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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怡和赌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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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无痕直等这人敲打干净,将前后开口的两只破靴子重新穿上,起身走路,这才踱过去,一手按着石面,缓缓往下坐落。
水面风来,从桥洞吹过,扑地打在脸上,有些寒冷。路无痕坐在这大石上,四下风景奔入眼底,不知不觉间,就在往回揣摩,不知那日灰衣人坐在这里,斜阳西下,水清风动,一杆独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些什么样不可言说的前尘旧事,埋在那深深心底,依旧烟云四起,二十年中,到底一点一点地,耗尽掉他的心血,将那健硕精壮的身躯,榨成这样瘦干干的一握?
忽地情动,只觉有一层薄雾,蓦地冲上眼眶。怕人见了笑话,突地站起,跟那日灰衣人一样,从桥上去了,大步流星,跨过对岸。那对岸青旗斜矗,柳荫底下藏着家小酒馆,竹篱茅舍,颇见精雅,正是晚饭时分,里面也坐了几个人。路无痕掀帘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过菜,便扭头看那湖上风光。
湖上风光也还罢了,坐不得一会,鼻端忽然闻得一股恶臭。初时还若隐若现,后来渐渐随着水风,满屋里荡漾充盈,难以规避。四下里一打量,这才发现原因所在。原来也是个熟面孔了,却是适才在石墩上打靴子的那人,也靠着窗户,跟他隔着一个座位,不知为着什么,又脱了鞋,这回连袜子都褪了,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抠脚丫子。
路无痕好笑好气,只得努力把鼻子伸出窗外。他身后那张桌子,与那人相接,坐的却是个秀才打扮的人,这回真是折辱了斯文,遭遇最为惨酷,只顾拿把岁寒三友水墨斑竹杭扇,扢皱着个眉头,使劲地扇。扇了一会,酷刑终于到头,后面渐渐有动静了。那人一手抠完脚丫,另一手也吃完了饭,总算慢不吞吞穿上袜子——也是前后露头的,再又套上靴子,靴底子未免有些唱曲子打板,噼里啪啦,走将出来。
堪堪走到路无痕身边,那小二正给秀才上菜,捧着个托盘过来。两人在过道上一避,小二擦将过来,那人便往路无痕身边一闪,单手往桌上一撑,无巧不巧,便把那四根手指头,一起没入到路无痕正在吃的一盘菜里去。
这下自然就吃不成了。路无痕有些恼怒,缩转筷子,转头看他。那人却是洋洋不以为意,径自收回手指,顺手往身上一正抹,一反抹,把沾在手上的淋漓菜汁都擦得干净,拖沓着那双鞋,向店外扬长而去。路无痕只微微一怔,顿时冲将出来,大叫道:“站住!”
那人应声而止,转过身来,倒是诧异得很,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这位小哥,不知有何指教?”
路无痕见他理直气壮,一时反倒难以出口:“你……弄脏了我的菜,就这样走了?”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对不住,对不住!喔哟,小哥倒是较真,要知这世间挤挤挨挨的,要是连这样的事都要一一认真起来,那真是从早到晚,光说‘对不住’这三个字,喉咙口都要冒烟了——呵,好的,好的,这回算我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路无痕被他一通话,直说得闭口无言。这人见他再没什么事,一壁笑哈哈地,一壁只管摇着头,噼里啪啦走了。路无痕眼睁睁看着,无奈,也只得转回店里。那店里去了这一只害群之马,倒是清静不少。尤其靠窗口的那秀才,三十出头年纪,容长脸儿,生得眉清目秀的,更是一脸轻松,收起扇子,徐徐持了一杯酒,对着湖光水色,只是浅斟低吟。
路无痕坐回座位,到底有些郁闷,往窗外看去,只见那人一边摇着头,一边慢吞吞上了桥。桥那边却有一辆马车奔得飞快,转眼过了桥顶,冲将下来。这人不合走在中央,眼看就要撞个正着,却是不慌不忙的,腰一闪,透着轻功不弱,避将开去。
路无痕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忽然间才醍醐灌顶,一脑门子透着清醒了。弄了半天,这人却是个练家子!那么,刚才跟店小二那一闪,一手叉进他菜里,不是挨挤中不小心,却分明是消遣他来着。再算起来,自从那日在水田里种了刘老四,到如今,按说北绿林也该顺藤摸瓜,找将来了。瞧桥上那人打扮,从里到外透着奸滑油皮,不是个强盗胚子,又是什么!
