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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斗酒散襟颜 ...

  •   普通六年六月初七夜,彭城,梁军大营。
      旃檀香缓缓烧着,青铜烛台上那一星火焰被烟缭绕,竟像囚住了一样。最后一笔落纸,带出断断续续的墨渍,梁帝次子、年轻的豫章王萧综搁笔望向军帐外。子时方过,除了轮值军士偶尔走动,此外阒静无声。
      没有任何通报,帷帘掀开,一人进来道:“殿下。”
      萧综剑眉一挑,道:“吕兄,这么早便回了?”
      吕荻道:“幸不辱命。”他喜怒不形于色,却难掩双眸中奕奕神采。一卷图纸从他袖中抽出,在案前展开:“两军营寨之间地形皆核查过,巨细无遗。我已拟定三套进击方案,只待殿下传召陈庆之将军复议,今夜四更即可行动。”
      萧综沉吟道:“今夜……?”吕荻颔首:“魏军兵临我彭城,按而不攻,已足足五个月有余!夜长梦多,不能再此拖延。我军粮草尚且充足,又有后援,殿下自正月进驻彭城以来还未出过一战,现在也该是下决断的时候。”萧综听了不答,执起壶亲自斟了凉茶,道:“炎炎盛夏,奔走劳顿,吕兄辛苦了。”
      吕荻感激道:“多谢殿下。”他内修精深,毫无倦渴之意,仍一饮而尽。当年他辞去御史中丞之位,隐居岚谷,后又因豫章王几度诚心相邀而出山,为避免朝中权贵迫害,始终拒绝在其幕府接受官衔,这次随之督军彭城,才挂了个参军的名头。豫章王今年只二十有三,他年长四岁,是以萧综一直以兄相称,亲密无间。吕荻虽不敢越了礼数,但心感豫章王对自己的种种厚待,为其谋划可谓尽心竭力。
      他将茶盏放回案上,忽见镇纸下压着一首墨迹未干的诗。
      吕荻心念一动,只匆匆瞥过,字里行间不符时节的悲秋之气幽然袭来。他蓦地想到什么,生起极不祥的预感,趁萧综正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自己带回的地形图,悄然抽出那张题诗的纸,细看之下,咏的竟是落叶飘零,命运不堪。那种预感有了更深的验证:“殿下,这……”
      萧综将地图卷起收入怀中,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呼我这声‘殿下’。”
      烛影微摇,若明若灭,他侧对着吕荻,那英武勃发的青年皇子的脸此刻被一抹惨淡的烟云笼罩,却没有丝毫波澜。每一个春日,每一刻秋时,艰涩得如同冰下溪泉,冗长得如同滞止。流光带不走他的煎熬,他外表看去还那么年轻,可胸中只剩一截快烧尽的蜡烛,在几近凝固的时间里等待化成枯灰。
      吕荻看着他的侧影,静静道:“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萧综忽道:“当然是真的……他一直都明白!他到底做过些什么,自己比谁都明白!宫里每一个人都在说,但他只装作没听见。他根本就不在意我是否知晓此事!”吕荻听萧综的语调渐高了起来,知道话里那个“他”是谁,此刻唯一能做的却只有沉默。
      “我不是他萧衍的儿子!他强占了我母亲,强占了前朝的皇妃!我的父亲,是那个死在他手上的,被称为东昏侯的前朝皇帝萧宝卷!”
      两个帝王的名讳毫无遮饰地从牙关间迸出,萧综双手死死扣住脸庞,面颊在指缝中剧烈痉挛。吕荻轻握住他颤抖不止的手腕:“宫闱传闻,不可尽信。”萧综细如游丝的声音自十指下传来:“你叫我怎么能不信啊!他们说以血沥骨,就能验出两人是否血脉至亲,我……我私下发掘了东昏侯的陵墓,割开手腕一试,那血滴到棺木里的白骨上,立刻就浸进去了!”
      他的身子靠着案角慢慢滑落,被吕荻一把托住。恍若有凶狠的野兽借他的胸膺咆哮,这个前一刻还平静如水的人发出的不是哭泣,而是极力压低的绝望的嘶吼。烛头终于还是熊熊烧起来了,烧成吞没一切的仇恨火焰。恨谁呢?被自己叫了二十三年“父皇”的杀父仇人,为自己带来全部耻辱的母亲,还是那暴戾暗昧的前朝皇帝,那偏偏就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一代昏君?抑或……是自己?“那时我还不信,一点也不信……于是我杀了珉儿,把血滴上他的骨头,也是分毫不差的情形!那人之于我,正如我之于珉儿,是什么也无法改变的生身父子!”
