。尽早除了这奸王,也好还盛世太平!

      杯中酒一饮而尽,满喉尽是辛辣灼热的苦涩琥珀。最终只一抱拳,看着沈仲原稳健而去。

      身后,烈烈风声撕扯着春衫,在已然透出春意的岳阳楼上黯淡了满屏金字——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忽略了上一句,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下一句才是最令希文先生忧心的——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乐哉?

      每个人都会忘记,因为世人所传颂的,仅仅是那其中断章取义的一两句罢了。

      打个比方说,世人不是最爱《击鼓》那两句么?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谁都会忘了后面的话——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只能哀叹,你我相隔甚远,缘分和坚守……都遥远到,成了一纸空文。

      沈仲原果然守信。那是乍暖还寒的春日,湖畔垂柳嫩黄色的新芽已然转绿的时候,白玉堂回到颜查散府上,意外看到了两个熟人。

      其实不能算熟人了吧,可以说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江湖上号称“七侠五义”中除了沈仲原以外的两个人——北侠欧阳春,和黑妖狐智化。

      那天的天空很阴郁,却久久没有下一滴雨。那天的气氛却很欢快——他乡不可见,辗转各自媚。可这两个生死之交,白玉堂岂能不见?

      听说过白玉堂已然初探冲霄,大约也明白了里面的情状。阵法机关并不算什么,锦毛鼠少年成名,其中最为闻名遐迩的即是通晓机关阵法七窍玲珑,七宿二十八星阵也好,五行八卦也罢,实则算不得什么紧要的,最紧要的是黑妖狐智化看似不经意的寒暄——

      ——白五弟你是不知道吧,官家前些日子将陈执一把拉下相位,接着抄家问斩…这先按下不提,再说官家的意思,想是早就打算拖一段时间了。结果这陈执一抄家,不得了啊,直接搜到了里通外国的证据,那陈执口呼冤枉…这不,派给大理寺和开封府查办了,怕是过不了几天,展昭也会到襄阳了。

      白玉堂淡淡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还来干什么……爷知道这是国家大义不是儿戏,可你自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把爷当自己人你还来干什么?

      他不后悔那天所做下的任何决定,那不再是他跃马江湖中醉笑沙场的狂傲不羁和一时气血翻腾去莽撞的傻事,那是他在心底经过惊涛骇浪之后,最平静的抉择。

      如果可能,他希望他能阻止一些事情,希望有些事情没有发生,也从未发生过。可是,他没有强大到能够左右、决定命运的播弄,他阻止不了应该发生的事,却要为当初自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选择,偿付沉重得难以想象的代价。

      静静听完智化的劝说,白玉堂绚然一笑,仿佛阴郁了许久的雾霾散开,阳光透出乌云,从刀山戟林中绽开了绚丽花海。

      大不了今晚再探一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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