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伴凡鱼》小歌声

30、第二十六章 错误

　　八月十四
　　接连三天，雷声在低低的云层中轰响着，震得人的耳朵鸣鸣作响，却不见一滴雨点的下落，像是憋着一口气，就等在某一刻，爆发。

　　华海龙宫
　　华海龙妃拿着象牙质地的掏耳勺，帮着趴在她腿上的华银仔细地清理耳朵。华银虽是心事重重，但此刻也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银儿，那东海什么时候来提亲啊？”
　　趴在龙妃腿上的华银睁开眼睛，虽是背对着龙妃，还是又惊讶又羞涩：“母后……您知道了？”
　　华海龙妃莞尔：“你以为母后天天只顾着华海琐事，就不顾你了？”
　　华银面色有些绯红，撒娇道：“母后……“
　　龙妃低头看着华银，顺着她的头发：“还以为你会嫁给北海那小儿呢。我看北海那小儿喜欢你喜欢得紧。”
　　“母后……我和阿璆才不可能呢。他待我很好，可我对他不曾有男女之情。”
　　“那西晗那小儿呢？”
　　“他是我小侄子啊……”
　　龙妃似是逗趣，又似认真，道：“龙族兄妹都可成亲，小姨与侄子怎么不可以？况且你们又一起长大……”
　　“我们两个不可能！况且他才不待见我呢。”
　　“我可不见得，他对你极好。好了，翻个身。”
　　华银翻了身，抱着龙妃的腰撒娇道：“可我喜欢通哥哥，我想嫁给他。”
　　龙妃点点她的额头：“真是只不害臊的小龙女。”
　　华银嘻嘻一笑：“那您让我嫁还是不嫁呀。”
　　“嫁，当然嫁！我银儿看上的人，我捆也要把他捆来娶你。”
　　华银听闻乐不可支：“母后您太宠我了。”
　　“母后恨不得把我银儿放在手心上，天天宠着你。”

　　晚些时候，华银便回到银湾。

　　此时，海里的水流湍急了很多，鱼群被水流冲刷，贝类合上了外壳，海蟹纷纷躲进礁石缝隙中，似是等待一场风暴的来临。

　　一回到银湾，华银便钻进厨房，并不是她感到饿意，只是若她无事可做，脑中便是满满的担心。不出一会儿，客厅的八仙桌上就摆上了四菜一汤，外加两盘点心，色香味俱全。
　　华银看着眼前热腾腾的小菜，内心很是满足，却没有食欲，只是撑着头坐在八仙桌旁，盯着眼前的一盘“翠玉金丝”有些出神。
　　此时，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穿墨蓝锦衣的人，琉璃腰扣，双龙金冠，宽袖长袍，面色有些苍白。
　　华银转头，看到他一瞬间，还以为是墨通，再一眼，她便抿嘴一笑：“阿伈，你怎么来了？”
　　墨伈拿了一个凤梨糕，轻咬一口，味道绝美，美得他眯上了眼睛，直到吃完了一整个凤梨糕才对着华银说，眼里都是惊艳：“阿银啊，你来我家当厨娘如何？”
　　华银噗嗤一笑：“你可不是第一个提这个要求的人。”
　　墨伈坐下，自然地拿过碗筷吃起来。
　　华银看着他饿极的样子觉得好笑，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大快朵颐。
　　突然，华银内心升起疑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却一下子被他挡了回来。
　　“……阿伈你可以看见了？！”
　　“嗯。”满嘴都是米饭的墨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下。
　　“太好了！”
　　墨伈面上像是觉得理所当然，没有理会华银的喜悦。
　　华银疑惑：“阿伈，你明天不是要成亲吗？到来这里蹭吃的？”
　　“我准备逃婚啊。”
　　“……什么？”
　　墨伈眯眼一笑，跟墨通一个模子：“你猜？”
　　“阿伈……不好笑。”
　　墨色苦笑一声，眼盯着碗中的米饭，粒粒饱满，颗颗晶莹，“真的。”
　　“……”华银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瞪大了金眸盯着墨伈。
　　墨伈无视她惊讶的眼神，反而慢条斯理地吃着，席卷了整桌的菜，直到吃完碗中最后一粒米饭，才放下筷子。继而从袖中拿出一壶酒，拿过桌上空余的两个空碗，满上。

