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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五章 ...

  •   中宵空佇立

      听说,王僧辩之母听闻儿子触怒湘东王被下狱,步行至府门前,代子流涕谢罪,自陈无训,哀恳求免。萧绎过后终是赐良药予王僧辩,赦免了他,并封为江陵都督。

      “这样也好。”我点头道,接过兰裳递来的茶。“若我还有儿子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维护,我也会如此。看在他母亲的份上,王爷的确不该计较那些。他哀子之殇,可手下那些人又不曾身历其境,怎能苛求他们也感同身受?”

      兰裳瞠目,半晌方说:“娘娘似乎变得……冷静多了。”

      我笑笑,漫应道:“哦,是么?我只是没有心了,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了。故此冷静,那全然只是事不关己。”

      兰裳哑然,好似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我抿一口清茶,转开话题。“你姐姐近来可好?听说她已好一阵子身上不爽利,延医调治了这么久,总该大安了罢?”

      兰裳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好。说是气寒体弱,虚不受补……”

      我一怔,“这样气促体虚的,莫非是产后失于调理?”王菡蕊刚刚生下一个儿子,但毕竟年纪已长,不如昔时年轻康健,容易复原。可我也没想到她已病成这个样子。天家威严,动辄得咎;因此太医也好、外边另请的民间名医也好,大都不会据实相告病情,而多以一些吉祥安慰之词轻描淡写过去。现在竟然说到了这种程度,可见病势已很沉重了。

      兰裳叹了一口气,还没有说话,就有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还未到我面前,已嘶声呼道:“娘娘救我!”

      我诧异地盯着扑到我面前来,跪倒就磕头如捣蒜的庆禧。

      “出了什么事?莫非谁要杀你不成?”

      庆禧不答,只是一直拼命叩头。他的前额上被叩出血来。

      “求娘娘看在奴才这些年来忠心一片的份上,不管是谁要治奴才的罪,都帮奴才美言几句,留得奴才一条贱命,好继续侍候娘娘……”

      我皱眉,不爱看他这哭哭啼啼、涕泪交流的狼狈模样。“你自己不把话说清楚,教我从何救起?你也不用这么呼天抢地寻死觅活,若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岂能孟浪应承?”

      庆禧脸上挂着两行泪,急速膝行至我脚边,抱住我一条腿,仰首泣道:“娘娘!奴才不敢说!奴才自知罪重,不敢求娘娘无缘无故就开恩赦免;但只求娘娘宅心仁厚,看在奴才即将吐露的一桩天大秘密的份上,替奴才说情,让奴才得免一死,继续给娘娘做牛做马……”

      我不耐,冷冷打断他。“秘密?关于什么的秘密?”

      庆禧停止了痛泣,望着我的眼神里逐渐浮现一抹执拗的、求生的诡光。

      “关于……昭明太子。”

      我心中一紧,萧统?庆禧会有什么样的关于萧统的秘密,而且,还要告诉我?我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一脸震愕迷茫之色的兰裳,瞇起双眼,对庆禧果决说道:“好罢,我答应你。”

      庆禧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他不藏不避地直视着我,一字字说:“娘娘可知,为何当年昭明太子会待娘娘如此特别,对娘娘格外地好,甚至,不怕瓜田李下,引发流言,损了自己名誉?”

      我一怔!是呵,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然而萧统谢世日久,我本以为再无机会得知这背后的真正原因。我不由得有丝迫切地向前微微倾身,追问道:“难道……你知道?”

      庆禧诡秘一笑,缓缓言道:“奴才自然知道,否则怎敢妄言,欺瞒娘娘?”他倒也并不卖关子,单刀直入说:“都是因为当年陛下因着娘娘身上那些所谓的恶兆,想逼迫王爷休弃娘娘、冷落娘娘。而当时,昭明太子也在场!并且,在王爷为了娘娘向陛下求情,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时候,昭明太子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不至于累及王爷自身受到惩罚,不但不帮着王爷和娘娘说话,还阻止王爷的辩解,和陛下一道,迫王爷接受陛下的意旨!”

      “什么?!” 我大惊失色,向后跌回椅中,半晌作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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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统……原来,你也是厌恶我的么?你也是反对我的么?原来,是我会错了意,你并不把我当作你的家人之一么?

