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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画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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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学画兰花那天起,白玉堂就教她:不到自己真的能画龙点睛的时候,绝对不要点蕊。兰花的花蕊,是很娇嫩的,即便秋兰坚强,花蕊却也是花的一颗心。
叶飞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就这么一年年学着画了下去。那教她画画的人却还是那样,一株兰草,花蕊全都不见。
娘说,他是还没找到自己的那颗心。古人都说,纫秋兰以为佩,兰草芬芳,坚强和柔弱完美的结合,而兰蕊若是坏了,一张画便只能葬身炉灰了。
还年幼的她抬起头,那五叔的心在哪里?
彼年,叶飞飞七岁,白玉堂也不过十三岁。
白玉堂第一次见到叶飞飞,是在这小丫头的满月酒上,早年,妙手秀士白锦堂和叶飞飞的父亲,五虎刀门掌门叶城可谓刎劲之交。六岁的小白玉堂一进门就看到乳娘怀里的小女婴,满月的小婴儿白白胖胖极其惹人喜欢,小玉堂戳了戳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小婴儿忽然就冲他笑起来了。
因为这么一笑,白玉堂认定了这孩子归他了,向叶城宣布,小婴儿以后要做他的徒弟。叶城倒是爽快,既然二弟要了我家女儿,且给她取个名字?
婴儿生在初秋,白露丹枫,金桂香溢,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白玉堂转头,一树红枫镶嵌于窗棂,还未完全红透的枫叶在碧空白云掩映下异常妖娆。叶城提议道,叶枫如何?
白玉堂摇摇头,俗气。枫叶飞飞,叫叶飞飞!
——倒真像后来白玉堂跟她说的:你名字是我取的,武功是我教的,琴棋书画我也是你的老师,以后你婚姻大事也得我给你做主!
十六岁的叶飞飞抓起茶杯就扔过去,被展昭及时地挡了下来。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叉着腰瞪着他,少来,都说你不教好!
啊呀呀~女孩子要温柔,不然以后男人怎么喜欢呢?
温柔你大爷!我就没见你哪里温柔了……那展叔你说,你怎么看上他的?
展昭笑得一脸温润如玉:玉堂不是女孩子,所以不需要温柔……旁边的小白耗子大喇喇地躺下,顺手环住展昭的脖子,然后吻下去。
叶飞飞很大声地咳嗽,小叔叔啊,你家的橘子太酸了……
半晌没听到动静,一抬头,白玉堂靠在展昭肩头闭着眼睛,丫头,我还没教你点蕊是吧?
【二】
点蕊,便是付了自己一颗真心。
叶飞飞愣了半晌,便下意识应道,好。
以前很多次也是这样,白玉堂懒洋洋地问她,飞飞,我还没教你……对吗?于是自己就习惯性地说,好。因为白玉堂在她眼中,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自己被欺负了,白玉堂找到欺负她的孩子,当面打了一架,随后拉着她的手,丫头,我教你武功,以后就没有人欺负你了。
那年叶飞飞四岁,依旧随父母住在金华的金虎巷里,有老管家抱着她出门,顺便给她买了一包桂花糖糕。坐在门槛上看大街,叶飞飞拿出一块,刚咬了一口,就有不知哪家的孩子,一把抢了她手里的糕点就跑。
叶飞飞撅起小嘴,也没说一句话,追着那孩子就跑到了巷子里,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胳膊,张开嘴,小牙尖利利地咬下去。那孩子吃痛地松开手,抓住叶飞飞的头发就是一拳。
孩子之间打架很常见,可打女孩子的事情叶飞飞没经历过,当时一股脾气就上来了,捏起小拳头也朝男孩子的鼻子打过去,男孩子发疯一样撕扯她的头发,她也不放松地狠狠地咬男孩子的肩膀。直到两个孩子都被人拉开。
拉开男孩子的是那男孩子的母亲,抱起叶飞飞的是白玉堂。那妇人典型的鱼眼珠——白玉堂后来说。叶飞飞不是很懂这话什么意思,可那妇人当时却说。谁抢了就是谁的,要是给她,那就把她给我儿子当媳妇吧。
这年白玉堂十岁,逢春节从天山的师父夏玉琦那里回家,正带了东西去探望叶城一家,正遇到老管家急的满头火,一进门就拉着他说大小姐丢了。叶飞飞那一身衣服倒是挺显眼,一路打听过去就这么找到了。
白玉堂冷冷地拉着叶飞飞的手。你倒是会捡便宜,给你儿子当媳妇?以后天天挨打吗?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娶得起她么?出得起聘礼吗?
妇人怒骂道,嘴上没长毛的东西,你算什么?你又不是她爹,你说了算?
