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信仰1》小楼

44、然诺重，君须记3

　　振羽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真实的。
　　她高烧、抽搐、神昏、谵语，而且已经有脱水的症状，如今却特凄凉特孤独地躺在粗粝潮湿的水泥地上，而她的护花使者，却温柔满载地抱着另一个女人。
　　他们两人，还在旖旎说着情话。
　　“外面是不是还下着雨？”
　　“听起来似乎还没停。”
　　“雨水会把气味都冲掉的。”
　　“是啊，这正是我最担心的。”
　　“振羽的状态很不好，再这么烧下去，只怕要出事了。”
　　“我心中有数。荷依，你别说话了，你的身子更要紧。”
　　如果不是身子虚脱地太厉害，振羽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在这么一个闷热潮湿的环境、缺水少粮的处境，求生无望的绝境中，那两人还有心情谈情说爱，难道真如同《天龙八部》小说里说的那样，绝境之中容易顿悟？
　　这时候夏荷依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我记得，急救箱里还有一支救命针。”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龙天几乎喊了起来：“你记得没错！的确还有最后一支！”
　　荷依欣慰地叹了口气：“太好了，振羽有救了……”
　　“……你确定，这针给她用？”
　　一字一句。语迟声重。
　　“我确定。”
　　夏荷依的声音依然如风卷荷叶般轻柔，至柔的底子上却是至坚的意志。
　　“可是你中了蛇毒！”

　　振羽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原来是蛇毒。
　　难怪龙天会抛下她留在夏荷依的身边，如果是蛇毒的话……
　　龙天啊龙天，你会如何抉择呢？
　　荷依和振羽都是气息微弱，整个空间里只能听见龙天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和沥沥拉拉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纷乱如麻的蛛网。
　　龙天丝毫没有觉察到振羽已经醒了，他的整个神智，都被面前这个淡定无畏的傻女人给全部摄取了。
　　“夏荷依，你承认吧。其实你根本不想活了对吧。自从安格死了以后，你的整个人就已经被他带走了！”
　　没有声音回答。
　　“夏荷依，你是个护士，你认清现实吧！安格他已经走了！没有灵魂没有轮回，就算你愿意为他殉情，也不可能有那个世界可以让你找到他！”
　　没有声音回答。
　　“安格曾经那么渴望能活着，为能够多活一天而竭尽全力地活着，你怎么能够一边口口声声说爱他一边完全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隔了好一会儿，夏荷依的声音才如同水波纹一般柔柔荡了过来。
　　“不能认清现实的是你啊。我中的是蛇毒，就算用了针也不一定能获救。可是振羽能，她才华横溢，她前途无量，她还是你心中命定的那个人。无论什么理由都是她更应该得到这支针……
　　“龙天，认清你自己的心吧，你想救她的，不是吗？”

　　振羽拼命想要扭转头，看清那个男人眼中的决定。
　　可是她拼尽了全力，也只能看见他那像山峰一样延伸的脊梁。
　　他跪在地上，始终背对着她。
　　面向另一个女人。
　　振羽只觉得一丝一丝的恐惧感冰凉地缠绕了全身，她在蛹中，作茧自缚。
　　而最可怕的事，甘愿作茧自缚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夏荷依，你敢说你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求死的念头？”
　　龙天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了石头上，火星四溅。
　　夏荷依的呼吸声终于渐渐急促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蛇毒发作，还是因为心有所触。
　　“我想要谢谢你呢，龙天。
　　“就因为安格曾经那么努力地活过，所以我才不敢放下一切去找他。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没有一天不想他，我想得实在太辛苦，活得太辛苦了，这些苦楚，都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如今，我终于有这么好的一个理由可以去找他了。
　　“龙天，就算为了我好，你成全我吧……”
　　龙天的呼吸越发沉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近乎哽咽地说——
　　“夏荷依，你可真够残忍的……”
　　“就算你心甘情愿地站在悬崖边上，也不应该借我的手推你下去……”

　　然后呢？
　　你的选择。
　　是什么？
　　振羽好想继续听下去，无论处于求生的本能还是情感上的诉求，她都好想继续听下去。
　　可是亦不能够了。
　　头顶上像是有一块巨石缓慢地压下来，压下来，眼、口、鼻、耳似乎都被封闭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和快要溺死的恐惧感同时袭来——
　　龙天，龙天。
　　你的选择，究竟会是什么？

　　龙天跪坐在那里，脑子里也是一片麻木。
　　无论夏荷依还是杨振羽，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都向神明发过誓，绝不会从自己这边松开紧握的手。可是为什么他身为一个医生，却救不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那种快要溺水般的绝望情绪迅速地蔓延上来，掩住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他的耳……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几声模糊不清的钢筋敲击砖石的声音。
　　龙天迅速地扑到墙壁上，贴着耳朵仔细听。
　　又传来几声敲击声，这一次清晰多了。
　　龙天全神贯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块石头在墙壁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
　　外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紧接着，又有一串敲击声传了回来。
　　一时间，狂喜、震怒、焦躁、激动……种种极端的情绪一起涌上头顶，连他的面部肌肉都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靠，救援部队终于来了！
　　靠，救个人还要用上摩斯密码！
　　靠，一定是顾沅那个混蛋！
　　居然要他用摩斯密码回答几个人，都有谁，情况如何……
　　龙天快要被那个缜密、无情又喜欢炫技的人逼疯了。摩斯密码他只是当成天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必备知识粗略学了一下，如今这种情况下哪儿还想得起那么多，他绞尽脑汁终于回答了一句——
　　“三个人，两人重伤，TMD快救人！”