      庆禧却完全抛开了昔日那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继续平板地说着:“王爷本想为娘娘申诉,奈何人微言轻、势单力孤,万般无奈,只得接受!况且昭明太子当时并未见过娘娘,故此只为王爷打算,只是一心想维护自己弟弟的利益,不让陛下和王爷之间闹僵了父子情份,也是人之常情。但昭明太子事后毕竟于心不忍,并且见了娘娘在宫中受这许多苦难艰辛,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这才对娘娘格外关怀照拂,多少,也有些赎罪的成分在……”

      我的头脑里轰轰作响。我的双颊不正常地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跳着;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萧统,萧统……原来,这么多年,我所相信的那些情分,只是一场笑话?可是,我不能忘记他曾经在我绝望时,所给予我的那些鼓励、那些理解、那些关怀、那些扶助;也不能忘记每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湛深双眸中的清澈眼神。他的眼神不像虚伪、不会作假,那么清澈、殷切而坦然的眼神,在我记忆中,绝不像宫中其它人的那种阴郁、势利和冷酷,也绝不像一个伪君子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我的耳朵也不会欺骗我。庆禧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萧统对我再好,也不过出于一种弥补的心理!

      我又忽然想起得知萧统死讯的那一天。彼时,方等仍是襁褓中的孩童,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咽回自己的悲泣,亟欲从方等的幼小身躯上,获得一丝安慰和支持的力量。但是,那时候,我想不到,二十年后,正是萧统的儿子,将我的方等送上了绝路!现在,又有人来对我说:娘娘,即使昭明太子待你再好,那也全都是假的!不过出于歉疚的补偿心理,并非真心实意——

      我的面容无法抑制地冷了下来,盯着庆禧问道:“那么,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非要到我面前,来用这样一桩惊人的秘密来换取自己的平安?”

      庆禧一窒,嗫嚅半晌,又回头仓皇地张望了外边几眼,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咽了口口水,颤声道:“王爷派遣鲍将军攻打湘州,奈何河东王退保长沙,鲍将军却是久攻不下;王爷为世子复仇心切,已派王将军率领大军前往长沙增援……”

      我不耐地打断了他。“这些我自然有所耳闻。我不在乎是谁挂帅,我只要萧誉为我儿陪葬!”最后一句,我说得咬牙切齿,愤恨至极。

      庆禧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声音抖得更是厉害,显得极为惧怕不安。

      “娘娘要河东王颈上人头,也是人之常情……奴才只望娘娘开恩,看在这些年奴才尽心侍奉的份上,留奴才一条贱命……”

      我的双眉渐渐蹙起,终于觉得有丝不对。我对萧誉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庆禧又是为何惧怕至此呢?

      “你且原原本本,全部老实说来!再这样吞吞吐吐,我便没有耐心同你耗下去!”

      庆禧抖瑟,看在我眼里,面目却显得那么畏缩可憎。“娘娘,奴才……奴才昔时,曾……曾深受昭明太子大恩!”

      我一愕,下意识就反问道:“你深受昭明太子大恩?那你为何要来告诉我,昭明太子待我再好,也不过是出于赎罪心理?你就是如此报答你的恩人?”

      庆禧似是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顾,仿佛在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之前,抢着一口气说道:“奴才只是说出事实而已!河东王誉、岳阳王詧,统是昭明太子遗胤,隐蓄异志,待乱图功;都逼迫奴才在府中为他们通个消息,以报答昭明太子恩典……”

      “什么?!”我既惊且怒,陡然拍桌站起。“你……你说,你其实是他们的眼线?你都窥探去了什么?你都害了我们什么?”

      庆禧连连摇头摆手,惶恐分辩道:“奴才、奴才只是将王爷、娘娘日常起居的一些琐事,秘报与他们知道而已……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告诉他们……”

      我忽然记起有一夜我前往萧绎书房,却看到庆禧在书房外逡巡。当时他说是因为李桃儿也在书房里,怕我吃了暗亏。然而今日想起,我却不由心惊肉跳。他当时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和他真正效忠的那两个主子报告了些什么?

      思想之间,门外已冲进来两个侍卫。庆禧被侍卫反剪了双手,按跪在地上。

      我向那两名侍卫问道:“谁派你们来捉拿他的?

      两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禀娘娘,乃是王爷亲口命令,此人乃乱党同谋,必得捉拿了去治罪!”

