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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远客兴长谣 ...

  •   羽岑,顾名思义,一座会飞的山。机关山。
      在穆天子西访昆仑的神话中,似曾提到它惊鸿一瞥的身影。有人说它原是上古某位楚王的陵寝,却谁也不知到底位于何处。或者,它本应飞翔在云端,如同西王母的悬圃离宫。
      两百年前,东晋。定舆门嫡派元老郭景纯在一位屈姓异人帮助下,得到了西周偃师和长沙走马楼两大脉系的机关术精髓,遂创建了托名这座神山的组织,隶属于定舆门下。这个组织掌握着世间最高深莫测的机关奥旨,成员皆以经天星辰为名,造物均是洪荒远古的的神人异兽,即使定舆门衰落至斯,它也仍在暗处支撑着这个曾煊赫一时的大宗门派,如果说定舆门是个被风霜压弯脊梁的蹉跎老者,羽岑便是老者手杖内的一把利剑,足以消绝时人的贸然相欺之心。
      而昔年羽岑的首任主事,就是郭景纯的入室弟子,天孙星主陆离。
      定舆门旨在培养王佐之才,最重视的乃是经纶韬略,而非武功,更不用说机关遁甲等左道之术。羽岑的诸位星主素来都由熟谙此道的庶派门人担任,但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加入,何况一旦委身便永不得脱离,意味着终生与机关死物相伴,末了亦将一切奥秘带入泉穴。
      吕荻望着七年未曾谋面的庶派师弟,道:“那时我还不相信,你谋篡门主之位不成,会走上这条路。”
      公山不寐摇头道:“我从未有过夺位之心。”那英俊至极的面孔竟含了几分娟好,他缣巾束发,别无配饰,朱丝缠柄的白毫麈尾被他一手执着,在另一只手上轻轻拍打,是他身上看起来仅有的显贵之物。“定舆门门主的权位,于我如鸱枭腐鼠,不值一哂。”
      吕荻冷哼一声,转头对胡业道:“为你引见下,这位就是凭了三寸不烂之舌,能与白狼山檀丹品相提并论的人。”
      胡业脸色微变。“白狼十子”中的檀丹品,曾辅佐被誉为鲜卑武神的西灏王元婴,在漠南三破柔然,乃十余年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谋士,北朝人皆知其讷言敏行,微有口吃之症。眼前这弱冠少年却显然辩才无碍,听吕荻的意思,智术也直追其后。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乱世中择主而事、立身扬名?为什么甘心对着言语无可撼动的造物,做一个被旁人眼中奇技淫巧所消磨的机关师?
      公山不寐仿佛看穿他内心疑惑,却没有急于解答:“这位公子的外家技击之道,亦可跻身当世第一流中。”胡业道:“薄技微末,愧不敢当。”公山不寐笑道:“杀了‘八方夜雨’权寄衡尚能全身而退,还不算是一流高手么?”
      胡业目光一冷,沉声道:“原来权寄衡背后的主子……果然就是你!”