　　东海四清酒，香味瞬间飘满了四周。

　　墨伈递给华银一碗：“来，陪哥哥喝一碗。”
　　两个盛满酒的饭碗相碰。
　　华银愣愣地抿一口，边喝边看着墨伈，满眼的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倒是墨伈直接干了一碗，然后问道：“阿银，你可是喜欢墨通？”
　　华银有些吃惊，颔首。
　　“那就好，你要好好珍惜我这三弟弟，别看他这几年都孤身一人，但他也是有许多桃花，毕竟长了一幅好皮相。以前就常有人向他表达爱意，对此他也明白的很，却假装不知，不知伤了很多小仙女的心呢。”
　　华银凑近他：“通哥哥很多桃花？”
　　墨伈正经地点头，噗嗤一笑：“不过你放心吧，他也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从未看到他对一个人如此上心，我看啊，他都要把你当女儿疼了。”
　　闻言，华银心里高兴的很，仔细一想，道：“阿伈，他其实是最疼你的。当你发病的时候，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人。”
　　墨伈垂下眼睛，看不到情绪：“那个木头啊。”
　　“阿伈，你今天有点怪……”
　　墨伈抬头对她灿烂一笑：“阿银，我今天来找你有一事相求。”
　　“？”
　　拉开绣着水波暗纹的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递到华银面前。华银疑惑不解。
　　“阿银，会把脉吗？”
　　“……不会。”
　　“……”墨伈无奈，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许久，华银的脸由红变白，再到震惊。

　　“阿伈，你，你怎么没有脉搏？”

　　墨伈面上又浮现玩弄的笑容：“你……”
　　“不许说‘你猜’！”华银也显出她少有的怒气，因为震惊，眼中有些苦涩。

　　“阿银，我已经死了。”

　　海面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闷了好几天的雨终于一股脑倾泻下来。
　　海底卷起阵阵水波，扫起尘沙阵阵。

　　阿银，我已经死了。

　　华银闻言，又拉过墨伈的手细细听脉，不敢相信地说：“怎么可能？你是仙字辈的，你是神仙啊，神仙怎么会死！”
　　墨伈按住她的手，安抚她说：“谁说神仙的时间是永无止境的，命格已定，该走的时候还是该走的。”
　　“那，阿伈，你，你现在是鬼吗……”不知是惊还是吓，华银声音有些发颤。
　　“……我现在还不是鬼，我身上的灵力还能维持我的凡身，只是，本灵已尽，灵力迟早会用光的。”
　　“我，我去找通哥哥。”
　　“诶——”墨伈拉住她，“要是被那小子知道，他只会把我捆成一团，天天用自己的灵力续着我的命。阿银，那样，他也会死的。”
　　华银满眼泪水，摇头：“可我也不想你死，一定有办法的……我师傅！我可以找我师傅！还有鬼帝！天帝！总有，总有办法的。”
　　“傻阿银，我已经死了，懂吗。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九重天上下唯一一条不变的规矩。就算继续让我被灵力续命，我也只能做个活死人了。这样，有什么意思？”
　　“可是，神仙不能投胎，那么，你就永远消失了……”突然而来的离别的情绪，如卡在喉咙的棉絮，难受不能自抑。
　　“凡人一生才百年，这样一算，我倒是赚了几十世呢。”
　　“还有殷紫，殷紫怎么办呢？”
　　听见‘殷紫’二字，一直带笑的墨伈眼中也露出了悲伤的情绪，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生气，只剩下一片荒芜。
　　“那也是个傻丫头，自从第一眼开始，我便了解这丫头的固执。如今，我只能负了她，让她恨上我，她才能忘记我，开始新生活。”
　　华银哭得不能自已，掩着嘴，摇头道：“怎么可能会忘记……阿伈，你自己都可以听得出来你在撒谎。”

　　“阿银，这是最快最残忍的方法，正是因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我才会出此下策。不管阿紫，还是墨通，这两人，都是执念过深的两人，他们会为了救我不顾一切而害了自己。我不想在死之前还拖累他们。
　　阿银啊，你知道吗，我还住在东海正宫时，我时常跟阿通一起困觉。某次深夜，我突然发病，浑身如浸入千年冰窟一般，冰冷刺骨，却又同时在发烧，冷热交替，难受地我哭出了声，同时也吵醒了阿通。阿通从小就镇定，但那天一看到我发病的样子，竟然也吓得慌了神，也跟着我哭了起来，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流泪，也是为数不多的表现得如孩童一般。那次，他抱着我整整过了一夜，我才缓过来，而第二天，他就去找太上老君了。虽说没说缘由，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
　　这辈子，我一直让这个弟弟照顾我，而我从未尽过哥哥的职责。
　　这次，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我也想活得像一个个哥哥。
　　华银，帮我。”

