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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42章 ...

  •   医院清冷而又嘈杂,黎念远不想让何寻多呆,反正回去以后也可以用中药调理,三天后,他就给何寻办了出院手续。
      在病房里整理好东西,他没急着走,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何寻,我咨询了一个法律界的朋友,他说,你爸爸这个案子,需要找律师申诉,我也不是很在行,反正他说今天正好有空,如果你觉得身体允许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他具体咨询一下。”
      何寻先走出了病房门:“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走过楼层的护士站,她忽然想起妈妈的玉坠还压在枕头底下,黎念远连忙帮她去拿。
      两个年轻人步履匆匆地跑过来,急切地靠在咨询台面前问里面的护士:“请问方牧原老先生在那一间病房?”
      何寻呼吸不由得一滞,竖起耳朵等待着护士的回复。
      “还在重症监护室呢,没有脱离危险。”
      “我们能去探望一下吗?”
      “现在恐怕不行,等病人转到普通病房再去吧。”
      两个年轻人衣着朴素,肤色偏深,很明显是从山村来的,听了护士的话非常沮丧:“啊,我们是从外地赶来的,还急着回去上课呢,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
      护士摇摇头:“你们都是X市那个山村中学出来的吧,这几天来了好几拨人了,现在病人是在不能受打扰,还是先回去吧。”
      年轻人很失望,但是没走,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
      里面另一个护士叹着气:“哎,邱院长的爱人原来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可是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也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
      事关生死,何寻的心没来由地砰砰跳,她想问,话却堵在了胸口。
      “邱院长的爱人,出了什么事?”拿着玉坠走出来的黎念远帮她问了出来。
      方湛乔的母亲曾经是这里的副院长,但是黎念远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时候,她已经调到卫生局做领导,同在医疗系统,黎念远当然有所耳闻,
      护士都认识黎念远,马上回答:“前天突发脑溢血,眼看着好像就不行了,做了开颅好歹是救过来了,不过情况不太乐观,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何寻低着头默默地沿着走廊往前走,走了好一段,她听到黎念远在叫她:“何寻,电梯走过了。”
      她回头,手蜷得紧紧的,大拇指的指甲抠着另一个手指的指骨,有坚硬的痛感。
      “我想,去看一看。”
      黎念远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带着她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上次只觉得他苍老迟钝,和十年前那个严肃干练又不乏温和地中年人完全不同,而现在何寻看到的,则完全是一个垂死的老者,灰白稀疏的头发,半张着嘴,几乎看不出还在不在呼吸。
      方牧原和爸爸结婚生子都属于比较晚的,但是现在,也最多不过六十出头。
      这些年,哪怕离开方家,她想到方牧原,总还是心存感恩的,她记得方湛乔不告而别后,方牧原如同负罪一般的歉意:“小寻啊,我们家,对不起你……”
      她搬着东西永远离开方家的时候,方牧原把她送到锦亭,看着她走进巷子的时候眼神特别复杂:“孩子,要是以后有什么方伯伯能帮得上忙的,一定要联系我。”
      她大学以后,定期会受到方牧原给她汇的钱款,只是每一次她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因为不想去揭开那道方湛乔划开的伤疤,她后来都没有和方家人有过任何联系,但想起方牧原对她那三年的照顾,她时常因为知恩没有回报而觉得愧疚。
      而现在,那句带着感恩的“方伯伯”是永远叫不出口了,可是,方湛乔那番话在她心里激起的那种尖锐的感觉,似乎也变得有点模糊。
      她看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不是恨之入骨的痛快,也不是于心不忍的悲悯,只是隐约觉得,上天在冥冥之中,或许早就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一切。
      上了车,方湛乔帮她系好安全带:“小寻,我们现在去吗?”
      何寻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去。”