      公山不寐道:“主子说不上,我只是给他的断肢装了一对机关手,”他视线移向吕荻,“并且许诺只要他帮我找到师兄你隐居之处,就把机关手的威力再提升两倍。”胡业截道:“好让他再去多害几条人命?”公山不寐淡淡道:“他已经死了。”胡业冷笑不止。
      公山不寐并不在意,麈尾慢摇,似要拂去空中漠漠洒落的无形尘埃:“这一环本在我意料之外,最后倒也殊途同归。我事先在他机关手上安了摄形照影的镜玄珠,一旦被它摄入形貌,五日内行踪方位都可追索,后来我一察看,才知公子已成为吕师兄的座上宾。这回能顺利见到师兄,还得多谢公子了。”
      胡业胸中怒火难遏,忽觉此人韶秀的仪容也变得可憎起来。“我终于明白吕先生为何如此反感阁下。助纣为虐,不择手段,连那种卑鄙小人也能收为己用,纵有满腹才智,不过令天下英雄齿冷罢了。”
      公山不寐丝毫不以为忤,道:“于我而言,这世上有益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是真正推心的知交,要么与你志同道合,并肩勠力,要么便是棋逢对手;还有一类人,只配做那棋子。”他说得很缓慢,但完全让人无法打断,“卑鄙小人自有卑鄙小人的用处。有的物事独一无二,值得我穷尽毕生追求,有的不过是前路一块踏石,可以取代,却不可或缺。”
      他凝望着吕荻,每一字似乎都别有深蕴,“机关术本身不足为道,但它能让我得到我要的东西。”
      吕荻道:“你要什么,我半点都不关心。我只是问你,这次来是为谁做说客?”公山不寐笑道:“师兄还不了解我么?我无意辅佐任何人。”吕荻张了张唇,突然欲言又止。这一刻他已经明白此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真实意图,那是一个他前所未有的念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夜幕般沉闷的生活,断层撕裂,将过去与未来抛诸两端。
      “恳请师兄加入我羽岑。”
      极其直白的一句说辞,那道闪电当空划下,倏地刺入他毫无防备的心里去。白毫麈尾轻摆着,光影日色玄妙变幻,穿错其中的话语却倾尽赤诚:“羽岑多年来一直人才匮乏,能够支撑起台面的机关师不过区区数人。司职北辰七星的‘七萃之士’,除了天枢星主米禽、摇光星主师无容两位师叔伯,以及小弟外,天璇、天权、玉衡、开阳诸星都虚位以待。方才观师兄与玄嚣一战,足见师兄对机关了解之深,再兼以精通奇门遁术,正是我等翘首相盼的能人。若师兄肯应允,实在是羽岑之幸,更是定舆门之幸。”
      吕荻蔑然一笑,道:“定舆门之幸?”七萃之士不过是附会穆王西狩传说,两百年来,从没有哪位机关师敢用北辰七星作为自己的名号。紫微垣魁杓之力是全天的中枢,支撑整个星轨运转,那绝非凡人能够掌控的力量。没想到,传说正逐渐照进现实,莫非羽岑的理想,已不仅仅限于重造上古诸神了么?
      “我这点雕虫小技怎么入得了你眼,你看上的,恐怕另有他物。”
      公山不寐也不讳言,笑道:“小弟的第二个来意,也被师兄说中。”他雪白的袍袖一抖,一只拳头大的玉球在掌间悬空滚动。那玉球色泽如冰,玲珑镂刻,不知其中有多少层,也不知每一层中暗合了什么秘密,环环相扣旋转不止,发出极悦耳的鸣声。阳光下球中晶莹剔透,恍惚有只一尘不染的白鸟正翩然起舞。吕荻不以为奇:“能操纵天下机簧的白符歌雨琢,果然在你手上。只不知这件原本是庶派还是羽岑持有?”
      公山不寐道:“这点并不重要。等有朝一日,八物聚齐,就再也不用分彼此了。”
      吕荻身子一震,忽而大笑,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公山不寐:“除了召集七萃之士,你还想聚齐八恺!忘了荀令君初立定舆门时的诫令么?”公山不寐坦然道:“数百年来有此心的并非一人。昔时天孙星主陆离,本是东吴丞相陆逊之后,为了复国大业而筹划将八恺合一,虽然最后聚在一起的只有六件,但力量已足够惊世骇俗,连传说中继承古楚神明祈术的罹忧巫教都几乎被它全毁!荀令君因预见到这股力量,怕它祸害人间,才下令门人严禁集齐八器。然而一味的避忌无济于事,只有知其利害,善于掌握,运之于刀刃,方能造益世人,或许这才是八恺存在的最终意义。”他侃侃而谈,吕荻听在耳中却百般不屑,低声斥道:“痴儿!”