      吕荻扶着萧综,只觉得一阵锥心刺痛。豫章王发陵认亲的事他曾有所耳闻,但他没料到萧综为了弄清身世,竟不惜杀死自己的幼子。他想起的却是五岁的女儿蓦之,深谷中苍白的幽兰,永远在一盏飘摇的灯下守望父亲的身影。山谷外有全然维系于他一人的腥风血雨,断绝了将她带在身边的念想……她比那盏灯还脆弱。
      萧综突然推开他的手,哑声道:“你说……我还能替他打这场仗么?他们夺了我父亲的天下和头颅,我只不过是被自幼豢养再去帮他们逐鹿中原的一条狗!”
      吕荻脸色微变,已隐约猜到萧综意图:“殿下,不可——”萧综冷笑道:“我仅仅不想再替萧衍老贼卖命!这两年来,有你出谋划策,我好不容易才博取他的信任,得了这个驻守边防的要职。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当初一到彭城,我就秘密向魏军请降,谁知竟被怀疑有诈,足足拖延了五个多月!今夜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错过了!”
      吕荻大惊,被萧综趁机一甩,朝军帐门口奔去。他叫道:“站住!”萧综曾师事“临川七贤”之一的“江介遗风”扬君蠡,一身修为尤其轻功自是非同小可,但仍远非吕荻的对手。然而他一拦之下,猛地发现,自己体内那沛然莫御的真气,不知何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荻扭转头,目光扫过案上那只空茶盏,又落回到萧综身上。萧综已恢复了先前冷静,止了步,望着他道:“吕兄你运筹帷幄,却也着了这等浅陋的小花招?”吕荻眼神如电,慢慢抬起:“那是因为算计我的,竟是我一心辅佐的主公。”
      萧综道:“你辅佐我,只是出于那所谓的‘知遇之恩’么?当年你执掌御史台,本想激浊扬清,扫荡国蠹,却终于事败垂成,我知道你心里到底不甘,便想借另一人之身,践行你的志业。我才能器量都不如太子萧统,太傅苏狐禅举你为太子少傅,你推而不就,却屈尊入我幕中,那不过是你无意辅佐一个有高人在侧的储君。你对苏狐禅久有嫌隙,不愿与他同俦勠力,所以,就选中了我。”
      他的声音极为板滞,犹如逶迤延伸的长川:“所以……我也不后悔一直都在利用你。”
      吕荻只是摇头,恍惚觉得体力也和内力一并化去了,竟不能支持自己的站立。他撑着条案,胸腔里热血渐渐冷到冰点,却想不起一句辩解。辩解在此毫无用处,又或许字字皆无可置辩。如果说他曾经有过用处的话,就是身为台阶,让自己的主公、那个称自己为兄长的同样年轻的人踏着,走入了投敌叛国的黑暗。
      而安排他亲眼见证这结局,是不是萧综蓄谋已久的报复?
      萧综静静走到他跟前,道:“你不用呼唤亲卫,都被我支开了。破元归化散药力再强,也只压得住你一时半刻。吕兄,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罢。以你的能耐,避祸应是轻而易举。”他拿过吕荻手中那张纸,将自己的诗作凑到烛边付之一炬。吕荻突然道:“……你要献城?”
      萧综道:“萧衍于我有杀父奸母的大仇,但也有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我这一辈子无法将他手刃刀下,也不屑拿他的城池献给鲜卑人。我发誓,今生今世,永不与他踏足同一土地。”他顿了片刻,望向吕荻,轻声道:“你我缘尽于此,只愿你也和我一样,脱离樊笼,终得自由。”
      这话带着隐藏在淡漠表情下最固执的决绝,说罢这一句,他便掉头而出,掠入军帐外的重重长夜中。吕荻侧过头,没有去看萧综的身影是怎样消失,那首凄伤之至的诗在烛火中萎缩成一只垂死挣扎的蝶,末尾四句也被火舌飞快吞没:“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他遽然奔出军帐,围困他的是夏夜的无尽繁星。萧综早已杳无踪迹。蝉鸣如裂,撕不开森严的静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又仿佛有神佛悄悄来过世间,却连一块石头、一粒尘埃、一声蝉嘶都没带走。
      各随灰土去……果真是各随灰土去么?