      我颔首,看看地上惶恐不安的庆禧,忽然微笑了一下。

      “好。谨遵王爷吩咐。”

      庆禧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哭喊道:“娘娘!您答应过奴才,要帮奴才说情,替奴才脱去死罪的!”

      我恍然惊觉,望着庆禧那张又惊又惧、涕泪交流的脸,想起他以前的种种花言巧语,眉心倏紧,继而展颜冷笑。

      “啊,是吗?我答应过你吗?”我微微一笑,“或许有罢。那么,就是我欺骗了你了。不过这也无妨,因为你这些年来已欺骗了我这样久;我们现在不过是扯平了而已。”

      我重新转向那两个侍卫,清晰说道:“把他拖下去。”

      在庆禧的哭嚎声中,我撇开了脸,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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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我毫无睡意。

      距方等之死,已近一年。我身体的一部分,好像也随着方等一道死去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无嗔无喜,无爱无恨,无忧无怖。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心了。

      我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而无知觉地活着。每日,照样做自己的事。只是我长久地倚在窗下竹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或自斟自饮的情形,愈来愈多。

      府中小吏暨季江有时会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他丰神楚楚、玉树临风,虽只是粗通文墨,毫无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雅气质,但五官精致、身形挺拔。最重要的是,他目的明确,只是为了讨好身为王妃的我,进而博取荣华富贵、晋身之阶。

      所以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我从不加干涉。这样骨子里势利无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处。他没有奸猾的心计,最多不过是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借着我的名义在外面狐假虎威一下下,或者变着拙劣的法儿来与我讨赏赐、讨好处。

      我任由他闹。这种小奸小恶,我浑然不放在心上。他那种胆量,还没到敢做无法无天的出格事情。有时候,看着他自以为得计地暗暗得意,但其实那些小动作都已被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我就觉得有丝滑稽好笑。随后又想:随他去罢,这世上,为了生存和奢望而不择手段的人,便有资格获得实现的机会。如我一样槁木死灰般活着,或如方等一样淡然求死,若非命运弄人,又怎会至此?

      暨季江刚来纠缠了一番,使尽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我,原来是看中了我首饰匣里的几件由建邺宫中带出来的珠宝。我扫过一眼,毕竟是宫中之物,就是先帝寻常按例赏赐的,也都价值不菲。只这几件要了去,就足够暨季江奢侈地活上大半辈子。

      我漫不经心地挥一挥手,示意他收起来。暨季江欢天喜地地仔细用帕子包了,放进怀里。正要合上匣子之时,他却愣了一愣,伸手进去,慢慢拿出一样物事,擎在半空,迎着烛光,细细端详。

      “好漂亮的金步摇!做工如此精致,只怕也是世所罕见……”他喃喃着,露出垂涎的目光,转过脸来,挂起献媚的表情。“娘娘……”

      我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看之下,竟是惊心动魄!原来,他拿出来的,竟然是当年萧绎亲自画图设计、命人制作,赠予我作为生辰礼物的那枝金步摇!

      我走了过去,手缓缓蜿蜒抚过暨季江的手臂,最后握住他的手,轻轻自他手中拿过那枝金步摇,手掌摊开在烛光下,凝神看了许久。

      “不行。这个不能给你。”我说,忽然手指蜷起握拳,将那枝金步摇紧紧握在掌心。

      暨季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从我身后揽着我的腰,环抱着我,一边细碎地吻着我的长发,一边撒娇似的说道:“娘娘,臣和此物甚合眼缘,一见便心中喜爱,求娘娘看在臣待娘娘一片真心,百依百顺的份上,就成全了臣罢!”

      我闻言,不由得撇唇,无声冷笑了一声。“一片真心,百依百顺?季江,你倒是很会形容呵。”我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只是我很奇怪,为何你在说谎的时候,都不会心虚脸红?”

      这下,暨季江的脸骤然涨成紫红,恼羞成怒地松开我,踱到一旁,赌气道:“娘娘不肯给季江,就直说嘛!何必挖苦季江?季江虽有千般不是,但唯有一颗心是坦率明白面对娘娘的,却还这样讨个没趣,难道……娘娘不喜爱季江了么?”

      我冷睨着他,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道:“喜爱?这个字眼太沉重,我从来不认得。你向来聪明,好东西怎么可以一次拿完呢?也留一点下回等我赏你罢!”

