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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东方世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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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
再拿过《后汉书》来看,翻到上次看过的《班梁列传》。班超万里封侯,扬威异域,这回字面上倒是干净了,可又怎么总觉得那层意思,牢牢地藏在白纸黑字里头,抛撇不去,惹人暇想。没错儿,班超确实功业彪炳,可那功业彪炳背后呢,那后面呢?他还干过些什么?是不是也象今天下午,那句话说的……
这样一想便什么也读不进去。只管坐在灯前发呆,直到更深人定,还未等到老七,只得上床睡了。却又哪里睡得沉实?只觉一股腌臜逆气哽在胸口,既出不来,又咽不下,好不难受煞人。勉强朦胧过去,也不晓得什么辰光,忽然近处一声清啸,蓦地里拔起在半天空中。
那啸声清亮绵长,直如滔滔江水,浪头相叠,才一拔起,便听着后浪赶前浪,急流相续,一直往东而去。满楼里一霎都惊将起来,宝麝点起蜡烛,先照一照紫纱帐里的珠儿:“姑娘醒了?可惊着没有?”
“原来哥哥回来了,”珠儿欠身坐起:“这半夜里,又出了什么事?宝檀,你去问问看。”
另一个贴身丫头宝檀应声下楼,不一晌便打听清楚。原来老七是子时回家,在荷花池边正练着剑,却碰上不速之客在园子里窥探,立刻就追出去了。此时正用啸声召集扬州城内的武林人士,往声音去处围追堵截。
三人仔细一听,果然城内都纷然噪动起来,四处有人大呼小叫,上房踏瓦,尾着啸声追去。而那啸声先是一路往东,然后折而往北,愈奔愈远,遥遥传来,依平素老七的脚程,应该是早已出城了。
珠儿穿起衣服,撩帐出来,轻嘿一声:“这倒是新鲜事,我们家的园子,如今也有人敢闯了。”
“可不是么?” 宝麝道:“老虎脸上捋须,太岁头上动土,这人今日可有得苦头吃。”
“那可不见得,”珠儿冷笑一声:“这园子素来暗藏奇门机关,这人进得来也罢了,居然还逃得出去,必然来者不善。再想想,哥哥那是什么武功?四大牧主之首,要是南边的情四哥不介意,说一声天下第一,也不过分吧?要能捉住这人时,早就捉住了,还用得着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如果能在城内堵住,那也罢了,既出了城,哼……”
宝麝笑道:“姑娘又说胡涂话了。要说武功,姑娘又不懂,怎么就知道七爷拿不到贼?”
珠儿走到案前坐下,又把那本《后汉书》打开,冷笑道:“拿得到贼也罢,拿不到也罢,我只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百年的世家,没有不变的朝代。任你当初再怎么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头来,不过是浮生一梦。千古兴亡,这书里头早就道尽了。你看班定远威服西域,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如今,这西域又在哪里?班定远又在哪里?可笑哥哥这么个聪明人,一做上家主的位子,便再不懂这个道理,整日家忙得团团乱转,焉知不过是莺巢幕上!百年之后,谁知道我们东方世家又是什么?依我看,近日这又是单刀案,又是什么深夜窥园,件件都如此蹊跷,或者就是咱们家由盛转衰的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两个丫头见她说得不是,哪里还敢接腔。宝檀想一想:“今晚这个贼这么胆大包天,也说不定就跟单刀案有关。要是就此捉住,顺藤摸瓜,把这无头案子就此破了,搞个水落石出,倒也不是坏事。”
宝麝忙道:“是呵,是呵!只要这案子一破,我们家的威望,必定更上一层——其实就不破也没有关系,左右我们是使剑,又不使刀!”
珠儿不再说话,自管就灯下翻着书看。其实也看不进去,只把书页子一页一页,翻得哗哗直响。两个丫头见她这模样,互视一眼,宝檀小心道:“如今眼看没什么事了,姑娘不睡么?”
珠儿冷笑道:“没什么事?你倒说得轻松。哥哥当先追去,后面那些人轻功不若,一时赶不上,难保前面不出什么意外。”
宝麝一怔,笑道:“姑娘什么话,七爷的武功!”