      律师的语气客观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就算成为植物人,也应当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并不不影响对其犯下罪行的定罪量刑,但应当认定为患有严重疾病和生活不能自理,这个,就又有另外的处理方法了。如果准备申诉,你们现在关键要准备的是有力的证据和证人,至于申诉状,你们可以准备好以后委托我起草。”
      他的口齿和条理都很清楚,可是何寻却听的不太真切,只关注到一个词:“证人。”
      “如果要申诉,必须有新的证据,或者证人,是吗?”她吃力地重复。
      “应该是这样吧。”
      何寻不语,已经过了十年,很对事情真的是死无对证,就算活着的,也早已被时光掩盖了痕迹。
      现在最清楚的,唯一可能扭转真相的,只有……方湛乔。
      真的要,让他站到法庭上,去揭露自己的父亲?
      何突然觉得残忍,她从来不是硬心肠的人。
      可是又有什么,比爸爸那样的死去更残忍?
      律师看何寻咬着唇不说话,对黎念远又提了些建议,最后说:“你们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何寻心绪不宁,当年的案子她根本一无所知,而现在真相浮现,却又纠缠了太多的感情牵绊。
      她和方湛乔分别,已经有五天了,可是离她判定的无期,不知道还有多少天。
      其实她最清楚,他没有罪,她最后的审判,更大程度上是对自己的惩罚,她觉得自己愧对爸爸,爱了那么多年的人,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要给爸爸一个交代,义无反顾,可是方湛乔,却并没有被锁进心里黑暗的牢狱,这几天,他还是时时出现在她眼前,眉眼上扬,唇角含笑。
      好像要把整颗心完全剜去,才能把他的痕迹剔除。
      多想只会越乱,如果要向当年那桩案子的其他知情人去了解情况,时间隔了那么久,恐怕更加无从下手,唯一的切入口,还是方湛乔。
      何寻掏出手机,翻出他的电话号码,上面的头像是她在那个大学里偷拍的,他微仰着下巴在听课,线条完美的侧脸,看上去睫毛特别长。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上去,可是在触及他的最后一刻,决然地,将那张照片删去。
      于是他的头像变成手机自带的一个简单的人头,和其他任何她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没有分别。
      她需要给自己下个决定:虽然说好不再见,但是为了爸爸的案件,她必须通过电话再联系他。
      他说过,他不会再逃避,他准备好了接受一切。
      尽管,他早就给了自己最严酷的惩罚。

      黎念远的就诊仍旧繁忙,只能在看完病人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能和何寻聊聊案子的事。
      他因为这几年坐诊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也有警界的朋友,几番周章之后,打听到了当年与案件有关联的一个工程队队长的消息。
      就是不知道这个人还在不在本地,能不能找到还是个未知数。
      “小寻,我可以和你一切去找。”黎念远承诺,“你想做什么,都要叫上我,知道吗?”
      何寻心里不是滋味,她一度以为终于情有所归,但现在,世界上能让她依靠的,还是黎念远,他总是不近不远,可是,却从来没有离开她。

      第二天早上,何寻准备好,去黎念远朋友提供的地址找那个工程队长。
      黎念远到中医堂接她,却先给她递了份报纸:“小寻,今天的晨报,你看看。”
      报纸翻在社会新闻那一面,整整一个版面,何寻赫然发现方牧原的照片,一张是精神焕发的正装头像,还有一张,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样子。
      报道很长,主旋律的煽情笔调。
      内容从八年前说起,当时正值壮年身居交通系统高位的方牧原,自己申请去了某边远山区,并且一呆五年,为当地修了一条交通要道,解决了当地特产运输难的窘迫局面,为繁荣当地的经济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而他回到N市后,仍旧心系山村百姓,资助了好几个当地的贫困学生,甚至在他退休之后,变卖了位于N市区的房子,为当地修建了一所中学。现在他和妻子住在乡下的老屋里,本来应该颐养天年,但是却不幸受到帕金森病的折磨,即使这样,他还定期给山区的中学汇款用以添置教学设备,哪知两天前,更加不幸的事发生了,老人在老屋门口的小院子种菜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诊断为突发脑溢血,病况极其凶险。
      何寻拿着报纸的手有点发抖,她看到版面下方还有几张照片,都是前来探望的那些年轻学生,脸上带着悲伤和祈愿,有几个女孩在流泪。
      她向来容易感动,哪怕有时在报纸上看到类似的社会主义道德风尚宣传资料一样的报道,也会止不住唏嘘,搞得方湛乔老说她:“豆腐嘴,豆腐心,你真是没治了。”
      “小寻?”黎念远征询地看着她,“我不是想左右你的决定,只是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何寻闭了闭眼睛让自己镇静一些:“忏悔和弥补,并不能改变什么。”
      黎念远点头:“我明白。”
      何寻的眼光掠过报道的最后:“这些受过老人恩泽的孩子们,有的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已经上了高等学府,在这里,他们想由衷的叫一声:我们共同的父亲,祝愿你早日醒来。”
      看到“父亲了”两个字,她的心猛地一个震颤,方湛乔不知道有没有赶回来,他刚刚把父亲的一切揭露出来,如果现在看到父亲这样垂危的样子,不知道会是怎样心神俱裂!
      脚步不由地滞缓起来。
      “小寻,我们走?”黎念远只是问她,却并不是催促,他看得出,何寻眼里有焦灼的挣扎。
      其实这件事不管怎么收尾,最受折磨的,还是她自己。
      他们走出院子,却发现门口徘徊着一个年老的女子,衣饰朴素却不失考究,脸上有一丝踟蹰的不安。
      竟然是方湛乔的母亲。

