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当歌》轻微崽子

98、第九十八章 行刺（2）

　　押回京城的刺客关在大理寺牢中，隔着牢门，只能看到三个壮汉被铁索吊着，牢里安静无声，来前听狱卒报说是送进来前就喂服过软筋散，初时还有点挣扎，整夜的铁索叮当作响弄得狱卒睡不了觉，抽了几顿鞭子，也便不叫了。

　　听见开门的动静，其中一名刺客醒了过来，眼睛肿得只能勉力睁开一条线，待看清来人，喉中一呜，似笑非笑，像哭声。

　　狱卒赔笑弯腰道，“这几个刚进来时成天嚷个不停，弟兄们就往他们口中塞了麻核桃。”

　　魏云音板着脸，那狱卒看她脸色，又道，“这就给他去了，大人这会儿要问话么？隔壁有间小室，是做审问之用，这边脏污，怕大人呆不惯。”

　　魏云音也不多言，随另一狱卒往小室去，走远后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鞭声和骂声，料想是狱卒在杀那刺客威风。

　　不一会儿，人带过来了，那人跪都跪不稳，浑身无力软到在地，又被狱卒踹了两脚，却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只是嘴角冷笑，是条汉子。

　　“不用管了，拿两坛子酒来，要烈酒。”

　　地上的人翻起眼皮瞅了魏云音一眼，大笑出声，声音还是模糊，在喉中轰轰作响。

　　魏云音没急着问话，先翻了翻大理寺给的卷宗，已经是第三日，前几日大理寺几个老臣连番上阵，无非是问他叫什么名字，哪儿人，受谁指派，为什么要行刺。按上个谋逆罪名，再揣测静妃是为五皇子才想谋杀皇帝，其情其理也合乎人心。静妃随侍在烈帝左右，待烈帝驾崩，矫诏便是。

　　大理寺审了六次，刺客被捕起初是真睡不着，后来就算想睡，也没法睡了。

　　此刻一沾地，不一会儿竟口涎横流，鼾声响起在小室里。

　　旁边的狱卒一脸愤愤，上前举鞭就抽，一鞭子把刺客的耳朵打出血，横贯半张脸。

　　刺客口中痛呼一声，也是闷闷的，显然没有力气挣扎惨呼。

　　待酒来了，魏云音让狱卒先出去，之后从座上走下来。

　　当她驻足在刺客脸前，那刺客也无半点惧色，抬了抬头只是抬不起头，多日没有好好进食，又服了软筋散，哪来力气。

　　把狱卒那儿要来的钥匙把在手上转了两圈，魏云音躬身低头，打开了刺客手上的镣铐。

　　“你……”刺客声音十分嘶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魏云音没多说话，拽着他的领子，令他坐起。把两坛酒中的一坛分给他，自顾自开了泥封，一口烈酒下去，她面色薄红，在此间也看不分明，开口道，“能喝吗？”

　　刺客二话没说，单手托不起酒坛，就换了双手捧着，喝得急，流得满胸膛都是，下巴抖动不已。

　　等他酒喝得差不多，魏云音把酒坛杵在身侧，一条膝屈起，手按在膝上，坐在地上打量那刺客。

　　虽然落拓，但死士自有一股戾气。

　　“要问什么，趁我没死，赶紧问。”说着就侧身咳嗽起来，生生咳出口血来，才稳住身形，就着血一口酒下去。

　　“老问题，你是哪儿的人？”

　　“音无。”

　　魏云音眉毛动了动，笑了笑，“和我认识的音无人，面相倒是差得多。”

　　“龙王生九个儿子，还各不相同，何况一国。”刺客无所谓道，有点不耐烦地又喝一口酒。

　　“那是。还是老问题，为什么要刺杀皇上？谁指派你来的。”

　　刺客不耐烦得眼睛都闭上，“有人出钱买我来，我就来了，家里妻儿吃不上饭，又逢征战，不做亡命之徒，也没地方雇我。”