宝檀也微笑道:“姑娘多心了。论起七爷的身手,姑娘不懂武功,或者不很明白,婢子们心里都有数的,要超过他去,那除非就是神仙。别的不说,就是十年大比时,他夺得家主之位的那一招天意渺渺……”
正说着,那一直往北而去的啸声本来气势雄浑,连绵不绝,这时候忽地一断,连刀切都没有那么锋快,一下子嘎然而止,仿佛江水奔涌,正浩浩荡荡,忽地严霜陡降,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万丈急流都悬在半空,作弄得人整个心眼,蓦地都提到嗓子眼来。
“可不是出了事!”珠儿抛书起立。
宝檀也一愣,却还是微笑着:“兴许是抓住贼子了。婢子见识浅,别的不知道,就只认七爷的天意渺渺。想千百年来,武林中都是以剑招、剑气为胜,多少武功高明的人,不过是在比拼剑招花巧、剑气锋钝。而七爷独能化有形为无形,化无形为有意,那一种意,婢子就不明白,会有什么人跟七爷对手,能逃得过有形的剑招、无形的剑气,难道也能逃得过那根本就无所不在的剑意?姑娘不必担心,七爷一定没事的。但凡有事,那就是神仙伸了手,不单说七爷,就是这个武林,也都要垮掉了呢。”
珠儿冷笑道:“你以为这么个武林,就真是金城汤池,垮不掉的么?便说是金城汤池,古往今来,眼看着葬送多少!”
两个丫头再不敢接腔。珠儿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往窗外看去,园子里早星星点点亮着灯火,那外面的扬州城,先前一阵热闹过去,如今仍是一团抹不开的黑暗,看来看去,哪里看出什么端的。等了半晌,外面传来消息,原来还是宝檀的话没错,老七果然没事,虽未抓住贼子,可那贼子原本也是子虚乌有,却是他昨日陪着陇西金刀王家守灵,两日夜没睡,弄得眼花缭乱,看得差了。
这个差错却闹得动静不小。不多久,那追出去的武林人士又都跟着老七,闹轰轰地回来,在前面海涵堂上直叙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大家散了。珠儿打听清楚,却叫宝檀掌了灯,走到家主居处一叶阁。那里本来两个贴身小厮,宝象拨在郑不健处,这里便只得宝瓶侍候,见珠儿来了,笑嘻嘻接过灯笼。
珠儿将宝檀留在外间,自顾轻手轻脚推门进去。那门虚掩着,只一推就开了。老七看来还没休息的意思,正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的髹漆藤椅上,早听见是珠儿,回过头来。珠儿顺手掩上房门,朝他仔细打量一眼:“几天不见,这又瘦了好些儿。”
老七微微一笑:“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珠儿轻嘿一声:“倒是想睡,又怕你被人砍得缺胳膊断腿儿。”
老七失笑,身子一拧,将藤椅拧得半转:“我要真有一天这样了,再不用说,就是被你平素咒的。”
珠儿走到书桌边上,顺势绰起一枝湖笔,就端砚里蘸了墨,在纸上胡画一通,看看像是一张符的模样,揭起来就往他胸前一按,笑道:“我若真有那个法力,就保佑哥哥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那些想砍你胳膊的,自个儿缺胳膊断腿。”
老七笑着,把那符举在眼前,喝彩道:“几日不见,不想你长了这个本事,拿出去印一印,可以抢张天师的生意了。”
珠儿笑而不答,却拿一只指头抠藤椅缝儿。老七觉出不对:“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哥哥……”
老七等了半晌,后面却没了下文。朝那边看过去,见她还只顾低头在藤椅孔眼里捅来捅去,最后才道:“蓝姐姐送你的那把匕首,你带着么?”
老七微觉诧异,一屈肘,从随身荷包里摸出那把绿鲨鱼皮鞘小刀。珠儿接过去,抽开来,又套回去,心在不焉玩了一回,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娶蓝姐姐呢?”
“总得这些碎事儿完了罢——咦,巴巴地就问这个?”老七忽地警觉起来:“莫不是她来过了?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不是,”珠儿慌道:“蓝姐姐在济南呢,难不成飞过来?我也就是白问问,也该吃喜糖了嘛!呵,夜深了,你两天没休息,还是早点歇着吧,我不打扰了,走了。”
话才说完,也不等老七回答,连忙把刀往他怀里又一搁,拔步便行。老七满腹狐疑,看着她带上门,实在不明白这丫头今天晚上这出戏,到底是唱得什么。然而近日事务接踵,头绪纷繁,这些儿女家事,也委实顾不得许多,思忖一会,想不透彻,也就罢休。
第二天早晨起来,依旧换了平民打扮,穿一件夏布汗褂儿,走去坡儿下探访郑不健一起人。敲了门进去,不料里面正反乱着。宝象一开门,就道:“七爷,你来得正好!可是糟糕,路爷不见了!”