      暨季江还要说什么,被我一挥手遣走了。我已不耐烦与他缠夹不清,我所关心的是王僧辩有无平定湘州,拿下萧誉,为方等报仇。

      赶走了暨季江之后,我手中握着那枝金步摇,却迟迟没有放下。

      虽然历经十数年光阴,这枝金步摇依旧灿亮如新。然而我的人生,至今已是一片废墟苍凉。那年少时微微低了头,要萧绎为我亲手簪上的那种烂漫情致,已是流光如电,逝不复返。

      我立起身来,走到门旁。张眼望去,院中梨花满庭盛开,月光自天际如瀑泻下,雪色光辉映着梨花满院,缤纷雪璨。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落无数花瓣,铺满一地。

      突然,院门口仿佛有个俊挺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近。待得他穿过月洞门,缓缓从如雪飘落的梨花下走向我,停在院中最大的一株梨树之下时,我才看出,来人竟是萧绎!

      他静静伫立在树下,月影清光穿过茂密的树冠,洒了他一身。夜风带起他衣袍的下摆,落去无声的花瓣在他脚边的尘土里汇聚成一片光璨流丽的云。树冠的影儿遮去他半边脸容,只露出他完好的右眼;眼中仿佛有某种不可解的波澜汹涌起伏。

      我一时间竟然有点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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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了……王爷还未安寝么?”我问道,跨出房门,走到萧绎面前。

      萧绎摇了摇头。“只是得知一个消息……我想,也许你愿意第一个听说。”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措辞。“王将军已攻下长沙,河东王束手就擒;王将军已遵我令,将他斩首,为方等报仇!”

      我“哦”了一声,右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口衣服,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千滋百味一瞬间都涌上心头,复杂难解。

      萧绎见我沉默以对,不由带点疑惑地开口问道:“昭佩,难道你并不开心?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么?”

      我哂然一笑,轻声说:“我为何要感到开心?萧誉为自己的罪过偿了命,然而方等再也不能活转过来了……还有庆禧,我每次一想到他居然是萧誉兄弟的眼线,就浑身发冷,想着不知道他窥去我们多少秘密,可笑我还一直这样相信他……”

      萧绎低低叹息,温和说道:“昭佩,不必担心。他听去的,也大多是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报告给河东岳阳两人的,只怕也不是真相!所以,他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什么了不得的伤害……”

      我忽然察觉了他话里隐约透露出的一点信息,心中大愕,打断他道:“为何你会这么说?难道……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故意透露一些假话给他,迷惑萧誉兄弟?”

      萧绎静静颔首。而我却突然莫名地忿怒起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不拆穿他?为何不告诉我?你每次看着我很轻易地听信他那些花言巧语,觉得我很傻吧?觉得我没有识人之明吧?你看着我落入他的圈套,却不曾哪怕提醒我一声呢!你是怕我不懂伪装,在他面前露出破绽么?”

      萧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之色,对于我的指控,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发现自己被信任的人欺骗而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也许是看见我脸上怀疑不信的表情,他的神色里浮现了一丝惨痛。

      “何况,不拆穿他,对我也很有利。我不想再费心思去怀疑府中每一个人,在几百人里寻找出新的眼线。留着他,迷惑了河东、岳阳两人,故作庸碌示弱,消弭他们对我的防备之心,使自己有机会乘虚而动,不是很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初时眼中闪烁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期待之情淡去无踪。

      “也许,你的毫不设防,就是最好的伪装哩。要迷惑他们,我还真应该感谢你。”

      我气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院外就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内监。我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跟在王菡蕊身边服侍的禹祥。

      “禀、禀王爷、娘娘……”禹祥跑得气喘吁吁,还未到我们面前就扑跪在地上,面色惨淡,声音极其悲伤。“王夫人……病势遽而沉重起来,此刻只怕、只怕……请王爷快快过去看看罢!”

      我和萧绎皆是一愕,不由互望了一眼。萧绎面色沉了下来,声音严峻许多。“不是早上还说病势虽重,却已稳定,只要好生调养,必不会有凶险么?传了大夫没?”