　　魏云音点点头，“你一脸凶相，雇你大概也不必做生意了。”

　　刺客哼了声。

　　“你的雇主是谁？”

　　“到了这地境，我也不指望出去还有生意做，也顾不得什么不出卖雇主的话了。”

　　魏云音留意到，刺客一边答话，手指头一边不安分地在地上画圈。

　　“买我来的人是宫里的人，具体身份我不知道，只知是个女人，且出手阔绰。她戴着斗笠来的，我也没看到是什么人。”

　　这样也不能确知就是静妃，魏云音对着卷宗又问，“前几次审问，你也是这么说的？”

　　刺客咧嘴，牙齿上沾着血污，“此前我只说是个女人，旁的都没说。”他探着头往卷宗上瞄，身体力气又不济，便也不去看，只道，“卷宗里不是写指使我的是静妃么？”

　　魏云音一看，上面的供词下有个朱砂手印，想必是这刺客的了。

　　“你既根本没看清是谁，为何要认罪。”

　　“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刺杀皇帝，老子这条命早就交代出去了，自己少受点罪，也不带上兄弟们。老子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箩筐，那帮狗官在卷宗上写什么，不就是想让我认，认就是。”豪言壮语说过，大汉感伤起来，“只是我家中妻女，尚不知道此事，以为我去他县做行脚商，别来京城找人才好。”

　　“前面的审讯，你蒙混过去，到了我这儿，问不出个究竟，我是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就死。”魏云音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将酒坛举起，猛一口喝光，一声巨响里，酒坛带着还剩在坛子里的小半坛酒遍地乱溅。

　　刺客浑身僵硬地坐着，往后挪了挪身，半晌颓然垮肩，近乎绝望，“交代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宫里来的那个人，我不认识。干这行的，都是收钱办事。”

　　“刺杀皇帝，你也敢接？你说你是普通草莽，我不信。这单生意，也不是你有单子接的，你后头还有谁，不愿说本官也不勉强。只是你的妻女，栖身茂县，三日前我已派人去接。”

　　那刺客一愣，抬起怨恨的眼，呼吸粗重，脖颈起伏不定，青筋在额上暴起，手指头紧紧抠着酒坛子。

　　魏云音知他可能要动手，往后退一步，却也没太在意，只漫不经心地说，“我是朝廷重臣，要保你妻女不过举手之劳。你想清楚了，我再来问。从茂县到京城，需得七日，四日后我来提审，若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便让你们合家团圆。”

　　刺客瘫软在地，烂泥一般，直愣愣盯着墙角稻草，连魏云音出去都没意识到，只待狱卒过来把人提回去，重新挂在墙上，方才觉得慌了神，满眼通红地挣扎起来。

　　铁索发出铿锵之声，不过片刻，又安静下去。

　　翌日在朝上与姜庶碰面，那人瘦了些，当初中举，姜庶生得肥头大耳，大概朝事过于操劳，人瘦下来，一双窄细小眼精光更盛。

　　散朝后姜庶靠过来，一脸有话要说，半天又没说出个什么来。

　　直磨蹭到招呼完，走到宫门口，姜庶才问，“大人昨日去大理寺提讯了？”

　　魏云音停下脚步，斜瞥他一眼，“去过了，怎么？”

　　“那臣今日也去问问。”

　　“嗯，姜大人自去便是。”魏云音无所谓。

　　“大人可问出什么来了？”姜庶有意探询，什么都没问到，有点不甘心，又是多问了一句，魏云音却疑惑道，“问到的东西都写在卷宗上了，此案你们三人才是主审，我只是监审，届时也要看你们问出来的结果。”

　　“那下官可否动刑？”

　　魏云音冷冷道，“尚未提讯，姜大人就想到用刑去了？”

　　姜庶一脑门冷汗，“此前问两个大理寺同僚，他二人说牢中三个刺客至今什么都没招出来，下臣怕不好问。”

