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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烟雨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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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乍见这人,又惊又喜,急切间那笑容不从脸上,倒是自心眼里往外绽放,扬声道:“四哥!”
南宫情负着手,雨幕中露出柔和的微笑,身影一闪,早到船头,穿过长长的舱道,推门进来。那舱内三个姑娘,已是一脸喜色,站起身来。宝檀宝麝一起向前请安。珠儿却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一向闭关的么?”
“闭什么关?”南宫情一拂手,答了丫头们的礼,微笑道:“没的唬人罢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前几日听老九说你们要来,稀客,所以出来接一接,顺便也透口气儿。”
珠儿笑道:“倒是新鲜!四哥这样清静人,也要透气?再说,我们也不是稀客,四哥若是打龙湫来,这一接,可也就忒远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泊下,向岸上搭起跳板。便有几个本地南宫世家的管事家人顺跳板走来,毕恭毕敬请船上诸位上岸洗尘。珠儿听说,却向南宫情道:“三舅舅请呢,你去不去?”
南宫情摇头道:“我还闭着关呢,光秃秃一个溜出来,好意思去吃人家接风宴席。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来,也不是请我。你们去吧,我等着就是。”
“四哥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随你,”南宫情道:“只怕下次再到嘉兴,没脸再见这边的兄弟姐妹。”
珠儿想了想,只得去了。那嘉兴府南宫世家水天阁甚是热情,满船上下,无论家人船夫,尽邀得去,一时便只剩下郑不健主仆自甘冷落,老七推事忙走不开,再加上他们本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那家人也约略察觉家主行踪,不敢强邀,只小心翼翼,另将整治极其精美的一席水陆八珍肴馔单送在船上。
此时船上走得一空,倒也别是一番风味。两位家主落得自在,拨了一半席面送在郑不健舱里,便自顾坐在中间大舱,将酒菜摆在雕花便面窗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玩赏窗外风景。那窗口为了游赏,特地做成扇形,天地大块被这么一收,无论从哪个侧面看去,总是一幅扇画。更兼那船泊在荷花深处,杨柳岸边,下雨天四下无人,且是僻静,烟尘不染,雅淡清逸。
两个人熟透了的交情,相互间并不寒暄。饮到半酣,南宫情方道:“那天晚上怎么回事?我听老九提过。”
老七多喝了几杯,酒气上脸,连额头都泛出微红来,半低了头,用手扶住,低声道:“那天晚上,是有人来。”
“我想你也不至于眼花——谁?”
老七苦笑一声:“我倒巴望只是我眼花了。后来,回到园子里留心查看,样样物事都没变动,单只……”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换了只金菊花中杯,倒满了酒,一咕噜干掉,吐一口长气:“单只精魂堂家庙里,少了块先辈的长命锁。”
南宫情略一思忖,微微一惊:“那是……”
“是他,”老七一点头:“他一回头,我就知道是他了。”
南宫情凝视他半晌:“你们照过面?”
老七不答话,又仰了杯酒,扭头看窗外微雨迷茫。七月末的荷花,已是开到晚景,红粉凋零,美人迟暮,却有好多莲蓬子,鼓绷绷地结着实,自遍地芰荷里挺出来,在晚风中摇漾。
“这些天,每一想到……只恨不得死了才好,”老七用力撑着额头:“他看着我的那眼神……那眼神……而我……当时……我只是想……”
南宫情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老七终于呻吟着续下去:“我只是想……大家快要追上来了……”
“不要紧的,他知道。”
老七使劲一摇头:“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在很多年之前,仅仅是因为他的真实与清白,不能见容于这个肮脏秽浊的世界,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而在多年之后,重新回来,却又遭遇了同样的故事,而这一回,再次玷辱他清白的,却是……”
“叮咚”一下,舱里忽然清幽幽响起一声弦鸣,却是南宫情走到琴桌前,也不坐,也不试音,径舒指弹将起来。那琴本来音色空灵,只这么几下勾挑,便听得曲调恬淡,意韵悠长,却是一首《欸乃》古曲,相传为唐朝柳宗元所作,便取意于他的名作《渔翁》: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南宫情本来是个散仙,虽以武功之胜,于南宫世家十年大比期夺得家主之位,五年以来,托言闭关,其实并不料理家事,不过在大龙湫练剑看云,遁居世外,逍遥度日,如今这一曲《欸乃》由他漫不经心弹来,吟、揉、绰、注,真个天高云淡,去留无心,衬着窗外雨景,其实不象正经渔歌,虽然散发扁舟,那扁舟哪里是在天际中流之岩下而已,早出了五行之中,泛槎天地之外。
信手弹了半晌,窗边老七已没了声息。扭头看时,却是酒沉了,伏在案上,大醉睡去。
这日水天阁晚宴,珠儿虽然牵系着船上,奈何只她一个主客,百般请辞,好容易得脱身时,已是夏夜深沉。走回船上,老七与郑不健的舱口已经灭了灯,只有南宫情在她舱内,点着一支蜡烛,翻看闲书,见她们回来,笑问:“姐妹们玩得好?”
