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1 恭觞问渡》萧茵

35、序章

　　巴哈雪山空洞的脏腑中，正行着一场法事。
　　阳光刺透狭小的石间缝隙流入山洞，若寒瀬流风，无分毫暖意，徐徐四散，被死水般浓重的黑与静吞噬。透过一线洞天，隐约可闻鹰唳渐近，清扬悠远的鸣声若闪电穿夜，惊空遏云。
　　突然，一只鹰扑棱着双翅闯入昏暗的天地！
　　那羽翼方丰的幼鹰，误打误撞进了这逼仄促迫的空间，惊慌失措，连连凄鸣，急速拍打着翅膀，一次又一次撞上石壁。零落的羽如一蓬炸开的血花，绽放又转瞬凋落，被阳光托着，慢慢悠悠地向下坠去。

　　此时，自石洞深处的黝黯传来一线低沉细微轻吟，低沉喑哑，摄心动魂。若一线悬丝勾连出千丝万缕，从四面八方牵出声响，渐汇聚成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吟唱。随之，一点靛蓝的微光从深及地府的幽暗之中，摇曳飘忽地游移飞驰，所及之处灵光乍现，渐将整个漆黑的洞府点亮。
　　黑暗渐隐，显出山腹之中矗立着的七大祭坛，以北斗七星格局陈列，祭坛之上各立七名天墉弟子，站位亦是遵循北斗七星方位，分毫不错。天墉城掌门涵素真人立于正中主位，城中诸位长老各领一阵，七星阵法所指紫薇方位汇聚于一点，却是此前天玄教圣地中开裂的瘴气之门。
　　如今阻挡着裂缝的巨石已被移开，腥臭污浊的阴风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网缚，其后妖魔鬼怪欲脱不出，一次又一次飞扑在阵法之上，化作飞灰。

　　“开阵！”

　　话音方落，七七四十九人同时拔剑斫地，刹那间凛凛剑气泉涌四溢，至清之气贯穿山腹，喷薄云天！遍布于山腹之上的法阵为剑气激发，随之轮转飞旋，一层层地扑在瘴气缝隙之上，将那本就固若金汤的裂痕堵得水泄不通。
　　随着激荡剑气，一缕橙黄色的稀薄晖光亮起，与法阵融合为一，五色辉灵的功法缓缓净化着被瘴气侵蚀的石壁，促使其缓慢愈合。灵气剑气若飓风飞旋徘徊，淋漓而出的凌冽锐气，惊得幼鹰哀声阵阵，接连落下的羽毛不及着地便被绞碎成飞灰，片片落在众人脚下。
　　这七重七星阵法威力极盛，专是用于封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至于镇压魔域，封锁其与人间的通途也是不二法门。然则该阵所需灵气修为却是甚为高深，行阵之时更是无比凶险，若有半分不妥，便会力竭身亡。
　　天墉城行此法阵，已有七七四十九天。涵素真人倾尽全城上下之力，携诸位长老倾巢而出，驻守此地七七四十九天，仅余紫胤真人镇守天墉，以防万一。
　　如今已是最后一日。成败胜负，均在此日尘埃落定。
　　然而四十九天过去，修为普普的天墉弟子自不必说，便是掌门长老亦是面露苦色，额上冷汗涔涔。突然阵法天枢至摇光位灵力不稳，其上弟子面色惨白若雪，单膝跪地，喷出一口血来。平衡有度的四十九重阵法顿时开始延其站位涣散倾斜。正及此刻，一道灵力飞驰而至，及时填补其位不足，冰夷流云随着覆上，淋漓的细雨无声润泽着干涸的身心。
　　那位脱力的天墉弟子稍作休整便勉力爬起，重新归位。盘腿坐在涵素真人身边的巫阳觉察出诸人气力不济，目中流露出焦急神色，催动灵力向四方蔓延至更远，凝神感知各人灵力的波动与平衡。
　　随着阵法层层铺叠而上，伤痕一样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清气浩渺，气势逼人，原本盈于山腹之中的浊气被逼至无所遁形，幽幽渺渺的黑烟玄气，转瞬之间被绞灭扑杀。
　　涵素真人目中精光四溢，灵气暴涨，狂气鼓吹，缭乱鹤发白须。他身后四十八名天墉弟子亦是随之举剑，宝剑龙吟，声协金石，三气合一，力贯山河！
　　雪厉的剑光铺洒了漫天满地的月色水波，照亮坚毅锐利的眉眼。狂乱暴走的剑雨倾泻而落，一波一闪的注入阵法，合化为一。法阵之后猖狂□□的魔物嘶吼怒叫，魔气汇成巨龙长蛇，拔山凶兽，与剑光肉搏血战。
　　鬼哭狼嚎，麟铗暴吼，黑气团缩，烟气流转，电光往来！
　　天墉城强横霸道的封印，伴着凌厉无匹的剑法，一分一寸地将其逼退。倏忽七七四十九把宝剑腾飞于空，融汇为一，迅雷惊鸿一般骤然及柄没入已经合为一隙的裂缝。激荡的剑气四散冲击，飞速将周遭灵气卷入剑中。
　　顷刻间地动山摇，巨石崩碎。巴哈雪山之上千年以降的层层积雪，簌簌滚落，流泉飞瀑一般向山谷奔流而下，转眼化作平坦雪原。
　　最后一分灵气没入剑身，震撼山河的阵法终于静止。

