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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六章 ...

  •   知人相忆否

      软禁的生活,于我来说,却也并不如何难熬。

      萧绎居然对于暨季江的来访没有下令禁止。虽然暨季江来访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他大概是觉得萧绎在盛怒之下居然没有立刻处置我,必定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也不敢立刻在我面前显出一副势利的样子来。而我对于外界局势的了解,也大半来自于他。

      “娘娘,听说陛下已驾崩了……这么说来,王爷不就可以……”暨季江在我身旁俯耳说着。

      当我素日上妆之时,年轻俊美的暨季江总会笑着从我身后,凑近我半妆的容颜,调笑着要拿了炭笔,为我画右眉;又或者沾了满手的胭脂香粉,要为我右颊晕染一抹艳红。

      我往往纵容他在我右颊上涂涂抹抹,但他一旦住了手,我便立即拿白绢拭个干净。他起初总会讪讪地落个没趣,久而久之,竟也懂得拿这个来玩笑了。

      我的手微微停顿,又轻描淡写地说:“是么?那么他终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那娘娘以后就是皇后了——”暨季江献媚似的说道。“古有张敞画眉,今日季江也想效仿古人,做此乐事——”他说着,便要涎着脸拿开我手中的丝绢。

      我微皱起眉,倒也没有当真和他动气,只是技巧地把左颊偏向他面前,一边笑着,一边半真半假地在他抢去我拭脸丝绢的那只手手背上拧了一下。

      “瞧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倒还来给我捣乱?画眉?”我笑嗔道,轻飘飘横了他一眼。“瞧瞧镜子里那两道粗眉!七歪八扭的,你想让我出去给那些宫人们看笑话吗?”

      暨季江听我这么一说,倒有几分认了真;声音也变得闷闷的。“真是呢,季江手拙,人又粗笨,哪比得上王爷一双丹青妙手,画得细致?”

      我眉心一皱,倒笑起来,一指沾了盒中胭脂,顺手往他脸颊上一抹。轻飘飘地,不曾着实了力;倒仿佛是种调情的意味。“哎呀,你这痴儿!提那瞎子做什么?倒显得怪计较的!是要为我,与他争风吃醋么?”一壁说,一壁半嗔地向他横去一眼,妩媚流转,多少有些刻意大事化小。

      暨季江听我这样说,反而又赔笑起来,涎着脸又来替我抹胭脂,沾得满手艳红,吃吃笑着,就往我颊上扑来。

      我一偏头躲过,笑着拿过桌上纨扇,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敲,嗔道:“瞧你!这么一说,倒给你长了几分脸么?这样赖皮赖脸地,在我脸上乱画,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仪规矩了?小心教别人看到!”

      暨季江讪讪地缩了手,脸色也微微有点沉了下来,显见是我今日一连两次责备于他,让他面上无光。

      “当然。若是要计较礼仪规矩,谁还比得上王爷呀。王爷一向规行矩步,最重礼仪的;季江一介小吏,礼数多有不周,也难怪娘娘嫌弃季江粗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鼓着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

      我失笑,信口安慰他道:“哎呀,痴儿!我眼下可不比从前,在软禁之中,若还如从前一般任性妄为,只怕王爷计较么!”

      暨季江嘻嘻笑着,又靠过来,为我端过粉盒和香油瓶子。“娘娘怕什么?娘娘就算暂时落了难,但很快就要成为皇后了,难道还有皇后娘娘遭难的道理?到时候,只怕季江还要靠娘娘照拂哩。”

      浅儿忽然匆匆进了屋,语气急迫地说道:“娘娘!王爷忽然朝这里来了,只怕片刻之间就要到了!请娘娘早作准备!”

