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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草熏风暖摇征辔。
      白马,白衣,黑发。少女额覆斗笠,垂下的轻纱遮了一半的脸,策马缓行。晨光熹微,昆仑古道上人迹罕至。
      忽听左方一声呼喝,少女立即勒马急停,前不过一尺处,数枚暗箭扑扑扑一字排开钉在马前的坚实空地上。白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前蹄腾空,少女顺势纵身而起,从袖中放出一丈来长的银鞭,直挑左边参天白杨。银鞭过处白杨树像遭到暴风一般猛烈地晃动起来,断枝落叶哗哗如雨。只听一声惨呼,身影消失在林中,白杨树上一道血迹顺着树干流下。
      “杀我寺中三十八人,又伤我师弟,殷碧渊,你造的好杀孽!”
      断喝声从身后传来,少女惊而欲避,满天花雨已经劈头盖脸罩了下来,花是真花,路边盛开怒放的鲜花,花瓣漫天飞舞。白马狂嘶,花雨过处皮肉尽裂,血流如注。吃痛地叹息一声,殷碧渊看着白马被这“如来拈花式”硬生生斩倒在地,长鞭一挥,在身边舞成堵铜墙铁壁,而林中僧人法杖一震,力透千钧。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泼醅。千金骏马——换少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一字一顿,明黄色长衫的少年斜坐亭中,右手轻转着一个玉杯。杯中是山上三十年的陈酒,旁边的白玉酒坛上还带着凝结的水汽,冰冰凉凉,拍开的封口中微微散发着清冽的酒香。垂手侍立一旁的老仆有些汗颜了,上前一步,小声开口,“熙少爷,要是被师父发现的话,别说是您,连老奴也会被罚上三个月不能碰酒啊。”
      老仆低头说话,少年单臂倚在桌边,听了此话只轻挑了下眉梢,笑了起来,把玉杯一转,直抵上老仆的嘴角。冰凉的美酒被内力逼进嘴里,老仆呆了一呆,马上觉得这酒果然珍品,少年看出他神色变化,笑道,“秦伯伯是几十年的酒鬼,怎么能错过这坛上等女儿红。我不过是先师父一步而已,要知道酒和女人一样不能拱手让人啊。”
      “少爷……”秦姓老仆咳了几声,满脸悲悯之色,“师父教导您十六——十年以来可从来没有教过您登徒子这一条啊……”
      少年轻笑,不答话,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玉杯。
      这玉虚峰属昆仑山脉,昆仑泉于两山之间忽然陷下,峡谷绝壁相对。这亭则是对深峡,临云海的风水宝地。亭子不大,两旁飞檐中间尖顶,正对山道的一边题着三个清秀挺拔的字,“风雩亭”。
      掌呼风唤雨之力,开山坼地之功,却安心隐于世外桃源。