      何寻一顿,那声直觉的“阿姨”硬生生咽了下去。
      方母看看何寻,又看看黎念远,似有一点犹豫,她垂头撩了一下鬓边的发丝,站直身体正面对着何寻:“小寻,我想和你谈一谈。”
      何寻没有说话,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可谈的。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也不是企图来改变什么。”方母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负罪的愧疚,也没有想挽回一切的迫切,“我想,我也应该对你有个交代。”
      院子的门还没被关上,半掩半闭的,随着风来格楞楞地响,何寻有会儿没作声,黎念远也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她还是推开了门:“进来吧。”
      黎念远似乎松了口气:“小寻,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方母走到位于前厅的中医堂,环视了一下里面古朴素净的摆设,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些小朋友游戏的设施,赞许地点头:“不愧是N市最好的中医儿童诊疗所,想得很周到啊。”
      “随便坐。”
      大厅里全是候诊用的椅子,方母像是视察似的参观了一圈,才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看来她要说的,毕竟不是那么好开口。
      何寻也坐了下来。
      方母直入正题,而且一口气往下说:“何寻,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和老方,对不起你。你爸爸的事,我是在丧礼上才知道的,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你恨我们是应该的,可是湛乔对你这么上心,不能让他受牵连,所以跟他爸爸商量了,这事儿永远不在你们面前提起,我们,尽自己最大所能来补偿你……可是没想到,被湛乔那孩子听到了,我们拉住他求他不要说,他三天三夜没有和我们说话,你那时昏昏沉沉的,可能也不知道,那几天里,他一点东西都没吃,人都瘦得落了形……后来他对我们说,他要走,他不能再留在这里。我本来并不同意,我知道他是没法面对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出现了那些照片,他又那么坚决,我就先通过关系让他去了美国……”
      “这些年,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踏实,老方那么强壮的一个人,没几年就疾病缠身,我这个医生出身的人却束手无策,我知道,那很大程度上是心病,老方这几年做的事,与其说是在造福别人,不如说是在救赎自己,可就是这样,他还是良心不安,那天他脑溢血栽倒之前跟我说,他好像,看到了你爸爸……”
      “我这么多年,一直想着怎么去回避这个罪责,怎么让自己的心里早日得到解脱,可是那天,看到湛乔和你在一起的样子,我就知道,我们是逃脱不了的了,现在看着老方的样子,我更加感觉,人干了什么,总有一天,都要去承担后果,所以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想做什么,都是你的权力,我们始终都得面对。”
      她骨子的清冷高傲是何寻最熟悉的,就算是这样的话题,她的语气也并没太多的卑微和恳切。
      似乎只是为了告诉何寻,她不是来哀求什么,而只是已经认清了什么。
      何寻也只是淡淡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些年,你受苦了。”方母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不自然,她迟疑了一下,
      抵着口鼻深吸了几口气,语气终于变得低弱:“你的决定,湛乔跟我说了,这孩子,不应该为我们的罪过承担痛苦,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她没有往下说,似乎全身的力量已经不能支撑她再说下去,只匆匆说了句“打扰了”就背对着何寻走向大门口。
      但是在踏出门外的最后一瞬,她还是回过头来:“湛乔说,他会等你,他会用这一辈子,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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