“姐妹们也还罢了,”珠儿笑道:“只三舅母好不骂你,说你恁温雅个人,一作家主,整个一额头朝天,不把人看在眼里——咦,哥哥呢?”
“喝多几杯,想是醉了。”
“没道理呵,”珠儿怪道:“那么海量的人,怎么一碰见你就醉?上次在你隐居的那破洞天福地,也是醉得什么样,在家里统没见过。多管是你使奸,不知使出什么法子来,人家喝,你不喝。”
南宫情笑而不言。宝檀接口道:“既是醉了,还得做一回醒酒汤,要不睡了起来头疼——使着宝瓶宝象这两个愣头小子,可懂得什么!”也不等珠儿回话,便即推门出去。
珠儿忽地“卟哧”一笑:“四哥哥,你头疼不疼?”
南宫情不解其意。倒是宝麝忍不住,笑道:“姑娘是说,四爷你那木头疙瘩神像给人一刀劈了,你这真身儿,可疼不疼?”
“有这回事?”南宫情道:“我却不晓得,老九也没告诉。在山里头闷着,世事统不知晓了。看来而今出关,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珠儿一惊:“你要出关?”
南宫情一点头:“这下可要普天同庆了。也不会再惹三婶骂,老九也不至于再整天苦着个脸,跟我诉这诉那……”
珠儿仍是不敢相信:“你要出关?为什么?”
南宫情微觉奇怪,看她一眼:“那总也不能一辈子闭在关里。我还以为,这对大家都是个高兴的事呢。”
“可总有个缘故吧?为了什么?你参透了那口鼎?”
“参不参透,日子总要过的,”南宫情一撂书本,嘿然道:“说来我总是一届家主。再过五年,又是十年大比,万一更有高手子弟涌现,做了这位置,回过头来,原来我是所有历届家主中最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一个,总也不是个好名声儿?”
珠儿默然看他半晌。南宫情立起身,低头冲她微微一笑:“夜深了,妹妹也饮了酒,还是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赶路。”
珠儿也不答言,看着他黄衫明艳,一闪没出舱门,只觉一腔子纷纷扰扰,又似是空空落落,说不上来的滋味。却听宝麝道:“呀,四爷要出关!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这南边的,上上下下,怕不要全体合不拢嘴来!不用说,这必是单刀案搅的,出了这样大事,按理说,做牧主的,也该插手……要不然,这南边武林……”
珠儿只是不言语,看着宝麝放下帐子,直等洗漱过安歇了,半日犹没有睡意,只披衣坐在帐子里,靠床栏发呆,良久,幽幽一声低叹:“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次日起行,船上多了个南宫情,虽然温文尔雅地并不拿架子,却不似老七洒脱不羁,那些玩打笑闹的,便统统有所收敛。连珠儿也不知为着什么,格外意兴萧索起来,懒洋洋的做什么也没劲头,一时整条船上,竟显得冷清不少。只有老七跟南宫情两个,倒真是如鱼得水,整日家唧唧哝哝,也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想来无外乎是单刀案呀、破关出山呀,等等等等,与世间影响甚大、与个人关系极小的天下大计。
这么着继续南行,不两日,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钱塘江。一行人在此换乘海船,由钱塘江出杭州湾入海,沿着海岸线曲折而南,朝温州府乐清湾进发。这一路上气候都不见好,虽少狂风骤雨,天气也一直没有见晴,站在甲板上远眺,只见海平面上乌云堆聚,云山变幻,时而虎豹熊罴,时而鬼怪妖魔,仿佛只等择人而噬。加之海洋广阔,浩瀚无边,越觉得人如蜗角蚍蜉,纵竭尽全身气力,亦无能与天威之一毛一粟相抗衡。