      我和暨季江皆是相顾一愕。暨季江反应极快,立刻放下手中物事,说了一句“娘娘,请容季江暂且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娘娘!”,就拔腿飞奔了出去。

      我倒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瞧他,怪可怜的,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回身在镜前照了照,拿丝帕把眉黛涂淡了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就走到门边。

      “只怕是来处置我的呢。无妨,即使是死罪,也总要容我片刻整装罢。到时再说不迟。”

      萧绎很快到来,一进门,就挥退了所有仆婢。

      我说笑道:“何必遣退仆婢?看来不像是要取我性命。”

      萧绎怔了一怔,看着我云淡风轻的神色,忽尔叹了一口气。

      “昭佩,我自然不会取你性命。你不知道么?”

      这语调有些太过温柔,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王爷厚恩,若真如此,则我还有几年可以苟活于世了。”

      萧绎被我这样不冷不热地嘲讽,却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自从先帝驾崩以来,宗室群臣屡次上表劝进,历时数月;如今,四方征镇王公卿士复劝进表,情辞极其恳切,令我不忍再度推辞……”

      我笑了,忽然敛衽为礼,盈盈一拜。“原来是王爷终究得着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这么多年来的隐忍辛劳、筹谋牺牲,总算没有白费。臣妾斗胆,代方等给王爷……不,未来的陛下道喜。”

      萧绎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低声说:“昭佩,你何必如此?难道你不为我感到高兴么?”

      我故作诧异,“王爷数十年心血,今日终登大宝,我如何不为王爷高兴?”

      萧绎还欲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忽尔趋前数步,一下握起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昭佩,你理应高兴的。你马上就要成为大梁的皇后了。”

      我大为吃惊,一时间想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然而他握得很紧,我无法摆脱,只好轻咳了一声,刻意忽视那只交握的手,平静说道:“王爷妃妾无数,既有秉承吉兆降世之人,又有宠妃之妹、可以让王爷爱屋及乌之人,更有诞育王爷如今的世子、可以母凭子贵之人!我不过忝居正室,奈何身系大凶之兆,命中又无子,未曾想过能蒙王爷如此错爱。王爷若立我为后,恐将招来更多非议罢?”

      萧绎的脸一下阴郁下来,闷闷地截住我的话。“难道你是怕我还不能护你周全?放心,如今我已是天子,再无人敢构陷于你!即使有,我也定然严惩不贷!”

      我笑了笑,淡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可忘了我当年坐视李桃儿之死,且如今众人指摘我毒害王菡蕊?我不过一介阴狠酷妒之妇人,何德何能,让王爷执意如此抬举?”

      萧绎俊秀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好似很悲伤地注视着我。“不……昭佩,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其实单纯烂漫、热情善良,怎么可能下如此狠手?”

      我微微有些讶然,挑起了一眉,应道:“哦?没想到王爷竟做如是想!王爷以为我还是当年颜园水畔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么?那么,敢问王爷,王爷还是当年颜园中那个少年么?”

      萧绎的面容那一瞬痛苦地扭曲了。他垂下了视线,黯然道:“不,不是了……可是,我知道你仍保有当年那种烂漫善良之心的,当你那一夜对我吟出《紫骝马》的诗句时,我就知道……”

      我冷笑了一声。“哈!王爷,那你又焉知我不是为了求生,孤注一掷,想以此诗勾起你的恻隐之心,望你旧情未了,留我性命呢?”

      萧绎苦笑,抬起头来,看到我的双眼深处去。“倘若真的如此,那你为何之前还要大费周折,不顾一切地投井寻死呢?”

      我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我只是不想让穆凤栖、王兰裳那两个构陷我的贱婢好过!即使她们打倒了我,也无法坐上我的位子!”

      萧绎低低笑了,面容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他更握紧我的手一些,温声说道:“那么,为何不气死她们,做了皇后呢?”

      我哑然,脑海中忽然掠过许多人的面容,有方等、萧统、贺徽、李桃儿、王菡蕊,还有萧绎的父皇。呵,他们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然而他们当初可曾想得到,正是我这命带大凶、恣意妄为的女子,最后却看到大梁皇后的宝座摆在面前,近得我触手可及?