　　“帮？”华银泪眼盈盈地看着他，“怎么帮？”
　　“嗯……我想死在东海的‘末岛’，那是我和阿通常玩的小岛，岛上视野很好，目光所及之处可以望见东海整片海域。只是岛上小兽太多，我不想被他们吃掉自己的凡身。而我知道你师傅设结界可是天下一绝，无人能闯，那你也帮我设个结界，也算是一座完美的坟墓。”
　　“阿伈，我能帮你，可我不愿意帮你。这般残忍的事，我怎可忍心做。”
　　“阿银啊，若你不肯帮我，这九重天上下，便没人肯帮我了。我只是……想死得好看一点。”
　　“阿伈……”

　　***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今夜东海二王子墨伈与北海六公主殷紫的成亲仪式，因天宫兜率宫一闹，众人也兴致索然，出席仙人寥寥无几，最令人惊讶的是——新郎不见了。众人找遍东海各处，都没找到新郎。吉时过去一个时辰后，众人皆以为这个仪式要废了时，新娘竟然硬逼着礼官让她一人完成了拜礼。
　　这一事立刻传遍了五海，众人皆为这北海六公主的情深意重而感动。

　　而此时，新郎官却躺在东海末岛的一块茵绿的草地上，享受着暴雨之后的清凉夜晚，一个无形的结界照在他的四周，保护着他，连只蚊虫都不可飞进。
　　华银坐在他面前，紧盯着他，生怕他消失。
　　墨伈瞥了她一眼，吃吃笑着：“我不会突然变成一把尸骨的。不过，阿银，你应该回去了，我都是将死之人了，我可不想连累你。”
　　华银摇头，有些害怕，又有些赌气，不发一言，直直看着他。

　　一个时辰后，就在墨伈第十八次赶华银回去时，他开始发病了。
　　先是全身发紫，布上冰凌，竟然如结冰一般，从指间开始，蔓延全身，甚至可以听到内脏结冰的声音，本是平躺在地的他，突然蜷缩在一旁抱着头，痛到咬牙。华银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阿伈！你怎么了？！”
　　而痛到青筋暴起的墨伈，撺住她的衣角，还想轻松地说：
　　“阿银啊……若不是……遇到……阿紫……我觉得……娶……娶你……也是……很好的……啊——”
　　一声尖叫后，一阵痉挛，蜷曲着身体，微微颤抖着。
　　华银吓得不知所措：“阿伈！告诉我，怎么帮你？怎么帮你！”
　　“阿银……让你吓到……真的……不好意思啊……过会儿……你就离开吧……”咬牙说完这句，他终于昏了过去。
　　华银拍拍他的脸，只觉得碰到了千年寒冰：“阿伈！你醒醒啊，醒醒啊！”慌乱地向他传送灵力，却见灵力如一阵风一般，消散在空中。

　　突然，他身体发生变化。刚刚在慢慢冰冻，从头到脚都结成了冰，连眉毛上结上了冰霜。这时竟然开始融化！融化时，留下的不是水，而是血！不知道从哪流出，腿上、手上、身上、头上，每一处都在流血。
　　华银也染上了他的血迹，内心的惊恐不容他想，再看到他眼眶张流出的血，终是承受不住害怕，小心放下他，又设了两重结界，飞向九重天庭。

　　天宫已恢复往日的祥和，看不出之前的紧张气息。
　　兜率宫宫门紧闭，四周无一个宫人。满身是血的华银站在宫门面前，卯足劲敲门，却无人应。
　　又转去牡丹园，也不等宫人来开门，华银直接推开木门，用了内力迅速跑到语灵房间。所过之处，皆留下了一丝血迹。
　　语灵看到华银的样子，自是惊得瞪大了眼，还不等她细问，华银便拉过她，向外跑。
　　语灵跟不上华银的轻功，跑的十分吃力：“阿银，出什么事了？”
　　华银只要一想起墨伈的样子，眼眶就红了：“阿伈，他要死了。”
　　“什么？！”