珠儿这还是第一次出海,骤然间看见这种景象,却是呆了。一反前日的懒散,整日只是站在船头甲板上,扶着栏杆,不言不语。任大家过来挑着她说话,也不过随便应答一两声,再没多的。无独有偶,郑不健这时节也终于出来走动,由清风推着,走到甲板上,也就停下,看着远处的苍茫天海,浑如入定。两拨子人,一个正当韶华,红颜如花,一个却是风中之烛,灰心若废;一个占着左舷,一个占着右舷,相互应衬,倒作了一幅奇巧的构图。
众人知道两个都是心思细腻,索性不来打搅。那船只因为天气不佳,又缓缓行得十数日,方到了乐清湾,抛锚停下。那码头上,早有南宫世家的车马来接,径将众人拉入县城北郊的凤仪小筑。一路上,果然见得水情不妙,地势稍低的地方,都洼成了一片,竟至于没了半只车轮,走动起来,辐条转着浊水,甩在挡泥板上,泼喇喇的一片响。
路上行人更是惨苦,家境好的穿著高筒油靴,踩着尺许深水,走动十分艰难。更多的是赤脚穿了草鞋,把裤腿卷得老高,挑着担子,还要一边打着伞,其实也遮不着什么,被水气洇得一身湿乎乎地,进城买卖。
只凤仪小筑选址极佳,越往前走,地势越高,渐渐走出水洼,进入一片幽篁森森的绿竹林。中间一条大道,全用青条石铺起,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泛着光泽。车马走到庄前,只见那庄子中门大开,从玻璃窗往外看去,管事的九公子南宫怡礼服打扮,戴着银红绉纱冠儿,穿著同色纱销金宝相花袍子,早从照壁边转出,三两步往前抢来。
这边来的共是三辆马车,珠儿主仆一辆,老七、南宫情带着宝瓶坐一辆,宝象侍侯郑不健主仆又是一辆。南宫怡一径走到珠儿那辆车前面,拉开车门,便嘻着脸直笑:“好姑娘!这大水赶了来,怕淹不着你怎么的?”
珠儿双手在他一肩头一按,几乎就跳在他怀里:“九哥哥,当初取下我这名儿,就该知道是一颗避水明珠,这不赶来搭救你了?”
两个这里正取笑嘲戏,那边老七、南宫情、郑不健早相继下车。南宫怡扭着珠儿脸蛋子一捏,这才笑嘻嘻过去行礼,先问候了郑不健,又道:“七哥,四哥,连日路途辛苦!”
老七笑道:“我们有什么辛苦?倒是你当家人苦累些,听说又出了事?”
“正是呢,”南宫怡道:“事情大了些,还好你们来了,正在这里专等。”
“什么事?”
“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一行人被家人撑伞遮蔽着,前前后后走入大门,南宫怡边走边道:“不知两位哥哥先听哪一件?”
南宫情皱眉道:“偏有许多口舌,坏的是什么?”
“就是上次我说过的,广西梧州那边西江十七刀一起过来参见牧主——不用说是不见的,是我接待了。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老大关刀费余在城里住了些日,却不幸出了事。”
“劈了神像?”
“劈了神像那也罢了,”南宫怡道:“眼看城里民愤不小,我自然把这事给使劲捂住。左右他是外地人,人也不认得。只想着他立即走了就好,谁知他不知为着什么,一直磨蹭着,到前日,突然……”
一壁说着,就到了前厅,众人落座献茶。郑不健的医馆因为连日下雨,一时搭盖不起来,只能也暂时在此屈身。一行人中,就只有珠儿不甚安分,离座走动着,仔细看那中堂上的一幅吊屏,已挂了有些年月了,只见写道是: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笔致旷远萧淡,颇有林下之致,落的款是流花,却是南宫情的号。看了两眼,不由笑了一笑。
那边南宫怡继续道:“这十七刀四个人……”
“四个人?” 珠儿忽而插口。
“是四个人,”南宫怡点头一笑:“江湖上爱热闹虚头,往往就是这么称呼。四个人,倒是使着十七把刀,老大是单刀,老二、老三都是双刀,老四却是十二把柳叶飞刀,合起来,不正好是十七把刀?”