      这边老仆在一边忐忑,忽然抬头,看见救星一般,“清逸少爷,您来了……”
      山道曲折,叶清逸早看到这边的亭子,却还要转过一个豁口。还未踏进亭子老仆早迎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师父早交代过酒窖不得随便打开这下老奴我也没有办法熙少爷的功夫您也知道老奴看管不力实在该罚该打但是不能被师父发现啊要是让老奴再受上次那样的三个月惩罚真个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啊……”
      头大地挥挥手示意老仆不要说了,叶清逸步入亭子。
      这风雩亭是凌琛十五年前所造,取了楠木为顶青石为桌,一向就是饮酒消遣的好去处。可是叶清逸的脸色十分不好看,眉头抽搐了几下,望着明黄色长衫的少年便拍出一掌。
      掌风有声,在桌子上拂过带出了几道裂痕。
      熙情听得掌风靠近,迅疾一个转身避过正面,浮云身法用得娴熟无比,从掌力中逃脱出来手中的酒尚没有洒出一滴。叶清逸早知道他能避过这一掌,也不再出手,冷冰冰道,“师父一个月不在山上,你就一个月饮酒作乐,好啊。”
      转过身来,熙情脸上的表情毫无动摇,微微挑起的唇角一牵,“可是啊,清逸,这坛女儿红已经开了封,师父回来必然会知道,喝掉不喝掉还不是一样要受罚?”说得理直气壮,一双桃花眼眨了几眨,摆出一副单纯可怜的样子来。
      旁边老仆不断擦汗,“清逸少爷,老奴……”
      “这个简单。”叶清逸走到桌前,低头看了看酒坛,坛中酒少了约半指深,酒香四溢。“加水封上就是。被师父发现的时候说不定你早因为别的什么事被赶下山去了。”说着瞥了熙情一眼,一脸即使没有可行性也不可辩驳的表情。熙情咯咯笑起来,双手撑上青石桌面,歪歪头道,“清逸,我不过是偷了师父几坛酒,看了几本内功秘籍,下山逛过两次青楼而已,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嘛。”
      面前家伙的神色明媚风采奕奕,叶清逸一拳敲上他的脑袋,“听到了没有?”
      “可是,清逸你不想试试这三十年陈酿的味道吗?”笑得云开日出百花齐放,将手中玉杯递给老仆,“这个杯子我和秦伯伯都用过,还是洗了放回师父的酒窖好了。”
      老仆接过玉杯,心中连声说还是一物降一物啊,叶清逸果然有办法对付自小顽劣的熙情。掂着杯子急忙下去,想着心中大石总算落地了。

      “三十年陈酿,想来也不过是那种味道。”
      叶清逸摇头道。9岁的时候和熙情偷了师父的一坛高粱酒,想学那书上古人对月饮酒,结果被酒呛得话都说不出来,还觉得这酒辛辣无味,怎么也尝不出什么所谓的酒香。熙情望着他犹豫的表情,不以为意,举起酒坛倒了一口,拉过叶清逸来,不由分说地压上他的嘴唇。
      带着温度的酒液流过舌尖,已经不是刚开坛时候的冰凉触感。四面临风,山风扫过衣袂发丝,虽是阳春三月,却因为在山中还有些寒意,酒的温度就悠然冲上了脑袋。
      “这可不比那次的高粱酒,到底是有味道的多。”放开苍红色单薄的唇,熙情笑道。
      “我尝不出来。”实话实说,叶清逸抹掉嘴角的残液,撩衣坐下,指节轻扣着桌面。沉吟间,熙情立起身子,朝着亭子南面浩浩荡荡的云海望去,
      “如果能一辈子在昆仑度过,也不枉此一生罢。”
      白云从峰顶上流泻下来,清晨的雾气笼着半山葱绿的颜色,朦胧不明,几欲羽化成仙。清风过树梢沙沙作响,与衣料摩擦身体的感觉微妙地融和在一起,心旷神怡。
      “只可惜少年轻狂,怎么会甘愿留在山上过一辈子?”叶微笑,缓缓接下去道,“我不会,你也不会。”
      “过十年已是难得。”熙情毫无迟疑,笑道,“6岁的时候该死在高崖之下,但是没死成;12岁那年应该死于暗器,却又留了我一命;昆仑山上近十年,居然也没被你砍成几半……”叶不悦地抬起眼看他,他笑微微地继续道,
      “上天注定我命不该绝,蒙此垂青,我怎么能碌碌一生——”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叶清逸望着亭子外缓缓流动的雾气,心中略有所动。
      少年自有其狂,怎么能终老昆仑……

      昆仑山麓,少女斗笠被打散,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血溅五步,最终山道上只留下一片血迹和白马的尸体,空明上人不知去向,少女的双臂伤得很重见了骨头,鞭子脱手,无力地靠上树干。不远处一个人影牵马缓步行至,她喘了口气,沉声道,
      “请转告熙情大人,七曜神教离忧堂主殷碧渊拜见。”
      马匹走近,白衣胜雪,步如浮云,有如谪仙的男子望着伤重的少女,叹了口气,伸手极快地点了她身上左右各三处穴位,立即止血。
      “多谢了……”少女抬眼看向男子,“凌琛公子。”