白玉堂打量了她一阵子,片刻后微微一笑。我是做不了她爹的主,但是我能做得了你的主,明儿个你就不用来白家了。说罢,领着叶飞飞转身就走。
走到门外,叶飞飞才抬起头。十岁的白玉堂并不比她高多少,却也还是俯下身。飞飞,跟我学武功,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好。叶飞飞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才问,小叔叔,媳妇儿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后要住在他家,那个女人就当你的娘。白玉堂认真起来。叶飞飞拼命摇头,才不要才不要!
那就要打赢他,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说起这一段的时候,展昭摸着下巴。原来你是被骗了的啊……
叶飞飞白了他一眼,你就宠着他吧,迟早累死你!
可你现在知道媳妇啥意思了没?展昭继续问。叶飞飞托着腮,眼神悠远地飘到了窗外,定格在远方的暮山,知道了,就是那人的……兰蕊。
【三】
后来叶飞飞听说,白玉堂上陷空岛了,再后来,父亲厌倦了勾心斗角,便封剑隐退,将偌大的家业交给了哥哥,只留下叶扬叶飞兄妹二人,隐居于开封的暮山。
帮哥哥打下手的时候白玉堂来了一次,一来就叫上哥哥喝酒,顺手把一盆极品兰花送给叶飞飞。喏,飞飞,这是小叔叔送你的,你今年11岁,爷11岁的时候也都上了陷空岛帮忙打理生意了,好好干,不然出去可别说是我认识你!
那兰花当真难得,墨绿的叶子浅绿色的花朵,花蕊却是鲜绿。叶飞飞捧着兰花放到窗台上,铺纸磨墨,勾描浓线,纸上便跃然一簇葳蕤兰花。她想起来了,纫秋兰以为佩,白玉堂衣袖上也常常绣着一丛兰花。
那兰花当真没有花蕊。想来,他还没找到他的心。
可没过多久,白玉堂拉着她到太白楼点了一桌子菜。当晚喝得酩酊大醉,拉着叶飞飞的胳膊,飞飞,给我弹琴听吧,就弹…《晓兰清露》……我跟你说,以后小叔叔教你点蕊……
叶飞飞还没吞下满嘴的桂花糕,一双眼睛眨了眨,然后掏出手绢擦了擦手,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走到他旁边推了他一把。小叔叔,你现在会点蕊了么?
……会…小叔叔现在会了……呵才不是!那臭猫会就行了……以后你嫁人了就懂了……来,丫头,女孩子不能不会喝酒,不然出门会被人骗了的……喝酒……
乖巧地接过来。那女儿红辛辣中竟然真的带着一丝甜,叶飞飞随了父亲的千杯不醉,却极少碰酒,认真地在嘴里细细品着。可她刚伸出手,就被另一只手握住了酒壶。
来人带着温和的浅笑,声音也很温和。叶飞飞撅了撅嘴,伸手剥了虾,放到展昭面前的盘子里。
这是哥哥教她的,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她知道,这个人叫展昭,不是坏人。
展昭夹起虾仁放进嘴里,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叶家的小飞飞吗?孩子,你小叔叔喝醉了,展叔叔带他回去,要不要叔叔先送你回家?
白玉堂醉醺醺地推开展昭的胳膊。臭猫你别看不起人!五爷我的侄女我的徒弟还要你送?你太小看人家了…唔……
还闹,你也不吃点东西就喝酒,不难受才怪,回去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养养胃……玉堂……
叶飞飞擦擦手,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哥哥说过不许打扰别人的,皱了皱鼻子,摇摇展昭的胳膊。展叔叔我回家去了,不用送我。
那是叶飞飞第一次见到展昭。
之前的盗三宝,杀人题诗什么的,叶飞飞也都是从白玉堂半真半假的吹嘘里听说的。早些时候阳光正好,白玉堂拽着展昭一路打打闹闹,从早上闹到晚上,花朝节上失踪了一阵子,然后这次回来,白玉堂便拽了他兄妹两个去喝酒。
叶家生意越发大了,叶飞飞便也不得闲了。江湖上的儿女,十几岁便要支撑家业。衣上绣了兰花,随哥哥走南闯北离了开封。从稚嫩的孩童成长为少女,青葱岁月缓缓而过,有时候在山里,她便想,不知道这次回去,白玉堂会不会教她新东西?
上次绣了兰花送给他,回头竟然跟自己生气,说玉器行的师父竟然不会雕刻,不然给自己带上,女孩儿衬着白玉兰花多漂亮。
细剑横扫,恍若兰叶,闪电一般抹过眼前山贼的脖子。眼眸渐渐变得凌厉冰冷,属于少女的青春逐渐显露出玲珑身段,楚腰卫鬓,雪肤凝脂,还有手中细剑如兰叶般的明丽。身旁的人拍拍手,姑娘好剑法,迅捷多变,却万变不离其宗,一剑过而兰叶生,轻功舞而兰花绽。
一叶兰生,这边是后来叶飞飞的江湖称号。她不明白白玉堂为何会专门为了她自创这套剑法,但是见过的人都说,这剑法倒是配得上画影,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几步追上说书的大爷,那老人摇摇头。可惜啊,画影已经随了那锦毛鼠,埋在冲霄楼了。
什么冲霄楼?