      “那么,你忘得了昭明太子?忘得了贺徽?忘得了智远?忘得了暨季江?……他们,在传言中,不是全都与我有染?你能够接受一个这样的皇后么?”我反问道。

      萧绎的脸色忽然一暗,又转为铁青。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昭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让自己尝试着去忘记,虽然不一定容易……”

      我干笑了一声,“呵呵!王爷果真如此宽宏大量呵!昭佩何德何能,能让至高无上的天子容忍至斯?”

      萧绎的眼中忽然爆出几点光芒,就似寒潭中忽然跌落了数点繁星,深湛而晶亮。他殷殷地望着我,轻声说道:“昭佩,我从前一直不敢说出来……我爱你呵!至今,仍是……”

      “你爱我?你说,你爱我?”我突然无法置信地笑了起来,觉得命运的安排,原来是这么荒谬。

      “那么,我寂寞了一生,原来都出自于你爱的恩赐?方等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和与冷酷,义无反顾地出走,最后,死在了麻溪;但原来,你居然是爱我的?爱我爱得……把我们唯一的儿子,逼上了绝路?!”

      萧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摇着头,面容上充满了深重的痛苦和百口莫辩的悲伤。“不,昭佩,方等死了,我也很痛苦,你不知道,虽然我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但在我心目中,唯有方等才是我真正寄望殷切的,是我真正的儿子……”

      “哈!是吗?”我冷笑了一声,从喉间挤出话来,“那么,王菡蕊呢?萧方诸呢?他们就是你爱我爱出来的吗?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

      我狂怒起来,汹涌的怨忿在胸臆间翻滚升腾,在我心底膨胀壮大,最后,使我的胸口几欲爆裂!

      “这就是方等死后,你送给我们母子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萧世诚,事到如今,你居然又回过头来,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其实你这一辈子,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步步进逼,一只手重重地捶着自己胸口,而那里的疼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我整个人,整个意识。

      “难道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呵,把我心中仅剩的一点烂漫和温情,抹杀得干干净净;萧世诚,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即使我心里仍旧对你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无休止的猜疑妒忌、和时光的摧残磨折里,变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萧绎向后踉跄连退了好几步,身躯抵上了书案的一角,才停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咄咄逼人忽尔全都消失,只余深重的疲惫和无能为力。我转开了脸,不再看着他,黯然地说:“世诚,你还不明白吗?在方等逝去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了……即使你爱我。”

      萧绎陡然抬头,悲伤地注视着我,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不……不要这样狠心……昭佩,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我短暂地笑了一笑,“哈!原谅?世诚,你说得也太轻易了一点……不,我不肯原谅你。你从来都把其它事物看得比我重要……从前,是要讨你父皇的欢心;后来,是要与你的兄弟手足相争;现在,又是这江山社稷!一切都到手了之后,你才会记起我……然而我们为了你的今天,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沉重到我已经无法承受。在你的身后,我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枯萎;更甚者,我们的儿子,已经变成一堆枯骨——”我蓦然哽住,泪水涌上了我的眼中。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百般委屈与怨怼,忿声道:“无论你当初是自愿为之还是被动自保,但是你终究是争了一辈子!你现在赢了;然而,你的胜利,只是建树在一片荒芜废墟之上的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绎终于被我的一番话击倒了,他的眸中充满了绝望的悲伤和痛苦,仿佛有一瞬想要向着我渴望地伸出手来,碰触我的面颊;然而他终于忍住,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问道:“那么,倘若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好笑,觉得他此时还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得不切实际。我感觉有些荒谬地反问道:“抛却?抛却你付出了遗弃我、逼死方等这样巨大的代价,才换来的江山社稷?这么轻易就抛却?你舍得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萧绎没有被我话中的挟枪带棒所逼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昭佩,你等着。”他似是发狠般地说,握紧了双拳,一拳擂在书案上,狠狠地咬牙,再重复了一遍。

      “昭佩,你等着!”