珠儿直是笑。南宫怡接过刚才的话头,又道:“四个人连同家人小厮,都住在我拨给的一座僻静院落里。只是早些时与城内武林同道相互酬酢,往来频繁。等出了这事后,也就很少出门。一直安居无事,结果到前日,那天凌晨,几个人到后院练早功,却发现他们老大不在。”
“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刚出了这事,三个人却有些担忧,到他屋子里去寻找——哪还有半个人影?只见窗户大开着,地上一溜血迹,一直越过墙头,往外延伸出去。那天却巧没下雨,阴着,练家子起得早,路上也没行人,血迹还没有被雨水人迹抹掉,三个人便顺着这血迹,往前追去,直追了八十里,你猜怎么着?竟一直就追进了大龙湫。”
老七一怔:“大龙湫?不是老四隐居的地方?”
“是呵,”南宫怡又一点头:“山里水势已经大得很了。差险险淹掉两边高岸,三个人拖泥带水,赶得好不狼狈,一直奔到锦溪尽头,才终于找到他们老大。找是找到了,你猜这人倒是在哪里?”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猜不透这人既是在大龙湫被找到,还能跑到哪里?却听南宫怡道:“却是在水里!可不是奇怪,这费余竟跟人打架,直打到瀑布底下。三个人站在岸上,好容易分辩清楚,却是眼睁睁地,有力无处使,便看着对手就是一剑,直刺进费余额头。”
珠儿“呵”地一声。南宫怡看她一眼,摇头道:“却是虚惊一场。等两人从水里憋不住跳上来,那岸上三个才发现,原来那把剑,在水里看着像是刺进额头去了,其实却没剑刃,光秃秃的只得一个剑柄。”
“想是剑刃被费老大打折了?”老七道。
“那就是一把没有剑刃,只有剑柄的剑,”南宫怡加重语气,强调道:“因为是这样一柄剑,所以费余没有丧命。虽然没有即时丧命,却是……记着,他使的可也是单刀。”
老七一醒神:“你是说……”
“所以说还有一件好事,”南宫怡道:“虽然又多了一例单刀案,但案主总算是已经出现了。原来这单刀案既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摧心掌、散魄指之类,而就在于这柄剑。听他们的口气,这柄剑不以剑刃伤人,而竟是以一种无形的劲气,却又不是剑气。我听着,竟像是七哥的天意渺渺,也是一种意。只是在火候上,比七哥差得远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所不在,所以非得直接刺入,才能伤人。也正因为是一种意,所以虽然刺中费余,在外部并不见任何痕迹,而人已彻底失去神智……”
南宫情微觉讶异:“这人也能使剑意?武功家数如何?”
南宫怡摇摇头:“就是全不见底。他抓走费余,指名要见四哥。那三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过来找我——我哪能做得了主?如果真如我推测,那人可以运剑如意,我也不定就有把握赢得了他——幸而算着日子,你们也该到了。”
厅内沉默片刻。南宫情道:“他要见我做什么?”
“我猜不外如是,或者少年人要名震天下,不依正途,只想走便道捷径,那么不是做一番蠢事,轰动江湖,就是挑一个绝顶高手打败。而这次呢,蠢事就是单刀案,而绝顶高手,固然江湖上也有几个,不过看来就是以击败最为深居简出的四哥你,最具这种效果了。”
南宫情一怔:“是个少年人?”
“据他们说,还不到二十,皮肤黑黑的,浓眉大眼,本地口音——可不是奇怪!我这几日抓破脑瓜,也想不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有这样的武功高手——也难怪人家发飙。给了三日期限,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凌晨时分,约四哥去大龙湫一战——可去是不去?”
老七与南宫情对视一眼。半晌,南宫情道:“约战也罢了,费余左右已疯了,他又抓走,是个什么意思?”