      禹祥声音抖颤,“是……是如此说的,但不知为何……入夜之后,夫人咳喘遽凶,呕血不止……大夫已在诊治了,可、可只怕……”

      我将手中那枝金步摇往衣袖里一掖,拉紧身上披的那件外衣,下阶走向萧绎面前,说:“现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萧绎漫应了一声,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但他随即省悟过来,默然一颔首,就转身率先往外走去。

      我们还没走到王菡蕊所居住的院落门口,就听见院中隐隐传来哭泣之声!我心一沉,侧头去看萧绎,见他面色铁青,双眉紧蹙,额上青筋暴绽,神情极其阴郁。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很久以前,浅儿在纸上抄下那首萧绎为王菡蕊所作的诗。“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那时,我冷冷地祝福她,能在这府里,求取她所要的东西。

      而如今,她却死了。当年纤腰束素、叶嫩花初,浅笑盈盈、菱长绕钏的采莲女,就这样在这座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府邸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生。只是呵,当她到了这一生的尽头,所想起的,是当年那荡舟心许的妖童,还是如今这高高在上的湘东王呢?

      穆凤栖代掌府内诸事已久,此时早已赶到,从屋里出来,迎上我们。

      萧绎的面容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病因为何?”

      穆凤栖的眼神在暗夜中闪了闪,并不回答,而是对身旁的仆婢下令道:“你们都先退下去候着吩咐。禹祥,进屋去和兰夫人一道,为你家夫人找一身好衣饰罢。”

      禹祥拭着泪退下了。穆凤栖方向我们走来,到得近前,才压低了声音,对我和萧绎说道:“此事似有蹊跷。看王夫人那样子,分明是毒发……妾已擅作主张,命大夫细意查究了,大夫回的话也和妾的妄自揣测不谋而合……”

      我大为吃惊。中毒?那么,这府中这么多人,是谁下的毒手?为何要谋害王菡蕊?难道就是因为她是萧绎眼下最宠爱之人么?

      萧绎神情凛冽,沉吟不语。就在此时,王兰裳痛哭着从房里奔了出来,一眼看见院中的我们,就直扑到萧绎脚下,大放悲声。“王爷!我姐姐……姐姐她死得好惨啊!姐姐一辈子跟随王爷,对王爷一片真心,天地可表!不料到头来,却只落得这样结局!求王爷一定捉拿真凶,为我姐姐和方诸、方略两个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呵!”

      萧绎闻言,峻颜稍缓,亲自俯身去扶兰裳,温言说道:“这是自然。你快快起来罢,你姐姐身后一应事宜,少不得还要你多分担一些哩。”

      兰裳却执拗地伏在地上,并不顺势起身,只是痛哭不止,向萧绎重重叩了几个头。

      萧绎面上微微有些诧异,直起身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还有何事?”

      兰裳忽然飞快地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蕴涵了无限复杂的情绪,是我从来不曾想过会在单纯烂漫的兰裳眼中发现的。但我未及思想,兰裳就重新伏下身,重重地再叩了一头,直起上身,突然伸手直直指向我。

      “是她!她下的毒!”兰裳咬牙切齿,“是徐娘娘,嫉妒我姐姐得宠,对她下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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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骇,无法置信地呆站在原地,直直盯着指控我的兰裳,无法移动分毫。

      恍惚中,萧绎冷凝的声音仿佛在我身旁响起:“是么?你可有证据?”

      兰裳道:“自然有十足的证据,否则妾怎敢指认娘娘?”她仰首对着穆凤栖道:“穆姐姐,我捉住的那个贱婢,可好生看管着?”

      穆凤栖显得十分为难似的,看看萧绎又看看我,低声说:“这个自然。事关重大,妾不敢擅专……王爷是否此时要将那人证带出来,和娘娘当面对质?”

      萧绎未及开口,我已抢在他前面。“当然!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联合了谁,来构陷于我!”