路无痕在心底冷笑两声,匆匆扒了一碗白饭,结帐出门,也不作声,只是遥遥尾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要作什么。只见那人过了桥,便一路往东,直走进拱宸门去,上了天宁街。秋天黑得早,夜幕渐从西天拉起,城市里华灯初上。天宁街上甚是繁华,此时刚刚入夜,百货店铺还未关门,酒楼茶馆又早热闹起来,两边巷口里,更多的是艳帜高张的半门子,在门首悬起两盏大红灯笼,衬着脂香酒气,丝竹管弦,真可谓色香味俱全,隐隐约约溢出门外,朦胧暧昧,勾引着行人脚步。
那人对于这些,却是浑不在意,一直走出天宁街,往东一拐,又上了彩衣街。彩衣街往南,过教场,不多久便是辕门桥。一路走来,都是扬州城的繁华路段,耳朵里听的是轻歌曼吟,眼睛里看的是灯红酒绿。路无痕在扬州本来呆得少,此时在后跟着,只觉得眼花缭乱,两只眼睛统不够瞧,勉强跟到桥边,一个不注意,那人却就不见了。
站定了四下看看,并无踪迹。只桥边开着好大一家赌坊,三层飞檐,画栋雕梁,里面灯火通明,从窗口里直照出来,映得底楼牌匾上的烫金大字灼灼发光。往上一抬头,便见是四个气势浑然的颜体楷书:怡和赌坊。
那赌坊外热热闹闹的,停了许多轿马,坐着十数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那里闲嗑牙消磨时间。这些人后面,就是正门,垂着厚厚的挡风帘子。如今也没风,那帘子下摆闪动,倒像是有人刚进去过。
路无痕微一犹豫,拨开帘子进去。不进来不知道,这一进去,却便就踏进另一个世界,刹那之间,被裹进一片人潮之中。原来这赌坊里面的情景,比起适才的繁华闹市,又何止胜过百倍?但见一片人头攒动,分成数十摊,围着数十张铺着深青毡条的赌台,掷骰的也有,猜宝的也有,推牌九的也有,打麻雀的也有,喧嚷叫闹,好不热火朝天。
路无痕山里面人,却是素来少经场面,见这情景,冷不丁吓一跳,便想抽身出去,眼光一掠,却好看见先前那人负着双手,就站在最靠门边的那张赌桌旁,伸长了脖子,在往里看。
定一定神,也往那边走去。只见那桌上铺着的青毡条都脏兮兮了,毡条上一个青花瓷碗扣着碗盖,正要被宝官揭开。四围便有两种声浪不分上下,激烈交缠,厮杀在一起:
“大!大!!大!!!”
“小!小!!小!!!”
宝官不为所动,一翻腕,掀开盖子,露出碗底的骰子来。原来共是三粒,此刻朝上的是两个三点,一个四点,合起来共是一个十点。叫“小”的便全体欢呼起来,也有的一拍额头,叫道:“好险!”“大”的那一方未免嘴里骂骂咧咧,眼睁睁看着宝官一探手,伸出根长尺条来,将他们的押注全撸了过去,一一照赔给押小的赌客。
路无痕初进赌场,却不晓得大小这种赌法,在赌场中最为风行,普通赌客爱的就是这种简单明快。比如最基本的赌法就是三粒骰子,摇出十点以下的都算小,十一点朝上才算大。所以刚刚出个十点,押小的便庆幸不已呢。如此何消得一会,站在一边,也算是看明白了。
但见先前那人看了一会,想是有些手痒了,这一回见宝官摇定,连忙挤到人堆里,也去押宝。从怀里掏出个瘪得没内容的稀脏钱袋,左摸右捏,急切间竟什么也没捏到,一急,不由得两手兜住钱袋的底边,往下就是一抖。但听“笃”的一声,响响亮亮倒出一大枚制钱来,满桌上乱滚,惹得一群人都笑了。
宝官也笑道:“押什么?”