      ※※※※※※

      太清六年冬十一月丙子,萧绎即位于江陵,改元承圣。由于贞惠世子萧方诸已于出镇江夏之时陷于逆贼侯景之手,为侯景所害;故立王太子萧方矩为皇太子,改名元良。立皇子萧方智为晋安郡王,萧方略为始安郡王,封我所生的女儿萧含贞为益昌公主。追尊生母阮修容为文宣太后,改谥忠壮世子萧方等为武烈太子,先帝萧纲为简文帝。

      然而,他却使中宫之位空置,并没有立任何一人为皇后。只追封王菡蕊为贵嫔;封侧妃穆凤栖为贵嫔,王兰裳为良人;太子之母袁氏并未母以子贵,仅仅得封贵人。

      “娘娘。”暨季江靠在我身边,一边抚着我披于身后的长发,一边讨好似的问道:“陛下为何没有立娘娘为后?奴才真是替娘娘不值啊!毕竟结发夫妻一场,结果现在娘娘无名无分,掌理六宫之权仍在那个穆凤栖手里!她凭什么?”

      这是承圣三年冬,魏军已由柱国万纽于谨统率来攻大梁,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江陵城内,依然醉生梦死。

      我并无畏惧。我只是静静等待着终结一切的那一刻来临。也许这样,我这荒谬而苦痛的一生就可以结束,我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方等,我的父母,还有为了我的愿望而赴死的贺徽,以及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待我好,只是为了歉疚补偿的昭明太子萧统。

      无论如何,这世上曾待我好的人,也只有这几人了。

      我有时会想起萧绎,于是我的心便疼痛难抑。这个与我命运纠缠了一生的男人,直到一切荒芜毁败,才肯承认他的感情的男人。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勇气相信他,难道我们此生当真如此无缘,到头来也只能落得一声叹息么?

      我挤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暨季江:“穆凤栖爱揽这些事,我也随她去。区区百千妃嫔宫人,我还不耐烦伤那个神哩。”

      暨季江一愣,又满脸堆笑,婉言说道:“可是……娘娘若是想抬举什么人、或处置什么人,岂不极为不便?”

      我讶异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嫌自己头上的官帽儿小了些罢?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如今江陵情势朝不保夕,你官位低微,或许对你自己来说还是好事哩,至少一朝城破,你还可以全身而退!何况,你以为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就全不知道?”我陡然坐直身子,直视他一字一句问道:“我且问你,‘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暨季江大惊,立刻滚到榻下,跪伏于地,连连叩头求告:“娘娘明察秋毫,望娘娘看在季江服侍一场的份上,额外开恩,当季江的话是狗屁,饶了季江信口开河之罪罢!季江这就自己掌嘴——”说着直起身来,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说道:“你这个贱嘴!竟敢编派娘娘,我今日就给你一点教训,教你今后再不敢在外头乱嚼舌头!”

      我冷眼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直到他的两颊已明显红肿,才神色一缓,笑着啐了他一口。“哎呀,你这没心肝儿的小王八蛋!我何必要生气?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人老珠黄,旁人若是要说,我也没法子啊。”

      暨季江喜上眉梢,爬起来就重新上了榻,腻到我身后。“娘娘大恩大德,季江必粉身碎骨……”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零乱的人声、脚步声。我诧异地往东边窗外遥遥望去,赫然只见火光冲天!

      暨季江忽然惶恐起来,更加挨近我一些,抖着声音说:“莫非、莫非是魏兵已大举攻城了?这、这是哪儿着的大火?”

      我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前的那一片地面。窗外传来宫人们不绝于耳的尖叫号哭之声。在我身后,暨季江的气息不稳,声音里也透着无比惊惶。

      “娘娘!一定是……一定是魏兵!现下魏兵大举攻城,眼看皇城不保;我们……怎么办?”

      我听到这句话,忽尔心中坦然如明镜,纷扰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归于宁静。我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在心中下了自己人生里,最后的一个任性的决定。

      (本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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