哎,女侠你也是江湖人,怎么还不知道江湖事儿啊?也就是半年前,锦毛鼠破了冲霄楼,死在襄阳了!
【四】
后来她回家了一趟,正巧展昭带着一个女人来拜访。叶飞飞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可那女人她分明认得,是茉花村的丁月华。
她不喜欢这个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几年看惯了便觉得,除了她的小叔叔,谁站在展昭旁边,都打骨头缝里的别扭。即便是不喜欢,也是大家闺秀,还是不动声色地迎接了他们。
她要给丁月华看看,白玉堂的朋友可以接受展昭,却万万接受不了展昭的“未婚妻”。
再后来,便是表姐的终身大事了。
擦干眼泪,她终究不是神,左右不了命运,她只是白玉堂当成徒弟的一个女孩子罢了。她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她的小叔叔就这么走了,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成家,甚至……
……不,他并不遗憾,至少他的生命之兰,终究还是有人点了花蕊。
之前白玉堂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只等几年后便要出嫁,她不知道未来是否能找得到自己的花蕊。只记得那天展昭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枚香囊,里面是一簇白玉雕刻的花蕊。
白玉为堂,想来小叔叔,没找错人啊。
可叶飞飞没想到,她还能见到白玉堂。
姐姐林水儿是孤儿,叶城一家接纳了她,可三月嫁过去,九月叶家便接到噩耗,说林水儿暴病而亡。
叶飞飞只身一人到了襄阳,一把揪住姐夫的衣领子按在墙上,逼问之下,姐夫只承认姐姐是死于砒霜,却再也问不出其他的。看着姐夫身上的雪白鲛缎,叶飞飞陡然觉得这人不配。
是的,他不配。除了她的小叔叔,谁都没有那个绝代风华。
夜里还未熄灯,便有东西打到了桌子上。白色的石子。叶飞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这石子,整个江湖除了白玉堂,再也不会有第二人玩的这么好。当即熄了灯追出去,落到房顶上,却意外听到一阵细语——
“谁知道大小姐半夜里干嘛去啊……”“就是,夫人死了那天她也不在,谁知道在干吗……”
来不及找那个人,叶飞飞狠狠地打昏了两个婢子,踹开门,揪住李双双的头发甩到床上,细剑在月色下恍如冬兰叶舞。她说,跟我回开封,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白玉堂的狠厉和残忍,她尽传一身。李双双浑身一颤,想说什么,剑刃便毫不留情地割破一层油皮。
李双双,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开封府说吧,最好别耍把戏,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却会让你巴不得赶快死。
开封府里,叶飞飞再次见到了阔别三年的白玉堂。风华依旧,性子也没变,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安静了很多。兰花一丛描画过后,他摘下画影扔过来——
——一叶兰生,原本就是我娘遗留的名画,画影送给你了。
叶飞飞一怔。
丫头傻了?白玉堂指了指书案旁边,扶着椅子坐下来。三拜九叩的大礼,你还缺我一个呢!不过看在当年你才一个月大就不跟你计较了……丫头,还不赶紧补上?!
被展昭一推,叶飞飞才晃过神来,连忙行了大礼。白玉堂咳得厉害,展昭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直到咳到脱力,展昭忽然揽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抱进怀里。
……就像是那个给她取了“一叶兰生”的那个家伙看着自己的眼睛,很像很像。
那锦绣山庄的少爷追出来,一脸尴尬地解释说那一次真的不是故意瞒着她,只是听锦毛鼠说叶家女儿如何如何,还夸耀自己是叶飞飞的徒弟。可白玉堂说过,每个人都是一株兰草,每个人在画兰的时候,都不要随便点蕊,那蕊,是给心上人点的。
站在院子里,听见门响了一声。叶飞飞半晌才把画影递给他,展叔叔,这画影我不能要,你拿回去吧,跟他说,阙影相随,我便不能断了你们的情。
展昭摇头一笑,你拿去吧,我跟他定情可不是凭画影。
咬着下唇,叶飞飞不安地看了一眼,小叔叔还好吗?我怎么看他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没事儿,冲霄楼留了些病根,让他睡一会儿吧。展昭把画影推回她手里,方才的画纸铺展到石桌上,展昭笑了一声,他这两年在襄阳画的兰花,终究还是没有花蕊的。
你会不会一个个点过去?叶飞飞觉得自己的话很傻。
展昭笑道,当然,他所有的兰花我都会替他点上花蕊,以后,他也不许找别人给他点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