那人紧捏着这一枚大钱,慎慎重重地,在小的那一边放下。宝官看看大家押定,一举手,又开了宝。这回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稳笃笃的大。那人的一钱老本刹时之间,眼看着没入一堆铜钱筹码之中,但听得一阵唏哩哗啦的银钱脆响,被宝官一把拢了过去。
路无痕见他输了,倒也暗暗出了口气。却见那人东张西望,在人堆里看来看去,忽然见到他,顿时露出一脸喜色,朝他直挤过来。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人呵呵笑道:“小哥,你不玩两把?”
路无痕只得道:“我没有钱。”
那人笑得在他肩上猛拍一把,却被路无痕不声响往后一缩肩,卸开劲力,没有拍得十分实在,笑道:“小哥,你没有钱!店里吃得恁好菜——这样吧,你既不喜欢玩,银钱放着又不会生孩子,不如借给我使使,输了算我的,赢了分你一半儿!”
路无痕道:“我真的没有钱。”
那人哪里相信?一边直是摇头:“这就不地道了吧?有胆子让俺搜搜看。”一边就欺近身来,探出那抠过脚丫子的臭手,直往他怀中摸来。吓得路无痕直往后躲,被人群拥住了,一时竟腾挪不得,只得慌忙把钱袋拿将出来,高高吊在半空,道:“你要借多少?”
“不地道,真不地道,”那人只是摇头:“但凡有,尽管拿来就是!总之输了是我的,赢了分你五成,你又吃不了半点亏去!只管这样蝎蝎螫螫地,娘儿们样,好不腻歪死人!快些拿出来!”
路无痕看看那手不离左右,只在眼前摇晃,无可奈何,只得打开钱袋,欲待从中拣块银子给他,早被那人一把抢过,连袋子一起,“咚”地一声,想是毛皮生意不错,那钱袋却有些沉重,砸在赌台上。
宝官道:“你押什么?”
那人有了赌本,一时神气起来,拈了块银子就道:“小不行,就押大,大!这回押大!”
话不絮烦,宝官开宝。那人想是顺利拐到路无痕的银子,一时走了狗屎运,这回却赢了,三、四、五点,果然是个大。宝官用戥子称过,赔了银子,被那人顺手撸到袖中,却仍拿路无痕的银子押注。这回一路押去,大大小小,竟是无不中意,一时春风得意,哪里理会路无痕唠唠叨叨的,尽是在耳边提点道:“这下你赢了,该还我的银子了吧?”
眼见宝官又摇定一把,那人不耐烦路无痕噜苏,臭手一扬,将他嚇退半步,直道:“好好好!最后一把,赢了就还你!”一边说,一边就连撸在袖中的那些银子一起,统统拿出来,和着路无痕的钱袋,“梆”的一响,跺在桌子上,大叫道:“升官发财,在此一举!全部押上,押豹子!”
宝官一愣,却朝那人看去。一桌子的赌徒霎时间也都静悄了,看看那人,只见他赌得眼也红了,连脖子带耳根,都涨成猪肝色,狂得直没些个成色,又一起看向路无痕。路无痕听了半晌,并不明白这个“豹子”是什么意思,看看这些人的眼光,分明凶多吉少。只是钱袋按在那人手底,此时此刻,是否该当机立断,冲上前去,将其夺回,却还有些犹豫。
只听宝官又道:“押豹子?”
那人红着眼道:“奶奶的!要豁就豁一把!一点的豹子!”
众人又一起看向路无痕,眼神里已经透着些许哀婉。路无痕咽口唾液,便见宝官开了宝,三粒骰子都红艳艳地,加在一起,却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三点。按说押小的人也不少,此时正该欢呼庆幸,满桌却死了似的没有声息。路无痕觉得怪异,朝四周看看,但见众人整齐划一,都是一样的表情,眼珠瞪得有珍珠那么圆,只差朝着赌台上,滚滚而滴落。
再朝台上一看,宝官面无表情,转身朝一位小厮吩咐了句什么,那小厮便一闪身,从人缝中钻出来,一溜烟去了。宝官这才回身,称这边押下的银子,共是五十二两九钱。桌边众人到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说不上来是艳羡,还是嫉妒,一起衷心赞叹道:“发了!这下可是发了!”
路无痕这才知道,敢情那一点的豹子,万幸,却让那人给押中了。原来这种赌法,大小之外,凡摇得骰子点数相同,譬如三个一点、三个两点直至三个六点,便算一个豹子。通常来说,摇出豹子的机率,已经非常之小,更何况是指定了某某点数的豹子?