      普通六年六月初七夜,梁豫章王萧综只身降敌。彭城不攻自破,梁军溃散,兵力十失其八,唯陈庆之一军全师而返。梁武帝震怒,赐死萧综生母吴淑媛,随军长史、参军、记室等一律问罪,只有豫章王素来最信赖的策士吕荻,下落无人可知。

      胡业是循着箫声才找到那座小山崖上去的。彼时夕阳已颓然垂下,云霞层叠延展,宛如一场滔天火海。但更令他惊奇的是面前菊花的海洋,丛丛而生,自山崖绵亘到山坡山道,那如鎏金褪淡一般不适时宜的颜色,即使对着无垠无际的火海,也依旧展现出生命本质的泰然自若来。
      吕荻立在崖边,似乎并未察觉身后有人,又似乎这对他根本不重要。他的箫声已不再明净,而是一股莫可言喻的喑哑,仿佛劫灰自箫孔之中扬尽,而山麓的鲜花就在这箫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败。
      胡业弯下腰,轻轻拾起一枚花枝,道:“菊花是极高傲的花,但不似松柏修竹。它也会凋谢。”
      他望着吕荻,尽管后者没有回头,“人们却往往认定它理所当然地就该那样坚强,不可零落,只可死灭于枝端。”
      箫声戛然而止,天地间陡地一空,随后沦入广漠的静寂。
      打破这静寂的是胡业淡定的语声:“我刚到南朝不久,便听说梁主追复了吴淑媛品秩,命宗室主持丧葬,与该案相关的犯官几乎全被赦免。梁主崇佛,为人宽厚优柔,这回想来是生了悔意。何况先生清者自清,远不必为此事挂虑。”
      吕荻冷不丁地道:“你可知那些人为什么得了赦免?”他声音一沉,“因为他们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我身上。”
      他转身迎上胡业的目光,这一刻背后的火烧云恍惚变幻成披着烈焰的怪兽,要猝起将他瘦削傲岸的身躯扑噬。他的眼神始终冷峻,那无法用寂寞来比拟的喑哑在其中陵迟而行,犹如孤峰屹立了数万劫波,终不免土崩瓦解。胡业一惊,在吕荻平静的面容上他并未找到忧伤的痕迹,却有一味连令君香也解不了的剧毒,隐而不发,早已埋根于面前这个人血髓深处。
      相望良久,胡业突然笑了,五大夫剑连鞘搭在手里,剑上挂了两只晶亮的乌陶酒坛:“胸中既有块垒不能平,先生可共我浇之么?”
      秋菊佳色,泛此忘忧,纵然世事倥偬,此刻仿若真有陶元亮所寻得的片霎安宁。吕荻手一招,接下胡业掷过来的一坛,淡淡道:“你酒量如何?”
      胡业笑道:“洛阳七十二家名坊,幼时走遍,只拿来当清水喝。北胡之人向来如牛马饮,攀不上汉家名士的风雅,先生莫笑。”说罢已撕开封盖,仰头鲸吸一口,道:“虽非痛快淋漓,也别是回味悠长!”
      吕荻只轻轻摩挲着光洁的坛壁,没有喝。胡业见状又道:“寡饮无趣,不如说些陈年旧事,佐以助兴。”他指尖叩了叩手中酒坛,深邃黑瞳忽而填满飘渺的遐思:“我本是个莽夫,不通音律,当年随军抗击柔然,闲暇时见军中有人现一奇技,用寻常的一把长刀和一张弓,以刀锋摩擦弓弦,如奏胡琴般奏出曲调而弦不断,端的是神乎其神。那时我只觉好奇,也偷偷去学,结果……不小心留下了这个。”
      他伸出左手,从食指指根到手腕有一道狭长旧疤,将掌纹拦腰截断。胡业像要证明所言非虚似的给吕荻看毕,自己又瞧着那条疤,不禁再次笑起来,续饮了一大口,酒泼到脸上,顺着面颊眼角流下。他仰头望天,笑声未止,恍若天空中有双眼睛正与自己对视,这一刻他像个固执的少年,宁愿时光永不延伸,尽管回忆的怅惘远远多于欢乐,也无可自拔。
      吕荻似乎发出一声悄然的叹息,道:“胡公子,你过来。”
      胡业不知何故,揩去酒珠,走近吕荻身旁。然而站到山崖边向下看时,他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他看见的是一条江流,承托着斜阳的朦胧影子,浩瀚而静谧——以及两岸紫色的水湄。江潮推搡着默默开放的荻花,洪波间起伏飘摇,那是夕晖将要被黑夜吞噬前的须臾,所绽开来的颜色。天地好像被分为纯粹至极的几块,漫山遍野的金黄,霞光深红,野草浅紫,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浓艳,却又充满不尽真实的安宁。