老七微微一怔,便听宝象道:“他伤势还没好透,原本不该跑动。昨晚爷那边出事,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依旧跑出去,跟人家一起抓贼去了。我又不敢抛下这边两位——这下倒好,贼没抓着,把个人活生生不见了,一夜也没回来。可怎么处?”
“昨晚人是不少,”老七回想着:“可是一路回来,并没见着他。”
“可不是么!”宝象道:“他一瘸一拐的,哪里追得上人家?爷来去都快,自然碰不见。可是到这当儿,不说瘸,就是爬,也早该爬回来了呵!难不成深更半夜,箭创复发,倒在半路上?就是倒在半路,这时候也该有人送回来。除非就那么不巧,又遇见打闷棍的……”
老七微微摇头:“通都大邑,有什么闷棍,再说他也没钱。刚出山,除了人家射他一箭,也没仇家。功夫又拔尖,按理不会出事。要是出事,这时节也该有消息了。想是有别的事,小孩子家图新鲜,临时做去了,不管,且放一边——郑先生还好?”
宝象面露愁苦之色:“这回随爷怎么发落。是小的没侍侯好,郑先生住不惯,正说要回去呢。”
老七诧然看他半晌:“梅先生来过了?”
“昨儿一早就来了,硬劫着郑先生进园。郑先生想是没法子,自管睡着了。到下午,两个吵了好大一架。”
老七叹口气,也不再多问,大步往屋里走去。那屋里如今却是好不凄凉,半点人声都没得。郑不健独坐在南窗下发呆,清风眼睛红肿得跟个桃子相似,斜签在椅子上拈弄衣角,看见老七进来,一边起身,一边那眼泪就断线珠子般,往下直掉。
“好了,好了,”老七在他头上拍一把,安抚道:“都是我不好,原不该送你们在这里。本来告诉过梅先生的,教他……谁知他不听。这样吧,今日就到我那儿去。宝象,你去园子里把马车赶来……”
“不必了,”郑不健忽地转头:“一直以来有劳公子。公子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我主仆从乐清到这里,是经了公子的手,一客不烦二主,还请公子依样把我们送回去,不胜感激。”
老七一怔,微一欠身:“先生吩咐下来,玉七不敢不从。只是南边到如今还在下雨,这些天直没停过,看样子有些不好。再不多几天,还是止不住,等闲就是一场水灾。不如先在这里避一避,等夏季洪峰过去,再回家不迟,路途上也安全些。”
郑不健淡淡道:“一把老骨头,原也无所谓安全不安全。当然,要是公子觉得不妥,那就罢了。”
老七道:“不敢!先生既这样说,那我们便既起程。陆路泥泞不好走,索性走运河水路,总要平稳得多。”
两下里说定,老七便又返身回来,先找家里管事的拨了艘画舫,一直泊在保障湖码头供家里人年节时候赏灯游湖用的,教准备起来。这才进后院去,直到春熙楼找珠儿。
珠儿昨夜睡得迟了,刚才起身梳洗,坐在妆台边,教宝檀在身侧打辫子。从镜子里看见老七,笑道:“稀客!我们扬州城的大忙人,如今怎么也有这闲空,光降我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了?”
老七却不进来,撑着门道:“少贫嘴,还不快收拾好!成日家只听你说侯门如海闷得慌,今儿带你出门玩去。”
“耶,我没听错吧?”珠儿倒诧异起来:“这时候出门……这时候又是什么单刀案的,又是这个那个的,咱们忧国忧民的玉七公子正要调兵遣将,保家护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有功夫玩去?得,你尽管去忙你的,我再闷,也不至于……”
“正是为着那案子呢,”老七道:“从乐清请了位神医过来,谁想梅先生性子太直,跟人吵了一架,所以现在只好再送回去。左右是坐船,不争多几个人,你索性也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情四哥去。”
珠儿吓一跳:“跟那大夫一道?我不去!”
老七奇道:“你见过他了?”
“我哪里见过他?”珠儿回过神来,慌又解释:“我才不跟生人一道。”
“偏你就有这许多麻烦,”老七嘿然:“关在家里,说是整日见不着人;带你出去,倒又不见生人了!我不管,左右各有各的船舱,你不愿意见人家,人家还不愿意见你呢——宝麝,赶紧替姑娘收拾东西。”
珠儿有些着慌,回头一看,见宝麝已经应声行动起来,大声道:“我不去!不许收!”