赔率便格外的大。按一赔六十算,路无痕的这些钱,除去本金,便净赢了三千一百九十八两雪花花银子。那宝官久经赌场,一下子输掉这么多钱,倒也气定神闲,道:“这位客人还赌不赌?不赌了,这便好去兑银子;若是再赌,最好换些筹码。”
“兑什么银子!手气正好着,帮我全换了筹码!”那人一边说,一边把钱袋扔还给路无痕,大喇喇道:“你的这一半,我做主,干脆也一起换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守财奴,几十两银子呢,硬是揣在怀里,穿布衣,吃青菜!赚点钱花差花差,难道不爽快?”
路无痕能够拿回钱袋,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其它?况且也不敢相信,就在这宝盆一开一合之间,他早已是一千六百两银子的身家,算是千金之子,很高贵的身份了。看得起劲,便任那人换了三千多银子的筹码。那人拿好筹码,却又看不中大小这种简单赌法了,兴冲冲地跑到楼上。
楼上比楼下又是一番局面。一样大的地方,却只空荡荡摆了六张赌台。每张赌台都铺着上好的莤红天鹅绒桌布。一眼看去,并没有人攘袖喧哗,六张赌台边,共总才稀稀疏疏坐了二十来个赌客,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牌出牌,一时除了摇骰子及洗骨牌的声响,别无声息。
路无痕才一跨进来,被这种奢华一震,说不上来,骨子里就有点发颤。按说他这几个月来,已经颇有历练,东方、南宫这江湖上的两大巨家,都见识过了的。只是世家子弟处事内敛,种种繁华,皆蕴在精致之中,哪象这高级赌场中,却又是另一种挥金如土的手段?
只那人却毫不在意,一上楼,便径奔摇骰子那一桌。原来这一桌上,骰子的玩法又有不同,却是押的十六门,猜骰子的点数。从三点到十八点,猜中了,便有一比十五的赔率。这玩法看去机率较小,如果多押几门,也能增加不少胜算。
那人袖手看了几回,等宝官再次摇定,便拿出个一两银子的筹码,押在十四点上。那宝官朝筹码掠一眼,头也没抬,轻声道:“这里的规矩,每局最低不能少于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就一百两!” 那人赢得高兴,也不恼,嘿嘿笑着,便欲将怀中筹码都拍上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笑道:“这位尊客,一向少会呵,敢问尊姓大名,不是本地人吧?”
那人往后一看,却是个三旬上下的贵公子,两只手上数只戒指映着灯烛,宝光灿然,正在向他拱手施礼。那宝官见了这人,微微动容,躬身道:“少东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那少东家道:“听说来了位高手,所以过来看一看。就是这位尊客,在楼下叫出一点的豹子,赢了上好一注。”
宝官看看那人押在十四点上的一两银子筹码,颇有些不以为然:“这种事情,本来是有些偶然的。”
“到底是不是偶然,”少东家微笑道:“大家就心知肚明了。嘿嘿,怡和不知高人到此,原是多有得罪。大家都是道上人,我赵得胜就交你这个朋友。这三千两银子,算是送给朋友零花。下次朋友再路过此地,只要手头有个松紧,只管到怡和来拿。怎么样?如今夜已深了,在下在间壁酒楼开了一席,这请便朋友过来一聚?”
那人却不领情,依旧缩肩耸项的,皮着脸笑道:“怡和也算是这扬州城里鼎鼎有名的赌坊了,这三千两银子,可是打发乞丐么?”
赵得胜脸色变了变,依旧微笑道:“原来是个不识规矩的。既然如此,姓赵的也不怕事,小李子,你开了宝。”
那宝官早不忿赵得胜对这个二混子莫名其妙假以辞色,巴不得这一声,早揭开了瓷盖碗。那骰盆里三粒骰子,果然如他所料,是两个四点朝上,一个两点朝上,不是十四,却是一个十点。往里看了看,未免面有得色,横了那人一眼,又再看向赵得胜。
赵得胜冷笑道:“你还蒙在鼓里呢。这时候自然是十,一等他趁着乱子,把余下筹码一把拍上,那时候,这三只骰子,只怕就要翻个个儿啦!说到这个,难道楼下陈老三摇的,原就是个豹子?不过一个差池,被这位朋友扔了一回银子上桌,借着震动,就此做下手脚。”
路无痕这才明白,原来此人所以赢钱,并不是运气特别好,却是个惯在赌场里混水摸鱼的老千。如今既被戳穿了,他也居然并不慌张,故作诧异道:“兀的不是作怪?贵宝官自己摇出豹子,怕担罪责,硬是赖在我头上。当着众位朋友的面,说说看,你开的这家赌场,莫非是家黑店,只准进,不准出,舍不得兑我这三千银子?”