      那时候少年与少年尚未遇到世间琐事,把酒临风,对深渊,听清泉,宛如天上人间。
      那时候洞庭湖一带战乱初停,十五岁的凤吟初出茅庐,还未解江湖之险。
      那时候宣昉即位刚满两年,天下初定,中原一片狼籍。
      那时候苏一梦平趟江湖,无人能敌,却无人解其真面目。

      天下大势,还不在两个少年的眼里。

      “熙情,为师把你带回昆仑山,已有十年。”
      “是。”
      “你天赋异秉,九岁学剑,到现在已经自成一家,为师在剑法上很看重你。”
      “是。”
      “凌家‘长虹剑’,一向不传外裔。你是神教后人,为师的也不能破例,此事你可明白?”
      “明白。”
      “……情儿,把云雩诀再舞一遍给为师看看。”
      凌琛转过身来,身边怪石嶙峋,中间一片空地,算不上开阔,却足够一个人舞开三尺长剑。熙情背剑而立,长衫飘忽,向后退了三步,抱拳起势。
      长剑舞出一片剑花,似乎随性而至,又招招致命。凌琛望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忽然眉头一 蹙,拔剑迎了上去。双剑相击火花飞溅。熙情惊了一下,只听凌琛沉声道,“不要停,继续舞下去。”
      云雩诀是熙情自创的剑法,随着对方剑势的变化而有细微改变。双剑纠缠厮磨,白光四散,凌琛急速化开他一招一式,道,“沉而实,华而变,快而巧,灵而通。你太取巧了,实战中必然不得先机。”
      熙情手腕突然一抖,剑势大起,凌琛的剑哗哗哗地缠绕上去,顺着他的剑就变了走向。熙情突然明白过来,这便是那十九式“长虹剑”。他心里一凛,剑法慢了下来。凌琛知他已经领会到了,继续道,“如今你命定之事已经来到山上,下山与否,为师的不说什么,全由你决定。但是下山之后,不要给为师的丢脸。我不要你遵守什么大义公理,只要不给我凌琛留下一个‘徒儿无能’的名声便是。”
      十九式已过,二人收剑。
      熙情双眼轻阖,沉默一瞬,之后单膝跪地,“谢师父示剑。”

      殷碧渊双臂缠着白布,向着锦衣少年俯下身去。
      “熙情大人。”
      风雩亭中,山风拂面,清静沁凉。叶清逸立于不远之处,看着锦衣少年微微弯起唇角。
      七曜神教七支势力,属下七堂,熙家虽然在十年前被灭了全门,但是离忧堂尚且残存到现在。熙家当年势力太大,被灭门之后没有人敢接掌离忧堂,怕成众矢之的。所以熙家掌门玉佩被封到中原悬空寺,离忧堂至今还只是另六家共同控制。
      “洞庭湖争斗了一个月,家母过世,拜无色堂凤吟世子相助我成功接下离忧堂。”殷碧渊缓缓道来,“平中原,与皇家成两足鼎立之势,这是过世的熙当家当年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家母的遗愿之一。”
      “阿渊,你如何找得到我?为何这么多年,神府寻找我的细作都没有出现?”
      “阿渊十年前在玄崖找过熙情大人。熙情大人身上的莳萝香谁也不会认错。”少女抬眼,微微上扬的凤眼有些不耐烦,“我没有让细作找到那些痕迹。熙当家曾经说过,熙情大人是熙家将要一统百年的继承人,不能死于他人之手。”
      拿出晶亮的玉佩,殷碧渊静静看着少年的眼睛,“我和凤吟世子从悬空寺夺回来的,熙家的印玺。”
      熙情微微一笑,“阿渊,难怪你要被空明上人追杀至此。”
      殷碧渊哼了一声,不情愿地跪下身去。
      “离忧堂主殷碧渊,恭请熙情大人归堂。”

      叶清逸轻叹,转身离去。
      风过昆仑云海,少年与少年的纠葛,从斯展开。

      ——上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令其相遇,交错,相背而行。
      那时候叶清逸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谁,与谁携手,又与谁相望。当年相约的不离不弃,也终随着熙情回到洞庭而不再想起。
      再次提起,已是多年以后。

      ——DECADE——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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