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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art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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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外面……岐风,是你吗?”
年迈的男音让门外踌躇的人终是探臂掀开了门帘进来。
随之而来是簌簌的风雪声,寒风从门帘的缝隙遽然钻进了房间,一室暖意顿时消减不少。
“没想到今年第一场雪来得这么早。”老人感叹着,纵使已经看不到,灵敏的听觉仍使他自然而然朝着来人的方向。
“对啊,小雪还没到,竟然就开始下雪了。”
王仁低笑,接着说道:“你这孩子刚刚在门口也不作声,没事在寒风中干站着做甚。”
岐风给老人掖了掖被角,方回道:“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添衣被,但怕你睡了,进来会吵醒你。”
“人老了动不动就醒,尤其我听力这么好……你已经为了我习惯把脚步放轻,倒是有可能在夜里吓到别人。”
岐风握了握老人被下的手,“义父如果觉得冷记得跟我说,我去跟莫老先生多拿一张被子。”
“孩子,辛苦你了。”
“这没什么,比起你和王大夫所做的,我这些真的不算什么。”
“他有没有为难你?”王仁突然问道。
岐风愣了一愣,似是没有料到老人会问这个问题。
“莫老先生人很好,并没有向我索要宿金。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开始就跟他讨了活干,用作抵偿这个冬天的宿金。”
王仁叹了一声:“要不是你拿去集市卖的药水被偷了,连同水牛卖出的价钱就够我俩的宿金的了。”
岐风立刻回想起两个多月前在圭濬的遇到的人和事。
“圭濬的百姓生活过得很不好,连最能独善其身的玉石商亦遭到了牵连。无怪城中盗窃成风。”
老人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听你提过,乾妃染了怪病,确有此事吗?”
“是大半年前开始的,据闻如今已无法下床,仲嘉帝为此向全国发放了皇榜和重赏,只要能治好乾妃之病的人当即封官授田。”岐风边回忆边叙述,说到这里他不禁一笑,“我投宿的那家客栈的老板还为此迁怒乾妃,连连说她是红颜祸水。”
闻言,王仁却摇了摇头,“乾妃并不是至关原因。若非皇帝沉迷于乾妃,全盘心思花在她身上,国家怎会荒落至此。”
“有一次下山,我听闻路过的商队谈论到,海澜宫中的栖木近一年来未长出过新叶,也有人说枝上的叶子开始枯黄。不过流言真假难辨,其他在场的民众皆是听罢一笑置之。”
“傻孩子,百姓哪会为此等流言较真,谁都不愿传闻是真的,不然……那便是上天不认同仲嘉帝,将亡我朝的征兆。”
“义父的话跟我在圭濬集市外遇到的一位公子的异曲同工。”岐风顿了顿,目光扫过门窗,方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不打扰义父休息。”
“想你明早定是有活要干,那也快点回去休息吧。”
岐风走到桌前,拿起另一支蜡烛,像往常一样用将要烧完的蜡烛焰火续燃,以保持子时前房间仍有足够的光亮。当他吹熄徒余棉芯的红蜡滴上的烛火,快行到门口之际忽然被王仁叫住。
“孩子,有件事要告诉你。最近但凡月圆之夜,你皆莫在山下夜宿,不然你必招杀身之祸。”
岐风重新回过身面向靠在床上的白发老人。老人因他的缄默而皱起了眉头。
“你下山赶集的前一晚上,我听到了你在床上翻身弄出的声响。孩子,你该比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岐风还是不解,“这与月圆何关?”
“人体有阴阳之气,你和你体内的那道气息分属阳阴,一天午时伊始,天地间阳气衰减转弱,阴气逆行变强,月与日相对,乃柔阴之源,是以每月月盈之夜阴气达到鼎盛,而你体内的另一道气息力量将凌驾于你之上,亦即说……”
“我更容易发病。”岐风出言接道。
“如果你不曾像那天夜里因燥热辗转反侧,或许你依然可以像以往那样,在月盈时留宿山下。”
倏然,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代替了室内的人语声。怪异的安静延伸至房间的每个角落。
末了,岐风似是从麻木而紊乱的思绪中恢复了过来。
“我明白了。义父的话岐风谨记。”余音未落,他已走出了房门,来不及听身后老者的轻声叹息。
翌日。
天未亮透,岐风已挑着两端钩好木桶的扁担,在半里外的水井和冬舍之间来回。从十尺深的水井拉上装满水的木桶,麻绳很快在他两边手掌留下粉红的印痕。他放下木桶,搓了搓手掌,往中间呼了一口气,白雾旋即在他鼻口间萦绕,然双手还没得到足够的温暖,稀薄的水雾就已消散,化成白雪皑皑的景色的一部份。
往年不曾碰上盗贼,带到集市叫卖的各种药瓶药罐给他换来了充沛的生活费,随后的冬舍宿金亦便不成问题。今年是他头一次参与到冬舍的粗活当中,平常大家体谅他要照顾王仁,就算他主动去做些简单轻松的劳活,也会被婉拒。但就像在圭濬时看到的,整座都城确实不比往昔。也许他以前不怎么留心过,当他认真打量,昔日的繁荣和今日的萧条,让圭濬给他的印象就像是一个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的华贵男子,猝尔变成家道中落的垂暮老人。过于鲜明的对比,总是令人难以适应和接受。只不过,在他看来,即使圭濬居民有所察觉,他们仍偏于忽略这个事实,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方会有言语上的发泄和行为上的异常。生活窘迫这个问题一旦浮现,比比皆是。放之凌霄山,亦然。因而见莫老先生对他们交不够宿金面有难色时,岐风几乎是立刻就恳求他分配工作给自己。
国运不济,应已成所有百姓的共识。只是,大家仿佛都麻木了。
岐风挑着扁担回到冬舍,往井灌满水后,经过柴房时听到了有人在唱圭濬的谣曲。他轻轻推开木门,歌声戛然而止。
“是你啊,吓了我一跳!”女孩笑嘻嘻地放下手头上的工作,站起来大步到岐风面前。
“是吗,抱歉。”
她的视线在岐风身上游走了一回,最后停留在他垂在一边的手上。
“岐风去打水了是吗?”