　　“呵，他们两人如此说？卷宗可不是这么说的。”魏云音曼声道，只觉得姜庶十分古怪，“陛下既然也指定了你审理，那就是相信姜大人的判断，姜大人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便是。不过，这三人是重犯，若有三长两短，来日若开棺验尸，怕就不好办了。”

　　姜庶拿袖子擦额上的汗，直道，“不会，下官只是担心，想个万全之策，有备无患罢了。”

　　到回府时候，刚坐下连靴子还没脱，就听人来报说丞相府让去一趟。在朝上没见袁勖怀有话说，这时候了才叫人来传话。

　　魏云音也未细想，又急忙忙赶去丞相府。

　　袁勖怀正在书房批折子，见她来了，抬眼说，“坐。”

　　她便坐下，袁勖怀照例是不放笔，先把手里东西写了，才道，“姜庶今日找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左不过是那桩案子。”

　　“底下人说你去过大理寺了，问出什么来了么？”袁勖怀也没看她，自顾自翻开另一份折子。

　　“那人说的大部分是真话，但还有未尽之言。”只要不牵扯韶武与韶容的矛盾，魏云音对袁勖怀还是很愿意实话实说的。

　　“姜庶此前是太子那边的人，太子走后，眼下是大殿下的近臣。”

　　魏云音眼珠一转，手指互相摩挲着问，“这我知道，韶武举荐的姜庶。只是姜庶这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刚直，似是奸猾之人。”

　　“他入仕前，在京中是平民，族中又没有亲戚可以依靠，大殿下赏了他间大宅子，又使了银子帮他在老家重修宗祠，姜庶感恩戴德，大殿下插手刺杀这案子，中间未必没有他的份。”袁勖怀抽丝剥茧，还说出了魏云音不知道的事情。

　　魏云音疑惑道，“你站的不是大殿下的边？”

　　袁勖怀白她一眼，“正要和你说，若是牵扯到皇子。一个静妃已让皇上伤心不已，此前太子之事后，皇上的龙体每况愈下。你要想清楚，陛下是怎么想的。”

　　为官之道，不在下而在上，京官尤其如此，到了魏云音这份上，烈帝的便格外重要，但这个正好是她不擅长的。在她眼里，烈帝纯粹是只老狐狸，虽表现得十分信赖她，但这一切似乎都有其目的。

　　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她不知他有什么目的，父亲又还扣在烈帝手中，相当棘手。

　　“你觉得，皇上是怎么想的？”魏云音探问。

　　“皇上想对南边开战。静妃死了也就死了，儿子毕竟是亲生的。太子死后，他一个儿子也不想再失去。”袁勖怀再没抬眼皮，“现在没有立嗣的意思，恐怕是怕被架空，皇上不甘心做太上皇，他心里未必犹豫过哪个儿子是治世之才，只是犹豫哪个儿子不会架空他的权力。”

　　魏云音回府路上一直在反复咀嚼袁勖怀的推测，想来想去竟是烈帝自己才是幕后主使，静妃行刺，看似是静妃想要扶持自己儿子，然静妃如果伏诛，小皇子立为储君，即位也好不即位也罢，依然是烈帝一人说了算。

　　到夜里只觉得疲累不堪，已是七月底了，朝中一堆破事。按照当初递辞官折子的设想，如今她应该已经沿江而下，在南边小镇听曲儿，与父亲为伴，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再无什么要忧虑的。

　　先是烈帝按着折子不肯批，那时预计是一月之后可以脱身，之后袁勖怀返朝，他不走，她更走不得，就像被人戳中死穴似的。

　　袁勖怀想要韶武做皇帝这事朝中没几个人不知道，他告诉她说皇帝遇刺的事情可能与韶武相关，究竟是何意。干戚回惊雷山庄，苏峰与关陆已不在她手底下任职，真要找人商量事情，却也无人可找。

　　一时间百无聊赖只管把自己闷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扯着嗓子喊人盛冰进来，屋里凉下来，魏云音爬起来啃光两块瓜才好了些。