      吕荻道:“……我也和你说些陈年旧事吧。”他望的并不是胡业,而是与江水交接的天际,“二十七年前,一名隐士独自经过这条江畔,在荻草丛中偶然捡到一个弃婴。当时他无法将婴儿带在身边抚养,便把他托付给亡夫姓吕的寡妇,取名为‘荻’。”
      “十年过去,那个孩子的母亲辞世了,兄长远走他乡,只留下他一人生活。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有一天当年的隐士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那时他对名闻天下的定舆门门主还一无所知,只是恍惚察觉,什么东西就要改变了——他要读书,要习武,要扭转天下一切不公,要终结战祸,光复汉人的中原。那时他以为心愿如此简单便能实现,而他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
      “那位隐士不是独自来接他的……还有一个少年,一个后来被他唤作‘师兄’的少年。”
      他回想他与苏狐禅的相见。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令人终生难忘的记忆,平和而顺应自然,如同每一个娓娓道来的开头。温其如玉的玄服少年,站在师父身边安静地微笑。他倾倒于那少年身上超越年龄的成熟与雍容,比他兄长更像兄长的人,必然地就介入了他的生命,却不知彼此的道路,早已隔了照不见影的幽潭。
      “那孩子跟他的师兄原本感情极好,金昆玉仲,亲同手足。为了与师兄齐头并进,他拼命地修炼……但他慢慢发现他和师兄行事是不一样的。师兄至柔若水,深不可测,而他锋利得像一把出鞘就要见血的剑,自信世间乱麻,无不可快剑斩之。师父师母最疼爱他,也最看重他,把随身佩剑、珮玉和生平擅长的武学都传给了他,却从来只赞许师兄,不赞许他。他日思夜想,只是不甘心,渐渐地与素来仰慕的师兄疏远了,终于在加冠礼的那一日拔剑相向,要与未来的定舆门主一较高下。师父一怒将他逐出颍川,至死不得返回师门故址。”
      那一战他败得彻底。虽未在身上留下伤痕,但其实已给了他致命一击。他的骄傲与狷狂从此名存实亡。原以为剑锋能映照分明的东西,参杂起来,却是再也看不透了。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的确想夺取门主之位,可击败他的并非三百年来嫡长嗣承的宗法,而是,苏狐禅本人。
      师父说……刚极易折。
      我不担心你弃世,只怕这世间弃了你啊。
      吕荻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他忽然有些倦了,想尽快将这故事续完,慢条斯理的叙述令他倍感疲惫:“不想两年后,师父又找到了他,那时师父已寿命将尽……他老人家毕生未仕,却给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弟子在朝中谋了个官位,说倘若做不下去,就知难而退,那是一番苦心要磨平他的孤愤,证明他没有入世的本事。师父临终前对他说了荀卿的两句话,‘玉在山而草木润,珠生渊而崖不枯’,暗示尽管龙蟠凤逸,也不失名士风骨。他传他灭尘诀,给他阆风山玄玉,是早早地叫他避开尘嚣,纵有天大的志向,也不要再与世道、与那新任门主相争。”
      “……可是师父,即便你不说,我又有什么面目相争啊!师兄待我一直很好,在我走投无路之际邀我同去辅佐太子,我知道他是想保护我,可我怎能厚颜无耻地依附于他!他是门主,而我不是,我的志向注定与他的志向无法见容,但我对他从没有过半点不服……那一战,只有我自己清楚,是我技不如人!”
