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云影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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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透了血色的衣衫被解开，狄青倒抽了一口气。白玉似的肌肤被刀笔细细地刻上妖娆的曼珠沙华，烙铁烫出的地方有诡异的纹理。
展昭抬起头，远望身后。外面人声鼎沸，却都在忙着下一场仗的准备，而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冬日的天已经不如夏天的长，却已经天光大亮，晴日里的蓝天透过帐篷的缝隙落下金色的光斑，空气却干冷的厉害，缕缕青丝拍打在脸上，风停，静止。
……这个不好说，这种方式我见过，是辽国宫廷里的一种惩罚，咱大宋的墨刑，还不如这个好看呢，可万万没有这么狠毒过，听说这个印记意义不太好。
……这是什么？恕老夫直言，这种东西烙在身上，谁让人烙的他就是谁的人——这几日尽量别碰水，免得感染发炎，那就难办了。
狄青静了许久才试探着提议道，展护卫，要不你带白护卫回京吧，反正你俩的任务也完成了，原本就准备走的，等泽琰好些，你们就回京，公孙先生定然有办法。
恍然如梦，原来他们这一刻，得来的如此容易。
帐篷里的香炉里燃烧着不知名的气息，在空气中一抹一抹满开，仿佛是加了水的颜料，不需要勾勒出线条，模模糊糊地渲染开，便是极致。
慢慢握住少年的手，原本炽热的掌心包裹了一团微凉的柔软。带他回来一路上，风沙扑天盖地，暗夜沉沉漆黑如浓墨，群星闪亮蜿蜒成长河，他们的身影就在这苍茫大地广袤平原中寂静地孤独者。白玉堂慢慢抱紧他的脖子，有那么一刻，他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分开。
北风在草原上呼啸着勾勒出深冬岁末的寒意，经过三个月，北方还是阴冷一片，天空却晴好得出奇，若非没有雨雪天气，天穹永远像是盛满了阳光的容器，倾斜着将满满的日影泼洒出来，顺带着万里无云的瓦蓝天空。
大雁的鸣叫从天空中传来，那是从天边地平线随风传来的一句没有别人能听懂的密语，提早南飞的大雁孤零零扇动双翅洒下的寂寥声响。万籁俱寂中，白玉堂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大雁，眼睛一瞄，忽然挺身而起，从马身侧抽出一张铁弓。
——那是重创萧敬文的铁弓。
白玉堂忽然挣脱了展昭的臂弯，随即翻身下马，展昭一怔，并不阻拦，只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同时搭上两支羽箭，远远对准了雁阵。
弓响，箭出，惊鸣，雁落。
上前一步扶住少年虚软的身子，抬手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不远处，落地的大雁还在垂死边缘不断挣扎，它的一双翅膀则各中一箭。勉强弯了弯唇角，白玉堂伏在展昭怀里低声道，“它们的影子乱了，可要是有云彩，我如何射得中它？”
其实它们乱，只是乱在听到了你双箭射过来的风声。
展昭问他，疼吗？
白玉堂没有回答，一路上抑制不住的轻颤已然算作回答，然而他依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血色被汗渍打湿，痛便再加上一层，直到无力。
展昭沉默片刻，紧紧把少年揽进怀里，手刀顿下。
——看着你痛，不如让你昏过去，至少这样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醒过来的小白鼠气得浑身发抖，那些花瓣好似有尖刺一般刀割般地折磨着他的神经，眼下脾气也收不住地抓起枕头砸过去。死猫你再敢这么对五爷你试试！
他口中的死猫在床边坐下，枕头重新塞回少年身后，然后不容置疑地把他按回去。
——好好躺着不许起来，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开封。
此间事了，无须滞留。后面的人生，就不再属于世间那些礼教的了。
等到多少年后，这些东西还有多少人记得呢？比如秋阳下的雁阵惊寒，在衡水之滨上空的深深哀鸣；比如孤鹜，漫天霞光中出现的孤独身影；还有那聚集着的卷云，将血火处的一切惨烈都旋转然后加深，最后变成一整天的大火。朝霞是最后深刻的影子，永恒地映照着襄阳浴火重生的涅盘洗礼。
就像是后来白玉堂说的，猫儿，你还记得那天我在草原上射落的大雁吗？
如何能不记得，有他的一切，展昭都会找一个地方专门来盛放那些记忆，他的一笑一嗔，他的骄傲和坚强。可云来了，隔着云，影子就乱了……心也乱了
云后面，有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真相。
可这一切都埋葬在那一场大火中，展昭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弄清楚真相，茫茫人海里，他不小心弄丢了他的小白鼠，却再也不知如何找回来。
他们之间隔着两载悠悠岁月，如同那年在草原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卷云，呼啸着聚集着，遮挡着眼睛，直到被泪水浸染后散开。
那片云始终挡着他和他那只小白鼠之间的视线，同食同寝成了习惯，夜里或许还有灯下凝望——小白鼠戳着他的胸膛，喂，猫儿，你不是不行了吧？
嗯？玉堂，你玩火呢……
身下的诱人躯体上还残留着曼珠沙华破碎的花瓣，无论什么药都难以出去被削去的肌肤，映在爱人眼中，却成了别样的风景。
第二日便是雪晴，冬末的天气还料峭，天空晴朗得不见一丝云朵，空气吸到肺里，仿佛整个胸腔都浸透了冰碴子，砚台里的水墨渐渐结了一层霜。