那二楼上的其他赌客,听这边说得高声,未免都看过来。赵得胜朝四周一抱拳,扬声道:“论到怡和这块牌子,是不是黑店,天下自有公论。至于这三千两银子,老实说,赵某人也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光棍眼里不掺沙子,要是有人出老千,姓赵的自然要把场面挣回来。要不然,日后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们怡和没有手段,都要欺上门来,踩鼻子上脸了。”
赌客们听这口气,竟是怡和赌坊的少东家要亲自与这位老千斗法,都是精神一振,丢开手上的赌局,走过来看。只听赵得胜道:“赵某人说话算话,今日朋友就算输得精光,这三千银子,分文不少,仍旧算是赵某的见面礼。只是朋友在收下这份礼之前,却得当着大家的面,跟怡和赌坊认个错儿。”
那人却还是一副市井二流子的惫懒模样,一壁里抱着双臂,一壁只顾颠着那只臭烘烘的脏脚,笑道:“少东家,话还是不要说得这么笃定。难道这三千两银子,你就一定赢得回去?若是赢不回去,你话已经说过了,是不是还要另给我加送三千?”
“赢不回去,便是赵某走了眼,朋友不是老千,”赵得胜淡淡道:“那时候,要赔礼认错的是怡和,按规矩,该怎么办怎么办,但凭朋友处置,又岂止三千银子而已?请问朋友赌什么,还是掷骰子,押十六门,或者摸牌?”
“少东家既说我震翻骰子,我自然还是要从骰子上说话,”那人说着,忽地朝路无痕一伸手:“小哥,再借二两银子过来。”
路无痕不解其意,不过适才连钱袋都归了他,这时二两也就不显得多了,拈出来递过去。那人便将九十八两零头也凑成整数,换了一张一百两的筹码。如今手中共是三十二张筹码,笑道:“少东家请!”
赵得胜便上去替下宝官,把骰盆重新扣上,轻轻晃动。便听骰子清脆地敲着盆壁,先是丁铃几下,而后慢慢加速,直如急管繁弦,扣人心魄。这么密如连珠响了一霎,忽又冰弦冷涩,凝绝无声,却是快到极处,贴着盆壁骤地旋转起来。万籁俱寂中,就连路无痕这样不在行的人,都觉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道那三粒小小的骰子中间,到底埋伏了多少变幻杀机。
赵得胜摇了一晌,一伸手,将骰盆往桌上笃地一扣,那骰子在盆里转着跳动几下,才终于停了:“请下注!”
那人便欲上前。赵得胜微微一笑:“不是在下信不过朋友,朋友还是离得远些,让小李子替你押上好了。”
那人知道是怕他又做手脚,晃着个乱草蓬蓬的头儿,也不争辩,果然将三十二张筹码都交到宝官手中。
“押哪一门?” 宝官道。
“自然是统统押上,每门上都是两张筹码。”
宝官一愣,筹码拿在手里,看看那人,又看看赵得胜,却迟迟不动手。原来这十六门的赌法,横竖总是十五门负,一门胜。而那一门胜的,赔率又是一比十五。则这样一来,如果每门全押相等筹码,则必然是一下子负了十五门,又靠着一门赢了十五注。那么不管庄家怎么掷,掷出什么样的点数来,这押注人的钱数,总是一个不增不减——既如此时,又何必赌?