      话音刚落,穆凤栖已向远远候着的一个内监打了个手势。那人很快退走,又很快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带了上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屋里的一个丫鬟,湘荷。

      这湘荷平日也算得上我面前得力的大丫头了,只是素日光鲜外表此刻早已不见,头发蓬乱,衣衫甚不齐整,还有一片片蹭上的灰尘脏污。她脚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身后的内监推了她一把,她随即“噗通”一声跪倒。与我交了一眼后,她仓皇地低低垂下了头。

      “湘荷,你把你所做过的事、受何人指使,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向王爷招认!如字字是实,只怕王爷宅心仁厚,念你只是受人裹挟,尚可饶你一命;倘有一字虚假,或瞻前顾后,吞吞吐吐,那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难救你了!”穆凤栖正色肃声说道。

      湘荷不敢抬头,只是唬得连连叩了几个头,抽噎着说:“奴婢晓得!启禀王爷,奴婢、奴婢确实是……是受了娘娘指使,因娘娘嫉妒王夫人多年得宠,不忿自己以正妃之尊,遭受王爷冷落……眼下王夫人又诞下一子,地位更为稳固;而娘娘只生忠壮世子一人,又、又不幸丧于叛贼之手……娘娘气急,故此下此狠手,命奴婢在王夫人饭食中逐日下毒,想掩人耳目,造成王夫人久病体虚,因而不治的假相——”

      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

      好圆满的一个滔天谎言!好缜密的一个狠毒陷阱!没想到事隔多年,我失宠半生,还会受此构陷!然而这是谁要置我于死地?难道又是萧绎的哪个兄弟子侄?还是……穆凤栖、王兰裳联手?穆凤栖倒也还罢了,虽然自我手中接过了掌理府中的大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我们之间关系极其冷淡,她有所忌惮,想要扳倒我,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兰裳!我一向多有照拂,和我感情极好的兰裳,又为何要陷害于我?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是萧绎的宠爱么?或者,这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剥夺了她姐姐得到的宠爱和地位,又可以使萧绎移情于己?

      想清楚了这其中曲折根由,我却意外地冷静下来。

      “兰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是一直很怕王爷威严的么?怎么如今性子变了,竟然不惜牺牲了你亲姐姐的性命,也要跟我们来争这个宠?”

      兰裳仓皇地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低头说:“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妾如今还是很敬畏王爷身上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严,并无改变。妾反而不明白,即使姐姐夺了娘娘的宠,有一千一万个对不住娘娘的地方;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妾与娘娘之间却是极为亲厚,娘娘难道就不曾看在妾孤单无依的份上,稍微动过一点点恻隐之心么?”

      我的心一瞬间凉彻。我陡然忿怒得无法抑制,指着兰裳、穆凤栖和湘荷喝道:“你们为何要如此构陷于我?难道是我的存在,妨碍了很多人?你们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看不得我失宠多年,仍旧霸占定了正室的位子?不错,我是对王菡蕊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屑于用这种下作手段!若我只有一死,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那好!自从我儿去后,我活着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要死便死,有什么可怕?”

      我说着,眼角余光扫到院内一角的一口井。下定决心之后,一时间,我忽然觉得死其实也并没什么可怕;或许这样,我就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于是,我把心一横,朝着那口井便冲了过去!

      “把她拉住!”萧绎的声音在我身后陡然拔高,在我几乎要摸到井沿的一刻,几个内监从后面赶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拉住我的双臂,将我用力拖了下来。

      我跌坐在地上,喘息未定。萧绎和穆凤栖等人从后面赶了过来,停在我身前不远之处。短暂的静默之后,我听到萧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冷冷说着:“把她拖下去,软禁于居所,严加看管!眼下外患重重,待我底定大势之后,定要详细追究,为王夫人主持公道!”

      他身后,是一片恭顺应着“是”的声音。我慢慢站起身来,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拂去上面的尘灰。我甚至以指为梳,理顺了自己身后披散的长发。然后,我忽然发现在我与萧绎之间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我走过去,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拿在手心。原来是那枝萧绎赠予我的金步摇,想必是方才一番拉扯中不慎跌落地上的。

      我掌心摊开,平托着那枝金步摇,定定凝视了许久。然后,我慢慢抬起头来,视线与萧绎的眼神相遇。那双依旧漆黑如夜的眸子呵!我将自己的手微微举高,看到了那双眸子里蓦然窜过的一抹不忍和黯然。

      我微笑,并不想让穆凤栖她们就此称心如意。于是我缓缓举起手,将那枝金步摇斜簪在自己发髻上最引人注目之处。

      “长安美少年,金络铁连钱。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我低低吟道,向着萧绎盈盈一拜。

      “妾但愿王爷此心如初,大展鸿鹄之志。在此预祝王爷成就伟业,臣妾就此拜别。”

      然后,我挺直身躯,神态从容,向着院外款款走去。

      (本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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