陈家的案子是十天前接到的，彼时正值雪天，漫天飘舞的白蝶纷纷而起，像是破碎的飘零的梨花，一路找过去，正看到雪地里一点艳红，衬着少年雪白的容颜——还有那片片不断晕染开的，还没有凝固的血红。
一家三十二口人，全死了。
语气就像是那天的雪花，清淡淡地听不出任何情绪。落到脖颈里凉凉的，却又很酥麻地享受着冰雪在皮肤上缓慢融化的触感。雪是天地间最为圣洁的东西，可以掩盖世间的一切污秽。
距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女童，梳着双鬟，髻上插满了亮晶晶的金银绢花，似乎是努力想要往外爬，却到底还是被一刀劈开了脑壳，黄白的脑浆带着没有冷却死去的温度流淌，融化了一片周围的雪地。没有焦点和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瞪大，映照着漫天她再也看不到的星光。
女童手里死死地攥紧一张纸，撕去的一个边角隐隐约约写着蝇头小楷，展昭看了一圈，俯下身，尽量轻柔地从女童手里抽出纸片。一抬头，白玉堂也跟了过来，伸出手，抚过女童的眼睛，将她惊恐的双眸合上。
纸片上隐隐约约几行断裂的字句：襄阳……盟书……乱起……
还有模模糊糊的“——楼内”，融化的冰雪碎屑染透了字迹，透过模糊的字迹，还有他们谁也看不清的，已然隐隐存在一片云雾。
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也许很早了，那一层云，其实原本就隔离在两人之间，他们都在朦朦胧胧的水月镜花中模糊相望，中间是不知何时才能散开的云水。
比方说，闵秀秀不止一次的跟展昭说，熊飞，好好管着他点，这小子就欠收拾！
蓝衫剑客则温和一笑，玉堂不是小孩子了，他还是有分寸的。
看似恨铁不成钢的殷殷嘱托被云水隔离去了另一重内涵，背后的忧心和不安终究离开了原本的深意。放心，是否意味着，并不是那么在乎？亦或者说，并不珍惜？
打个比方说，每次案子来了，只要小白鼠自告奋勇，“倾城”的包大人总是捻着胡须含笑不语，每次什么危险的地方，他们也总是习惯地让展昭带上他。三个字，习惯了。岁月的车轮都是靠习惯往前走，惯性变成了自然，直到车轮破碎。
白玉堂喜欢缠着展昭，开封府习惯了；明白他们之间关系的，也见怪不怪；偶尔跟公孙先生讨论过程中传来的喧闹，黑脸的大人也顶多摇头笑着叹一句，“太闹了……”
是太闹了。夜里咔嚓咔嚓的瓦片声响，酒坛子落到地上的破碎哗然，还有被连累的可怜药草们无声的呐喊，当有一天成为遥远的过去，便只能留一句因风乍含声么？
展昭还记得后来有那么一天，他独自坐在屋顶上，看整个开封府鳞次栉比连绵起伏的屋顶，仿佛如大海波涛汹涌。日月旋转星河鹭起都成为他眼中的一个缩影，随后他抬脚，瓦片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
“碰”一声响，随后是赵虎大嗓门的叫声，“白护卫你回——”
半句话就那么生生卡在喉咙里，连同夜里闻声而来的大人和先生，都沉默下来。
展昭站在房顶上，远望西南。那里是长庚太白升起的地方，毕月乌暮色四合之际便从此落下。漫天云彩都化为绚丽的霞光。透明的液体湿透了瓦片，晶莹地散开一地星光。
他曾经想过缘何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上天还能否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让他去重新来过？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太顺利了，所以上苍并不甘心看到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发生，所以它设置了一道栏杆，只有爬上去，越过，才能得到他们触手可得的幸福。
还是那一家三十二口的灭门惨案，还是那一夜的晴雪时节，春寒料峭中，天空静默而旷然，冬天的麻雀吱吱喳喳地响彻云霄。有些人家门前，孩子们用小棍儿立起笸箩，洒下秕谷，等麻雀们大胆地进去，便一拽绳子，嬉闹的童声在空旷的清晨越发清亮，则天空越发寂静。
两个人都沉默着慢慢往回走，谁都清楚事情的始末，只是襄阳远在西南千里之外，谁又能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危险？半晌，白玉堂停下脚步，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
展昭犹记得那天的阳光洒在少年绝美的脸庞上，明秀而灵透，初春的寒冷阳光落下来，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脸上细细的金色绒毛。可展昭并没回答，抬手抚了抚少年散落在肩头的如墨青丝，随后揽过他的肩膀，轻声道，“回去再说。”
只因为这一切，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展昭知道，白玉堂也知道。
胸前的暖玉被体温包裹着，似乎散发出温热的触感来。展昭记起来，这还是温泉那一夜，少年狡黠地塞给他。哼，没有我的允许，死猫你敢摘下来试试！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有摘下来。
这些点点滴滴都成了习惯的时候，得到的人是否想过需要回报？是不是正是因为只一味地接受这种感情从未付出过，所以他累了，想休息了，才真的放手了？
那天，他们就这样握着手相望，渐渐离开了大路，无人的小巷里，展昭抱住他，深深地吻上了他带着暖湿的唇。直到结束这一个吻才认真的看着他。
——如果我去，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白玉堂咬了咬下唇，无声地点头，展昭从他眼中看到了坚持。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云影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