老七大是诧异,仔细瞅她两瞅:“真是怪事!今儿这是怎么了?我告你说,不去可别后悔,南边正在发水呢。”
“发水干我什么事?”
“你可别忘了你四哥是在哪里,”老七直点着头道:“这一发水,第一个淹的又该是谁?再不指望着你驾船去救,人家可就直接漂东海里去,这回假戏真做,真要成龙王了——偏他又行四,生得那风流,没准东海龙王就认了义子,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个银龙四太子?”
珠儿破嗔为笑:“果然四哥巧得很。也是奇怪,那地方就至今没人察觉?”
“不察觉,”老七道:“才刚还为了这个,闹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来,快收拾了东西,船上跟你慢慢讲。”
好说歹说,总算把珠儿给哄动了身。一行人到码头上船,郑不健主仆早在舱内安置妥当。那画舫本是运河上的漕舫改装过来,船身又大又坚固,中间一个大舱供游湖时摆酒用,两头各十来个精致小舱,这一起人加上船夫,不过二十来个,尽够住了。女眷的舱口尤其安静,中间隔着老七,与郑不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果然双方并不照面。
珠儿这才放下一颗心。看那船收锚启动,从保障湖口拐入小秦淮河,出钞关码头,转入运河,逶迤着往南而去。倚着舷窗闲望,只见运河水势平缓,河面开阔,无数船只南下北上,扬帆竞发,那种熙熙攘攘的热闹,真不是清气园内的一派肃静可比。看了半晌,心情大好,信口哼起小曲儿来,却是元四家倪瓒的一支《折桂令》: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正唱着,老七听得动静,推舱门来看,笑道:“妹妹好兴致,先前还犟着不来。只是‘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未免骂得世人也忒狠了些。”
珠儿白眼道:“什么忒狠了,无非就是骂着你罢了。”
“我倒无所谓,左右这么一堆,”老七笑道:“却不委屈了那一位,你又眼里素来看中的、南边那行四的?那样的风采德范,又武功卓绝,我就不信,莫非就当不得个‘英雄’二字?”
“那也不叫英雄,那是高士,”珠儿道:“再说,依倪云林的孤傲高洁,莫非就骂不得你们?”
老七想起什么,忽而扑哧一笑。珠儿怪道:“这又怎么了?”老七笑而不言,却掉过话头,问宝檀道:“我倒忘了交待了,南边在下雨,姑娘的雨披雨鞋可带上了没有?”
宝檀笑道:“若要爷这么操心,丫头们都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就不交待,难道不知道如今正是多雨的时候儿?”
珠儿却不上当,依旧紧追不舍:“你笑什么?”
老七看看躲不过,只得道:“我是想起来,这位倪先生高洁倒是高洁,不是别的洁,是有洁癖。”
宝麝顿时来了兴趣:“洁癖?一个大男人家,好有什么洁癖?”
珠儿却已明白过来,呸道:“什么好话儿,你也问他!说到这个,我倒也想起来了,那你可有那洁癖没有?”
老七皱眉道:“你看你!这是姑娘家问的话么?”
“不回答就是有了?看我不告诉蓝姐姐去!”
一番隐语,直把两个丫头听得莫名其妙。原来这前朝的大画家倪云林除去一笔山水萧疏淡远,生活中最以干净知名,在这上头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而能让老七笑成那样的,又莫过于其中一则。却是酒宴上相中一个妓女,召回来侍夜。谁知又嫌人家不洁净,先教去洗澡。洗回来还是觉得不净,又去洗。如此洗来洗去,一直洗到大天光,从此被青楼引为笑谈。
兄妹俩个而今打这隐语,言外之意,也就昭然而若揭。老七一时坐不住,便要起去。却被珠儿喝一声:“别忙着走!还没问你话呢,到底南边出了什么大事,惊天动地的,还跟四哥有关?”
老七这才又坐回来,一五一十,把月初乐清赛会之事备细说了。从被人一刀劈掉四太子神像起,说到极为凑巧的雨势,再说到那地方乱成一锅粥的对策,又是舞龙祈福,又是焚香、沐浴、斋戒、颂经,又是在如何圣洁的气氛中,熬上如何名贵的犀胶,将四太子王冠冕旒的断头,小心翼翼粘接如初。甚至连县太爷也绞尽枯肠,搜刮其全部锦心绣口,骈四骊六地做出一篇哀感顽艳的《祭四太子文》,在龙王庙内设坛宣读。
一路说下来,语势滔滔,未免招惹得一舱里都笑。珠儿咯咯道:“那四哥被人一刀劈掉,不知当时在大龙湫那里,有没有觉得喀嚓一下,脑袋里猛可一疼?也不知现在还疼不疼?”