“或者知道四哥清贵,等闲不管事,拿人命来作要胁?这样疯狂少年,哪里知道他想的什么?四哥你去不去?好在如今去不去也不打紧,天可怜见!总算七哥来了,明日一战,我已经号召武林同道,大家作个见证。那小子想要名震天下,我看这回多管是……”
“我去,”南宫情淡淡道:“你告诉十七刀那三个人,他们大哥的事我管了,不必他们再插手。还有,明日一早,我不想在大龙湫见到一个人,至于你号召的那些武林同道……”
南宫怡几乎惊跳起来:“四哥!你的意思……”
“傻子!你四哥已经出关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老七笑道。
南宫怡惊喜莫名,正无以表达,却听珠儿道:“正是呢,从此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四哥哥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光耀南宫门楣,万世流芳,永垂不朽的了。”
厅上众人除了郑不健主仆,一起失笑。南宫情笑一笑,也不跟她理论,又问道:“如今水情怎么样?我看沿路上已有民房坍塌了。”
南宫怡回道:“是不好,水漫上来,低矮处房子塌了也有近千间。官府也设了粥厂,盖了简易棚屋,不过也济不得什么事,大半还是我们家兜下。不过灾情若再持续,常平仓的储备却不定够用。都说苏湖熟,天下足,今年偏是湖州府遭灾。北边这几年又老是大旱,要不然就黄河溃堤,往年的粮食大半都调过去了……”
“那也不打紧,”老七道:“真不够,我那里还有些,再从西边调些过来,将就也就对付了,只要熬到今秋麦熟,就没大问题。”
南宫情点点头:“要是没什么事,大家一路劳累,那就散了。云伴儿,你扶郑先生回房休息。”
在旁侍侯的贴身小厮云伴儿答应一声,果然领着郑不健主仆过穿堂,一路往后面客房去了。余下几个家里人,闲聊几句,喝了会子茶,也就往后面去。南宫怡看看众人要走,忽地想起件事,“呵呀”一声:“差险儿给忙忘了,北边夏老二要来!就在这几日,也就要到了。”
南宫情微觉奇怪:“他来做什么?说了什么事么?”
“说是他们那边老夫人,怎么着想外孙女儿了,要接珠妹妹过去。他本是往扬州去,不想扑个空,所以追下来。你们坐船,他骑马,因此快着几分,就快到了。”
老七鼻子里哼笑一声:“好大事儿,就值得他跑一趟!还不就是为了单刀案?新鲜热辣的个家主,升座还不过一年,境内就出了这险事儿,还一连四起,都是他的。依他那性子,还坐得住!”
南宫怡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老二就是死鸭子嘴硬。好在这个单刀案,明日四哥出马,必然水落石出,他这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那可不见得,”南宫情淡然道:“或者你说的那个疯狂少年,从明日起,就此获得打败烟雨流花南宫四的荣耀,也说不定。”
南宫怡只是笑,看看南宫情转身出门,瞅人不觉,却朝珠儿一挤眼。珠儿早听得烦闷不堪,见他挤眉弄眼的,舌头一吐,便也做个鬼脸回去,这才跟在众人身后,转穿堂,过仪门,进园去了。
园子不大,在大龙湫洞天福地外,只算南宫情在乐清的半个居所,筑得却是精致,满园内外绿竹猗猗,虽只得两个小院,一座高阁,一间水轩,一间山亭,那穿廊漏窗,堆山叠石,移步换景等等造园手法,却是毫不含糊,短短的路程景随人变,走得充满幽趣。因为园子里没有女眷,珠儿便在南宫情平素呆的莲心阁落脚,两个小院,一间拨给郑不健,另一间便住了老七跟南宫情。
当下众人各自安置,只南宫怡另去通知西江十七刀——如今只有十六刀了,并安排南宫情适才吩咐下来诸事,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到第二天凌晨,南宫情果然起身赴约,却不是一个人,临出门前,在老七窗上一扣。老七也早收拾妥当,穿件漂洗精细的松江白绫袍子,吊着剑,推门出来,两人便是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两道人影,也不走正门,一白一黄,刷地掠墙而去,密雨蒙蒙中,恰如两道流光划过。
两人星驰电掣,其实不赶时间,却赛起脚力来。都是绝顶高手,也不必提,从城郊往大龙湫,八十里路,不要一刻钟,早已入山。那山里洪水奔腾,由高往低,转弯抹角闯出谷来,被两山夹住,急流汹涌,那气势,比即要破堤的江水还觉着可怖,轰隆隆的声音,十数里外,都听得震耳。
离费余被挟那日,眼看又过了三天,两岸道路早被急涨的山洪淹没。两人由筋竹涧溯流而上,过经行峡,一路只在高树巅上借力飞腾,密集的雨点被奔行的劲气震开,浑不沾衣,只见雨雾茫茫中衣带飘然,一前一后,恰如飞仙临凡,眨眼到了大龙湫。
那瀑布如今的势道,真是笔墨也形容不尽,仰头看去,只见连云嶂被密雨锁住了顶,上边云蒸雾绕,便是穷尽目力,一时也望不到边,只觉那瀑布竟不是从嶂顶泻落,倒似银河倒挂,自半空中飞流直下,一举冲破三十三天,撞开女娲补天五色石,驾着雷车,轰隆隆倾泄下来。
瀑布底下,湫池承着这股大水,巨响轰鸣,也早翻翻腾腾涨满山谷。除了正当谷口处,被洪水冲落下来的两块巨形山石尚挺露水面一米见方,竟没有其它立足之处。老七先一步到了,身形往下按落,站在山石上,雷声震耳中便是一声长笑:“我又赢了!”