岐风笑着回答:“刚刚打完。颜可是怎么猜出来的?”
女孩指着他的手,努了努嘴,“你的手掌都红了,中间的印痕还那么深,你把我当傻瓜吗!”说罢她抬起了眼,歪着头说:“不过你起得可真早,我才开始干活没多久你就已经打完水回来了。那你吃过早饭没?”
“只吃了两碗小麦粥,现在肚子可饿着。”
颜可随即皱紧了眉头:“这可不行!要不你先替我割了那边的禾草,我马上去厨房帮你拿吃的过来。”她朝锄刀的方向扬起下巴,一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颜可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没饿到走不动的程度。”岐风眼明手快挽住了她的手臂,把她轻轻往回推。“而且我也不想事情传到村长耳边,说我又纵容你,让你有了偷懒的理由,所以我去就行。”
颜可的脸顿时涨红。
“谁说的!我才不是偷懒呢,岐风你是混蛋!”
岐风无奈耸了耸肩,“是村长说的,还有颜可的母亲也说过。”
看颜可一脸气愤的神情,岐风也不再逗她。
“好了,别生气了。再生气的话你可就唱不出好听的歌了。刚才颜可唱的《流苏华芳》很美。”
听到这番话,颜可怔愣了一会,双眼一眨一眨地呆看着他。
“你在哪里听过?我记得自己没在你面前唱过这支歌。”
岐风的眼睫微微阖上,宛如在循着颜可的问题追溯起答案的源头。
“大约在两年前,途经连接圭濬和辔丰的山道遇上前往都府卖艺的玄梭,他们当时表演的是栾国传说的故事,结尾的时候正是以这支歌结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可能是唱的女子将它唱得太动听,所以事隔这么久我还记得如此清楚,你一唱我就听出来了。”
颜可把玩起了白皙但长满茧子的手指,“的确,海澜宫流传出来的这首曲谣真的很美,和它配上的故事也很感人。”
彼此沉默了良久,再次开口的还是颜可。
“看得出来岐风很喜欢这支歌,不若你到厨房把吃的端到这里,你一边吃我一边唱给你听,你觉得好不好?”
颜可实在是个任性却又可爱的女孩子,岐风淡淡笑着,想道。
“只怕我被你的歌声吸引住,全然忘了吃东西这回事了。”他觉默了一下,很快接了下去,“但好吧,我接受颜可的建议。”
从厨房端来满满一碗小麦粥和三个肉包子的岐风,同意了颜可更改后的想法:先把食物吃干净她再开始唱歌。
敞开了一半的门后面,岐风问起了她在这次集市的收获。
“买了针线和米粮以后,剩下的收入也只恰好够今年的宿金。我娘说,村长是没上调宿金的意愿,但他的生活也不容易,上有一父下有一妻三儿一女,要我多帮村长干活。”
“没想到大家都变艰难了。”
她手上拉动锄刀割草的动作不曾停歇,嘴上也不带多少感情地说着:“我们这边已经算不错了。听一些来往各州的旅商说,黎州和津州都出现了荒民,众多浮民涌入周边州城打家劫舍,那才叫可怕。”
难道栾国真的走到尽头了?岐风想着,埋头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米粥喝完。
“你吃完了是吧?”颜可机敏地看了过来。
“你可以开始了。”
颜可却没有依言而行,岐风望着她往门外走去。
“我渴了。等一会,马上便回来。”
皱了皱眉,岐风最后无语失笑。
颜可跟他不同,自出娘胎就在温暖的家庭关爱中成长,一家三口虽不富裕,但有父母把自己捧在手心到底是幸运的。也因此,她至今的举止始终带着一丝孩童的稚气。
她的父亲因劳累过度两年多前开始卧病在床,也是那个时侯起,岐风认识了带着父亲来求诊的颜可,并慢慢和她熟悉起来。可惜没过多久,她父亲由于染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而去世。打那以后,颜可不得不在一夜间学会长大,学会家务,学会劳作,替母亲分担生活重担。尽管最开始磕磕碰碰,她终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然而变得成熟不代表生活自此称心如意。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又或者说,生命从不因人的服从或抗争而一帆风顺,这对所有人都一样。
“我幽蓝的花朵啊,让我带你到玉桂焚香的楼阁
在沁心的香气里,绽开摇曳动人的身姿
我幽蓝的花朵啊,让我带你到珊瑚琳琅的水榭
在潺潺的水声中,盛放绚烂旖旎的光彩
丰泽富饶的国家四季常暖,大街小巷皆可听取欢乐的歌声
我幽蓝的花朵啊,让我带你到优美葱郁的藤千树下
在疏漏的光影间,化作守望恋人的倩影
丰泽富饶的国家和风拂面,街头巷尾皆能闻见歌声
莫问何伊起,莫问何从去
那是华胥国未曾见过的幸福,那是华胥国不再拥抱的幸福……”
一地白芒的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鹅毛小雪。
轻缓婉转的歌声中,岐风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