不独宝官为难,此时此刻,便是那些观赌的,也都觉得这人无赖,一时冷言冷语,各自议论纷纷。只那人依旧面不改色,对宝官道:“听见没有,每门上,都给我押两张筹码。”
说真格儿的,赌坊里却到底没有不准这样押的规矩。宝官无奈,只得将三十二张筹码分成十六份,每门排下。赵得胜要的本来只是赌坊的名誉,如今这人耍赖,更见得他所言不虚,其实几千两银子倒还不在他意中。当下微微一笑,开了宝,却是一个四点。宝官便将其余十五门上筹码都收了,堆在四点门上。又将四点门上的筹码一总收起,放在一边,算是那人这一局过后的赌资。
赵得胜又再摇宝。这一次骰子的响法却跟上次不同,一开始就炸了锅似在盆里乱响,往桌上一扣,仍听得磞了半天,方才一个个止息下来。宝官又再询问那人。那人懒懒道:“依旧。”这就是说,依旧将三十二张筹码,在十六门上分押两张。宝官默不作声,挂着一丝冷笑,依言排下。
如此一连“依旧”了二十七次,除了赵得胜另有一番算计,因而并不动容,不独其他看客呵欠连天,含讥带讽地或说要夜霄,或说要就地铺床,以便整顿精神,继续观战,就是路无痕,也觉得这人无聊之致。本来这人无不无聊,实在也不干他事,只是这三十二张筹码里面,却有他的一半在内,众人面前,未免给连累得脸上无光。
又听了这样几句闲话,终于忍耐不住,上前道:“这位大哥,既然这银子赢得有问题,这种不义之财,我也不要。我这十六张筹码,就还了少东家吧,不跟在里面赌了。”
那人道:“急什么?算我借你的。”
“可是既然根本不是我的,就没得银子再借给你了。”
那人横他一眼:“别把话说得太早,只怕等我赢了钱时,你又要跳河。”
赵得胜见两人一吹一唱,只是微微冷笑,手腕一压,往桌上扣下骰盆。宝官便又拿了那三十二张筹码,每门两张一一排开。还没排完,忽听那人骂道:“他奶奶的,既然有人瞧不起我老人家的手段,这一回,说不得,我还真要赌上他娘的一把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连路无痕也都不吭气了。宝官微妙地笑了一下,即便收回筹码,问道:“那么这一回怎么押?”
那人并不回答,却看了眼赵得胜:“少东家好高明的手法,无怪乎道上称作‘得胜手’,只这小小一个骰子,竟能摇出二十八种变化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也就无怪乎怡和的生意能做到这么大。”
赵得胜微微色变,便听那人又道:“只可惜再多的变化,终有穷时。这第二十九次的摇法,看似有些不同,其实跟第十六次的手法如出一辙。都是让骰子相互撞击,得出点数。如果我没有记错,则第十六次开出来的点数,是一个八。”
赵得胜勉强道:“原来朋友果然是个在行的,一直在看赵某的手法。”
“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那人笑道:“不同的手法,就会摇出不同的点数。少东家说我是老千,敢问老千也会做到这么细致么?”
“如此果然是怡和的错,”赵得胜从桌后走出,一整袖口,从容拱手道:“那么这局不必赌了,这就请朋友划下道来,按规矩,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怡和不敢抱怨。”
那人只是皮笑不笑:“少东家倒是好一个外场人物,可惜赌局已开,哪有就此收手的道理?这一局赌过了,见得在下果然不是老千,再谈处置不迟。宝官,替我统统押上十三点。”
那宝官不动手,却只管拿眼觑着赵得胜。赵得胜长叹一声:“不必押了。小李子,你到帐房去看一下,就在今晚,能不能兑得出五万一千两现银子。”
宝官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一局竟是输了。还没应声,却听那人又道:“急什么?此时手气正好,何必败兴?来来来,还是把这银子统统换成筹码,咱们来作竟夜之赌!”
二楼上众赌客本来都是在看热闹,听了这话,这才隐隐觉得不妙,今天晚上只怕要出大事。赵得胜更是半晌不语,终于缓缓道:“朋友这是特意跟怡和赌坊过不去了。敢问怡和平素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么?或是怡和得罪了什么人,让朋友来砸场子?话说得明白了,姓赵的才好陪朋友玩得尽兴,就是输得倾家荡产,也是毫无怨言。”
那人这回却也换了副正经脸色,微笑道:“说什么得罪不得罪,少东家不知道但凡天下开赌场的,都是我鹿某人的仇人么?”
“朋友姓鹿?”赵得胜大吃一惊:“鹿、鹿……”
“鹿骰子。”
场中便有一串声音低呼出来——
“色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