南宫情紧跟着落下,微笑道:“自然还是你赢。偏每次还要苦苦赌赛,好不麻烦死人。”
“你当我喜欢赌赛?与不争之人争,真乃天底下最最没劲之事!” 老七大是叹息,在谷中站不得一刻,被雷声轰得,耳朵险要背过气去,一壁从丹田里吐气说话,一壁往上看那龙湫水势:“真难得这一派大水!要是今日没有约会,倒正好见识见识你烟雨流花的新境界。”
南宫情微微一笑,打量一眼那巨龙也似的瀑布,也不说话,却从腰间径抽出长剑来,冲着瀑布,便是一挑。
一霎时也难以让人置信,只这么随随便便一挑,顿仿佛乾坤颠倒,日月失序,那震得发聋的耳边,蓦地里便是一静。一直在耳际轰隆作响的瀑布声,竟从这一片茫茫雨雾中,蓦然抽离。隔着整整一个湫潭,那巨龙般一大条瀑布,竟给他挑将起来!挑离了水面!
一时间万籁俱寂。寂静得让人处身其中,只是觉得虚幻。南宫情一剑挥出,便挑着那瀑布,一片声的流水响,在剑身上哗哗流动。那瀑布流过长剑,随着剑势挥洒,在半空中上下盘旋,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掀头摆尾,嬉戏游弋。
山岩上的洪水依旧后浪赶前浪,浩浩往下跌落。没有落入湫潭,都落在南宫情悠然流转的剑身上。山谷中的那条银龙,因此而越发粗壮起来,时而左右旋身,时而昂首起舞,冲上半空。有几次竟然直冲上峰顶,龙尾摆动,汪洋恣肆,有如横扫千军,哗啦啦扫动整个嶂顶。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水龙才玩得倦了,爪牙一敛,四面收拢来,变成一个晶莹透亮的硕大圆球,填满整个山谷,只是围着剑尖滴溜溜转。洪水还在不断下落,落在水球上,一转一转,仿佛滚雪球似,越滚越大,渐渐挨山擦壁,再也挤不过去时,便反往南宫情身上撞去。
却也撞不破南宫情身周的劲气。两下里一挤,倒逼出个清晰无比的椭圆,宛如佛祖身周的圣光。南宫情站在圣光之中,显得慈悲而又神秘。整个水球乍一看,倒像是在千年万年之前,由松脂化成的一大块琥珀。而南宫情就是那琥珀中心,一刹那间,被永远凝固住的某个生命,在千年万年之后,终于重新落入世人之眼。这到底算是毁灭,还是永恒?
这情景其实只是一刹。水中央南宫情忽而一声长啸,略带磁性的声音穿过水幕,竟也有一种琥珀般的透明与苍然,直如传说中的龙吟。龙吟声中,南宫情长剑一抖,一刹时仿佛有万道华光,自剑尖处缤纷迸出。
那光景就象烟花。只是普通烟花绽的是火,这里却是水。南宫情剑尖抖动,“波”地一响,光华大作。那涨满整个山谷的硕大水球,竟自这个剑尖处,爆裂开来。水波激荡中,幻出千千万万道水光折射,虽然是在阴雨天,依旧光华烁烁,不可逼视,让见过这一幕的眼睛,除此而外,再也想象不到,什么叫作辉煌,什么叫作炫彩。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事。
瞬间过后,水球已经不复存在。老七只觉水汽扑面,无数细小水珠自半空中激射而来,打在脸上,针刺般有一种敏锐的痛。避过这一阵爆炸,再睁眼,连睫毛上都闪闪挂着水珠,只见四野蒙蒙,遮天蔽日,整个雁荡山,大雾绵绵,仿如浸入最浓、最浓的一场睡眠,大梦千年,永永远远,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