　　将封印符箓贴上剑身，涵素真人缓缓步下祭坛，对着巫阳拱手一礼，满面尽是感慨之色，“幸不辱命，如今封印已成，可保百年无忧。请女娲大神与大司命放心。”
　　“有劳掌门与诸位道友，此等恩义，补天岭诸人铭记于心。”巫阳起身回以补天岭最为隆重的侍神之礼，涵素真人却一手将他扶起，传令与各位长老清点各自门下弟子人数，稍作休整，即刻启程赶赴天墉。
　　巫阳知晓天墉城守护之地至关重要，也不挽留，只牵着哭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圣女目送天墉城一行人御剑而去。
　　天玄圣女自从阵成之后便一直哭得不停，哭得伤心欲绝。巫阳心中叹惋，正想安慰她几句，一阵幽昧阴风闪现，莫夕逾已在她身前显形，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
　　“这是最后一道裂缝了吧？”莫夕逾问。
　　巫阳颔首，“是，由焚寂封印毁坏引发的裂痕，这是最后一道。”

　　当年龙渊部族造出七把凶剑，为伏羲大神不容，女娲大神为守护龙渊血脉，将七把凶剑隐藏与人间封印，并将龙渊部族与女娲部族一同带往幽都。然则，唯有残留于人间的女娲追随着方才知晓，昔日女娲大神除却封印七把凶剑，亦是将七剑按北斗七星排布，筑成遍布神州大地的七星阵法，将人界与魔界的通途全然封印。
　　自此，人间方能海清河宴，四方安泰，不为魔界侵扰。
　　可是三年前，守护焚寂的乌蒙灵谷全村被屠，焚寂剑毁，引发了南疆魔界封印的坍塌，遥遥守护焚寂的天玄教首当其冲，深受其害。随后补天岭遣出八十一位司命，前往各处寻觅探查，弥补焚寂封印的作用。

　　这三年过去，巫阳终是完成己任，本应是开心痛快的时候，他却眉头紧锁，满面愁色。莫夕逾看在眼中，悠悠一笑，“怎么，如今天玄教已经名正言顺地回归补天岭治下，焚寂之事亦是了结，巫阳大人为何还是满面愁容。”
　　他这话说得轻巧，巫阳长叹一声，“是，天玄教两百年前受命转为信仰蚩尤，如今回归正是一大幸事。然则听你此前所说，魔族因为焚寂剑毁，正蠢蠢欲动，我这心里……唉，着实放心不下。”
　　玄衣长袍，长发披落的男子安抚似的笑了笑，“我天玄教徒尚且不畏蚩尤报复我等叛逆行径，你担忧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我等操心能操心的事儿就算了。其他的，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我倒是想听天由命。可总也得是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巫阳满面皆是愤愤不平，“我将魔族正在寻找神农遗物与大矩之事，还有巫咸大人的行踪报与补天岭，谁知竟是全然没有消息。真不知大司命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百十年来，补天岭都是偏安一隅，从不外出争取各方修仙门派的力量，而今太华宫与天墉城双枝同秀，百草谷亦是不相多让，那补天岭呢？”
　　他恨恨地说道：“畏头畏尾，毫无作为。”

　　难得见他在外人面前流露对部族的不满，莫夕逾瞧得十分有趣，连连摇头。自打他出生以来，信仰的就是蚩尤，然则随着时光推移，他看到族人过得并不快乐，心中隐然产生了几分怀疑。是以当他得知两百年前，天玄教是受女娲大神之命，转投蚩尤旗下成为暗桩时，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就“弃暗投明”。
　　如今看来，倒是各方神上都是如此，并无谁比谁更好之说。
　　“那你要怎么办？”莫夕逾追问。
　　巫阳哀叹一声，“还能怎样，既然大司命没有吩咐，我也只能自己去寻找巫咸大人。他们虽说不许探查乌蒙灵谷之事，但是如果找到了巫咸大人，当日之事只怕也会水落石出。”
　　“这倒是剑走偏锋。”莫夕逾语气中含着几分凉意。巫阳这半年来同他相处得多了，渐觉察出这人虽然对教徒十分尽心尽力，对于除他弟弟之外其他的事儿却多半冷漠淡泊，有时候甚至是阴阳怪气。
　　他这正腹诽着莫夕逾，那人又开口，“圣女说，尹千觞是巫咸，难道你就没想过，如果他真的是巫咸，为什么对于你毫无反应。甚至对于姜沁芳口口声声说着要查的事儿，毫无反应？”
　　莫夕逾锋利薄削的嘴角抿起一丝冷笑，“或许，他才是罪魁祸首，也说不定。”
　　“才不是！”圣女猛得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怒视着他，面上飞起一丝红晕，“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额上一冷一痛，莫夕逾收回拍在她头上的手，啧啧有声地说道，“这么快就胳膊肘向外拐了？你可知记忆也可篡改，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呢。”
　　“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巫阳神色中顿时流露出几分不满，“我女娲部族首席祭司的清名，岂容你妄自污蔑。而且若真是他篡改自己的记忆，又怎么会轻易被你抓住。”
　　“唉，我也只是说说，你莫要当真。”

　　见他认真起来，莫夕逾莞尔一笑。他身影倏忽消散在两人身前，下一刻却又出现在半空之上的山壁。岩壁陡峭，及难立足，他脚底不过一碾一踏，整个人若大鹏一般扑到半空。
　　莫夕逾伸手将已经扑棱得筋疲力竭的幼鹰握在掌心，双手一扬，准确无误地将它从洞中丢了出去。那幼鹰被高高抛起，又落下，临至要重又跌入洞中时，蓦地展开双翅，清啸一声，直冲云霄。
　　自石缝中展露的明澈日光，随着几许积雪微风悠悠飘落，折射着柔和宁静的光华，慢慢没入尘埃之中。
　　甘甜凛冽的风徐徐吹过，如此动人。
　　他轻飘飘地落地，对上巫阳与圣女震惊神色，蔼然一笑。

　　“无论怎样，我也是，一心向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