　　地面上，一双污秽不堪的手用力地抓了一把沙石，他站了起来。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下面，快安排人手开始救援！”
　　黄缇同犹豫了一秒钟，立刻走上来，压低声音道：“刚才探查过两处有微弱生命迹象的地方，组长您都只留下人手，自己却带队继续找。这一次为什么又这么确定了？”
　　顾沅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来。
　　“这个地方能听懂摩斯密码的人不会超过10个，能敲出摩斯密码的人不会超过5个，能用摩斯密码骂人的人只有1个。我肯定龙天他们都在下面，人数也完全匹配。”
　　已经整整搜寻了一天一夜的队伍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黄缇同心中也是激动万分，他迅速向顾沅行了一个军礼：“请组长后退，我们立刻开始救援。”
　　顾沅却恍若未闻，他的心中还回荡着摩斯密码敲出的音节——
　　三个人，两人重伤，TMD快救人！
　　顾沅闭了一下眼睛，面颊绷得紧紧地。
　　随后他睁开了眼睛，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慑人的光芒。
　　“我就留在这里，亲手把他们拉出来！”

　　外面传来了大动干戈的声音。
　　救援终于开始了，而且来得还是让自己最放心的人……龙天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去摸索着检查两名伤员的生命体征。
　　荷依的中毒症状明显又加深了。黑暗中也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能触摸到火烫的嘴唇，和湿漉漉不知是泪还是汗的脸庞。她的嘴里飞快地说着完全不知所云的话，好像有意识，又好像完全不搭嘎。龙天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她诉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什么桉树什么勿忘我，又是什么刻在树上的痕迹……龙天呆了呆，屋外的雨似乎飘进了他的心里，把什么都弄得湿漉漉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一心想要救她，她却一心只求速死。
　　我该遵从她的选择吗？
　　还是……
　　只遵从我自己的心？
　　这时候，夏荷依迷乱中的一声高呼如惊雷一般震醒了他！
　　“安格，安格，你是来接我的吗？等等我！”
　　刹那间，他的脑子里像雪片一样闪回着各种画面——
　　有着绝世容颜的少年。
　　含泪带笑的苍白的脸。
　　摁在玻璃窗上的手。
　　冰凉的指尖。
　　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背。

　　龙天，你能发誓吗？
　　一辈子照顾她，爱护她，把她视为自己的生命。
　　无论遭遇什么，都绝不会遗弃她。
　　作为我的遗愿，你能做到吗？

　　龙天目瞪口呆，面对着记忆中绝美的少年，轻轻对他说。
　　安格，安格，你不想她死的，对吗？
　　少年赌气般跺了跺脚，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悲伤的泪水。
　　好。
　　我答应你。
　　当年我救不了你。
　　今天一定会救夏荷依。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救回夏荷依！

　　龙天吸耸了一下鼻子，咬着牙转过身，爬到振羽身边继续检查。此刻她也是灯尽油枯、神志不清，大概感觉到有人在触碰，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把龙天的心扔进油锅里炸了个通透——
　　“龙天，救我。”
　　龙天只觉得后槽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他的后颈上像是摁着一只无形的手，强压着他的头低下来：“丫头，再坚持一下，救援部队就要来了，他们一定会救你的。”
　　振羽却恍若未闻，只是抓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
　　“龙天，救救我……”
　　“求求你，别离开我，别抛弃我……”
　　一直昏迷不醒的她难道听到了他的心声，知道他心中的决定？
　　龙天用另一只手触摸着她的面颊，感觉着她的躁动，她的不安，她的虚弱，她的无助。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把她身上的病痛全部转嫁到自己身上——
　　也好过他承受道德与情感的双重煎熬……
　　当一股血腥味从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等了。不停抚摸着面颊的手倏然垂落，抓住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外掰。
　　这是一场脚力。
　　振羽天生一股韧劲，昏迷之后尤其力大，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赌在了这几根手指上，死活也不肯放开。龙天几番争夺也不能掰开她的手，他叹了一口气，低头注视着她的脸。
　　清醒之后，她会知道自己曾经如此绝望地哀求过他吗？
　　清醒之后，她会想起他在这样的哀求中绝情而去吗？
　　一滴，两滴。
　　他的泪水，不，是他心头的血。
　　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杨振羽，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
　　在你的眼睛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龙天缓缓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振羽的手背上，用了几乎把指骨捏碎的力量。
　　振羽终于吃不住劲儿，松开了手。
　　龙天捏住她的手顿了顿，这才丢开来，准备起身离开。
　　而她居然还不知悔，顽固地用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皮肉之中。
　　龙天扯了几下扯不动，指尖聚力，从肩头撕下一整条衣袖来，扔给了她。
　　而昏迷中的振羽依然死死地抓住那截衣袖。
　　眼泪大滴大滴涌出了她紧闭的双眼。
　　就算是神志不清。
　　振羽却也知道。
　　她已经失去了他。
　　永远的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