      吕荻喉咙里响起被强自压抑的咯咯声,像是要笑,就在笑声将要爆发的一刹那,他猛地举起酒坛,向口中一倾而下。那酒涌得如此急剧,他的面庞、颈项、衣襟都被淋湿,如沐骤雨,然而他浑不在乎。空坛在他五指之下发出崩裂的声响,他冥然危立,双眼紧阖,一丝鲜血慢慢从他苍白的唇角漏出。
      ——你为什么又情愿去做一个无名无职的谋士呢?是终究不肯低头,要强求一番事业,还是仅仅固执地想证明你的价值?你仍当自己是那个天真幼稚的孩子,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可在师门眼中,在你主公眼中,你又是谁?挣扎造作,穷此一生,不过两手空空。那条想凭剑锋证取的道路,再也无法实现了。
      江上的残霞几乎敛尽,那丝鲜血看上去便尤显凄艳,胡业心中一颤,伸手过来扶,仿佛他不抓住,这站得笔直的身子下一刻便会向悬崖坠去。可当他触上吕荻的手,忽觉冰凉无比,竟感知不到鲜活之人应有的点滴温暖。
      胡业哑声道:“先生,是我……累了你!”他终于明白吕荻为何一开始不肯轻易为他疗伤,原来要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任他一生极少自觉愧疚,此时心下也惶恐难安。吕荻却轻轻道:“你怕什么……我既答允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他凝望着胡业,字字清晰:“纵然举世皆弃,吕某也绝不是背信毁诺之徒。”
      胡业怔了怔,忽而展颜一笑。“你和那人,有时竟这般相像。”他口中的“那人”只有一个,永远不能被取代的一个。吕荻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作答。
      胡业道:“先生固然爱惜羽毛,可我知道你并非为一己私名挂怀。天下不得志者几多,在下驽钝,也有夙愿难偿,今日且共先生一醉。”吕荻道:“你的夙愿是什么,可否告知?”胡业笑道:“说来惭愧,这个志向再庸俗不过。我辈乃尚武之人,自然是希望武功天下第一了。”
      他语出狂傲,却又极为真诚,听来更有两分自我揶揄之意,说完抱着酒坛又灌了一口,剩下的递到吕荻面前。吕荻缓缓抬袖拭去唇边血痕,仰头一饮而尽。
      胡业大笑:“爽快!得与先生相识,实乃我平生幸事!”他弃了空坛,仰望黯黯长天,蓦然唱起苍茫遒劲的古歌。那不是鲜卑语,不知是草原上哪个胡族的语言,他声音略带沙哑,骨子里却自有一种神秀清越,响遏行云。吕荻不懂他唱的内容,却恍惚懂了其中意蕴。那深藏血髓的执著与不羁流进歌中,风吹起来了。他看着在盛年飞快凋零的□□,倏忽间想起萧综的话——愿你脱离樊笼,终得自由。
      怀良辰以孤往……那又如何?
      歌谣收了悠长的尾音,夜幕四垂,江畔紫色荻花蒙上一层暗影,好似凝固的血迹。吕荻轻声道:“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罢了!”他手中长箫凌空一挥,剑意啸出一道青虹,消弭在天幕彼端。那一剑没能斩断什么,可就在挥出后,他紧锁的眉宇有了瞬间舒展,仿佛一个世网婴身的人,终于在尘间寻得了最后的解脱,尽管他的言语中并没有几分解脱的意味:“公山不寐所说不假,我若继续留在此处,必然累及妻女。江湖何深,天涯何远,可要找到一处归宿,却不是那么容易。”
      胡业忽道:“先生,你信我么?”吕荻道:“你我性命相连,又何谈信与不信?”胡业清隽的面容绽开微笑:“北朝虽有些兵荒马乱,倒也不乏安身之所。我在那边有几个可以放心投靠的弟兄。先生若信我,可同我渡江而去,不愿在鲜卑人的朝廷为仕,就随意寻处偏远地方隐居。那些要加害你的人,手决计伸不了这么长。”他停了停,又笑道:“却不知夫人与令嫒能否经得起风尘跋涉了。”
      吕荻沉思片刻,淡淡道:“……只得如此。”胡业见他答应,道:“事不宜迟,最好尽快动身,以防变故。”他不经意抬头一望夜空,眼神里突然掠过半分阴霾,“然而我在建康城内还有些东西没了结,须得先到那里,去会会几个人。”吕荻道:“你要多久?”胡业道:“一日足矣。”
      吕荻望着他,道:“八月十六,也就是后日,卯时三刻我携家人在建康东北十里白水津与你会合,可好?”他心思周密,顷刻已安排好一切。胡业点头道:“那再好不过。”伸出手来,吕荻知是胡人的规矩要击掌为誓,也伸出手,道:“我还须为你导引六七四十二日,到得那边,再慢慢替你完成。”
      胡业不想吕荻一心记挂着这事,而且记得如此清楚,良久竟说不出话来。两掌相击,幽长夜色中发出清脆一响。吕荻收了五大夫剑,准备招呼胡业先回草庐去,忽听胡业极轻微也极淡然的声音道:“先生,你我同是高傲的人。我希望你能大志得践,但更希望……你能够自由。”
      吕荻微微一怔,转过头,黑夜倏地变得无限深沉,他已看不清楚胡业的面容。飒然风起,他看到的只是一点细小的微光,晶莹了那么一瞬间,就没入夜风中,转眼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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