　　东海末岛。

　　语灵看到墨伈，心惊不已，没停留一刻立马跑到他面前，听脉，定穴位，却发现所学之识没有半点用处。她又是错愕，又是愤怒，质问华银：““阿银，这是何时开始的？”
　　“二个时辰前”华银哭，“阿伈是要死了吗”
　　语灵木然：“我不知道。我已经感知不到三王子的本灵……况且，他身上的征兆已经不是畏寒症这么简单了。这‘融化’……”
　　华银拉住她的手：“救他，求你，救救他。”
　　语灵语气有些愤怒：
　　“我不是我师傅，也不是我师兄。而如今他们两人都在兜率宫……若你发现情况之时就去找我，甚至是东海龙王，总之是任何一人可以输给他灵力的人都比你把他锁在这里好！”
　　“我若知道他会如此痛苦，我也定不会听他的话让他一人留在这里的。”华银此刻内疚不已。
　　“阿银，你这次太过分了！”
　　“我……那现在他，他真的要死了吗？”
　　语灵不语。
　　华银怔在原地，抱起墨伈，硬是要输入自己的灵力，却发现他吐出了一口鲜血，又是一阵痉挛，最后静止……连身上一直流的血都停止了。
　　墨伈面上出现片片龙鳞，十分可怖，却又灵力消殆，化不成龙形，最后竟停留在半龙半人的模样。
　　华银面上一片死灰，再次调动全身灵力，用各种方法往墨伈身上输送。
　　语灵着急地在旁边大喊：“阿银，你在干什么！快住手！这样无济于事啊！”

　　这是雷电大作，海面破涛汹涌。

　　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啸从远处传来，一条黑龙如一道黑箭飞速飞到了末岛，碰到结界时，被生生地弹了回去化作人形——是一身劲装的墨通。他看着结界中人，面色阴郁，掌中灵力聚集，用力一推，硬是把结界给破了。
　　他如一道风一般移到华银面前，拽过她的手拖到自己眼前，可眼睛从至始至终都是盯着墨伈不放。
　　华银看到来人是他哭得更凄惨，挣扎着脱离他桎梏：“通哥哥，再让我试一下，再让我试一下……”

　　“你闭嘴。”

　　语气如千年寒冰，立刻让华银止住了眼泪，她抬头看向墨通，而他只是红着眼看向地上的墨伈。
　　墨通推开华银，慢慢跪下。
　　旁边的语灵上前，心疼地说：“师兄……我到时，二王子已经停止了脉搏，灵力也快消失之尽……我没有帮到他，抱歉……”
　　墨通似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眼中的悲怆不言而喻，他跪在墨伈面前，抱起墨伈，盯着他看了许久，仔细地把他脸上的血迹一点点地擦干净。
　　此刻的墨伈，面孔狰狞，可嘴角却有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如出生的婴儿一般，带着睡梦的美意。
　　墨通伸手点在他眉心，一股幽蓝的灵光闪现，这股灵光碰到墨伈后，立刻向四周扩散，没有一丝进入墨伈身内。颤抖地收起手，弯下背脊，埋在墨伈的颈间许久，许久。

　　-阿伈，不要玩了，回来。
　　-阿伈，求你。
　　-求你，二哥哥。

　　-哥哥。

　　许久，久到像是墨通和墨伈融为一体，成为一块黑曜石，固定在这块草地上。
　　终于，像是苏醒一般，墨通抬起头来，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通红的眼可以看出他的悲怆。拦腰抱起墨伈，缓步离开。
　　路过华银时，华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柔软的绸缎浸过鲜血后，是冰冷的坚硬。
　　墨通停住，转过头，看向华银，俊美的面容如冰刀雕刻。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愤怒的控诉：“今日是墨伈成亲之日，我好不容易从天宫脱身，在吉时之前赶到了浅东殿，我很是高兴。可是墨伈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一言一句，就消失了，在这如此重要的日子，他竟然消失了……我找了两个时辰，找遍了浅东殿的每一个角落，找遍了东海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我怎么会想到，他竟然会在你这样，被你设定的这个‘坚固’的结界里。”
　　华银低头，眼泪像是断了线一般：“通哥哥……”
　　“阿银，你父王宠你，你母后宠你，你师傅宠你，所有人都宠你，而我更是把你放在心头上，可你不能就因此胡作非为、自作主张。不管墨伈说了什么，你仅凭自己的判断，就依了他，可你曾想过我的想法、殷紫的想法、我父王的想法？”

　　说完，墨通眼中唯一的一点怒气也熄灭，如墨伈离去的前一瞬间，只剩下一个躯壳，一片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