　　翌日一早，云光从行宫被接了回来，小脸儿不瘦反而圆了。

　　跟在他后面的那人，浅紫色的蟒袍，不是三皇子韶清却又是谁。魏云音打着揖谢他近来对云光的照顾。

　　三皇子只是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也不算为你照顾。”

　　“那是，反正早晚都是你的。”

　　云光对这二人很是无语，羞煞一脸地跑回府中。

　　魏云音还站在门口同韶清说话，问了问当日烈帝被刺的情形，韶清却摇头道，“我与韶容都不在，得知消息时，父皇已命人封锁行宫，本来我想去看看父皇的伤势如何，却被告知圣驾已经返京。行宫又封锁了两日，才陆陆续续启程回京。”

　　魏云音点点头，“也即是说，当日情形，只有皇上和娘娘才知。”

　　“还有宫人们，只是刺客来势汹汹，听说死了不少宫侍，就地在行宫附近掩埋了。”

　　再多的韶清也不清楚，魏云音本留他吃饭，韶清急着回府收拾，便辞了去。

　　晌午时候热得不行，魏云音支着头下巴抵着笔杆子，正在将睡未睡之际，忽然觉得清风徐来。

　　一转头就望见云光恬着脸跟她身后笑，还嘴甜地问，“主子，奴才回来在路上买了姜糖和梅子糕，清热解暑开胃的，这会儿吃不吃？”

　　哪有不吃的理，魏云音搁了笔，只拿眼示意他去拿。

　　云光赶紧小跑着去了。

　　回来时见魏云音在纸上写写画画，画了许多位置古怪也构不成图的直线曲线，登时歪着脑袋横看竖看不成样，脖子都扭酸了，才把姜糖从纸包里拈出来，喂给他主子，一边问，“主子最近学画画啊，看来师父请的不好……”

　　“画个鬼啊！”

　　“确实有点鬼画桃符……”

　　一声嘎嘣响，魏云音把嘴里的姜糖咬碎了，阴测测盯着云光笑，笑得云光直缩脖子，“主子……奴才说错话了……”

　　“知道错就好。”牙齿缝里磨出恨恨的声音来，魏云音伏案又在上面连了根线，两头写着的是武，刺。

　　然后又从另一端把玉与刺连起来。

　　云光看了半会儿看不懂，也就不问，自顾自把糖喂进自己嘴巴里了……

　　魏云音拿眼瞪他，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将糖都交出去摊放在桌上。

　　“主子您请。”

　　魏云音鼻子里哼哼一声。

　　一边把糖嚼得嘎巴作响，一边蹙眉在纸上写写画画，下午时光眨眼即过，待从书房里出来，天色又暗了下来，傍晚时分，狂风大作，直将府上荷塘里高低不齐的荷叶倒拔得竖起。等雨下过了，天边竟又放晴，金光与水珠交织成的灿色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

　　雨后天青，映着魏云音手上的茶杯，杯中茶叶旋转，她凝神看了会儿，深嗅被雨水洗净的空气，于纷乱思绪中，捉住了一点苗头。

　　喝完茶才吩咐人去备车马往大理寺去，急着要把犯人提出来问话。

　　离大理寺还有两条街时候，忽见天边红光隐约闪动，魏云音睨起眼，对车夫道，“今日的火烧云真流连忘返啊，天色这么黑了，还不肯沉下去。”

　　车夫一声嗤笑，“大人，这哪是火烧云啊，方才天色已黑，这光是才闪动起来的，恐怕天干物燥，不知是何处走水了。”

　　“那我们要不去看看。”

　　车夫恭维道，“大人古道热肠，看火光与大理寺在一个方向，估计就在那附近，前头拐弯便是，快到了。”

　　魏云音嗯了一声，退回车中，支着头打盹。马车不知为何猛然停顿，差点把她从车里甩出去，她坐正身子，扶正官帽，扬声问车外，“怎么回事？”

　　“大……大人……大理寺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