宝麝却道:“可也是作怪,那人好好的,作什么去劈神像?”
“那个是关刀费余,”老七道:“广西西江十七刀的老大。这次远迢迢从梧州过来,原是为着参见老四。只是老四隐居都五年了,自然不见外客,他吃了闭门羹,心里怕是原不自在,再一不提防,看见他家牧主被人这等打扮,想是越发恼火起来?”
“这就是他的不是了,”宝檀道:“要说情四爷一不提防,变成什么四太子,大家看着都好笑。只是好笑归好笑,那是地方上事,人家爱怎样怎样,你又管不得他。四爷自己都不理,这人偏要来这一下子,不是平白得罪一乡百姓?你要说你砍的并不是四太子,就是浑身长嘴,哪里说得清楚?难不成把一县里人都拉去大龙湫,看一回四爷练剑?”
“正是这样说,”老七点头道:“况且一地灾祥,原得有所依归,才好劝善儆恶。今日若必要说出四太子是空花泡影,往深处推去,东海龙王也就保不定有无了。那这一场大雨,却教人怎么解释?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若老天也没有呢?那么下次祈雨祈晴,再该向谁求去?人心未免也就恍惚了。”
话音未落,只见珠儿伸着两手,向案上白定瓶里,三下两下,将早晨才刚折下来插瓶的时新鲜花一朵朵掐将下来。三个人一时都看得发愣,还是宝麝沉不住气,先叫起来:“唉呀姑娘,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才只说完,便见珠儿把那些花朵就手掌心里一揉,早揉得瓣瓣分离,向半天空里一扬,一霎时轻红粉白,直漫天抛撒下来,一边笑道:“有道是维摩说法,天女散花,今日有幸得闻玉七爷这一番经济理论,虽不是天女,怎敢就悭吝着这几朵不值钱的花儿呢?”
三人一起失笑。老七摇摇头,自管推门去了。闲话且不提,这一路上船行平稳,日长无事,除了舷窗外风光变幻,忽而两堤青草,忽而夹岸垂杨,忽而沿河人家,无外乎就是一群人扎着堆,闲嗑牙消磨时间。加上郑不健主仆缩在舱内,无事从不出门,越发把一干人纵得没法,公然拿出游船里原带着的诸般乐器,有兴没兴时一番弹唱胡混,倒也打发得日子自在逍遥。
只有老七身为牧主,依然忙碌。那船每到薄暮泊下,岸上便早有家人等候,汇报连日来的要紧事务。是时天下承平,江湖四分,牧主制度相沿成例,东方世家财雄势大,影响力透过南直隶、湖广、江西直达整个中原,老七肩上的责任,自然又非其他三位牧主可比。比如眼下这单刀案,九个案子分布中原各地,其他三世家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家治下的安危,而老七却不得不眼望全局。当然,让他操心的这些事体,跟船上的其他人,离得也就远了,不必提起。
画舫一路南行,南边的雨果然还未停歇。堪堪走到吴江以下,跟浙江交界,气候便两截子似变了。从河上看去,雨脚落在河里,远处一片雾茫茫的。那雨时大时小,打在卷棚顶上,穸穸窣窣地响。倒是凉快,各人加了件比甲,还觉得寒气从窗子里直灌进来。
这里便已是南宫世家的地面。当晚走到嘉兴,画舫驶入南宫世家的专用码头停泊。珠儿闲坐无事,觉着雨小了些,便叫把护窗推开透气,自从舷窗里看着船家抛锚。一探头,忽然在岸边看见个人。
那人没打伞,雨天里却是穿得鲜亮。一件柘黄纱衫儿,系着条同色丝绦,挽着块鸡血红的佩玉。只那么负手站着,怪的是雨水统落不到他头上,不到头顶尺许处,早往两边滑落开去,便在身周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椭圆,仿佛大庙里那围绕在菩萨身周的,祥和静穆的圣光。
珠儿只乍一看,刹时间目眩神弛,觉得这人竟是天上谪仙,原来风飘雨摇,这一天地的苍茫雨景,都只是作了他临凡降世的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