      公山不寐面上风轻云淡,不改半分:“我只知道,你、我、羽岑和整个定舆门,都需要这种力量。”他的声音极微,份量却极重,“师兄,你是河梁师叔最赏识的弟子,难道就甘心一生屈居于苏狐禅之下?”
      吕荻的心沉沉一颤,那个直截道来的名字曾是面前横断天云的崇岭,阻挡住他的远眺,此时却化身利器,直探胸怀,剖开他至为薄弱的要害之处。公山不寐紧逼道:“你的品格才能,绝不比苏狐禅差,但就因为他是嫡派首席,才得以继任门主之位,而你日后的传人,纵使才堪比张良、诸葛,也依旧要沦入庶派的洪流中!‘世胄蹑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定舆门衰落至斯,究其权舆,就在这根深蒂固的嫡庶二派之分上。为什么同是门人,只因师承有别,境况就判若天壤云泥?那么多有志之士投身这泱泱大派,只愿学有所成,一展抱负,可最后仍然郁郁终生!——师兄,你的抱负是什么?难道你甘心和他们一样,空有一怀经略、满腔热血,却无法亲自用这双手,掌控自己的未来!”
      吕荻低声道:“别再说了……”他语气从未像现在这般迷茫而柔软过。公山不寐凝视着他,澄澈的目瞳绽出精光,和终于锋芒毕露的自信:“你不想与我一起,掌控那种开天辟地的力量,改变这有悖天理的规则,干一番丰功伟绩的大事业?”
      五大夫剑骤地发出一声高亢龙吟,吕荻猛喝道:“你住口!”他缓缓提起剑来,剑光将萧森的杀意凝在眉间,“倘若要利用我去对付大师兄,根本是痴心妄想。”公山不寐摇头道:“苏狐禅本性凉薄,不值得你对他情深义厚。”吕荻手腕一翻,剑气已在锋刃上宛转盈荡,“然而你这种人,更不配让我与之共事!”
      公山不寐静静地道:“我明白了。”他身形向后平滑出两丈,衣袂却纹丝不动。白琢被他收回袖中,他皓玉般的手指轻弹,垂下几根微光闪烁的丝线。“既然多说无益,便让小弟的广陵弦领教一下师兄的中散剑法,名目上也算韵酬知音。”
      吕荻厉声道:“今天你只有杀了我,才能带走丹磨,否则就别怪我不留情面!”长袖一挥,劲力袭向胡业,凭空封住其听宫、聋中二穴。胡业知道是为免自己再为那沛然无匹的啸音所伤,他站在一边,听不见吕荻还说了些什么,只见烈风乍卷,吕荻已身如鹤飞冲天,乘风朝公山不寐掠去。
      风起风止,似只在一瞬之间,天地被漫漫散落的无数黄花盈满。剑光绞碎它们,飘零的残骸撇弃尘土。松柏不会落叶,黄花来自几棵既不高大也不挺拔的老树,为这一战的序幕而提早了凋谢。
      那一瞬间胡业想到的却是草庐边淡金色的菊。傲于霜下,然而死于风中。
      中散剑法的第一式,如同铮然琴鸣,已经走到了余韵。
      广陵弦时而疏落,时而绵密,铺开一张变化万端的天罗,牵引着强弩之末的剑气坠入其中。吕荻凌空一转,前势未尽,长剑再次挥出。良马既闲,凌厉中原。这两式联接得天衣无缝,尾音淡落,忽有一波铿锵的高潮涌起。公山不寐雪袖翻飞,指间丝弦拦下剑招。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嵇中散诗意相连,吕荻的剑意也相连,招后有招,逶迤不绝。剑气凝出青白两色,呼啸起伏宛若琴曲,初听像是高山流水清幽闲意,实际上那山是飞鸿也难逾越的峻峰,水是虬龙盘踞潜伏的深潭。
      公山不寐兀自微笑。他身法从容如舞,每一步都踏着那琴曲的节拍,险恶无比的暗流在他足履间轻盈如逝,俨然洛神凌波。光沉响绝,他指尖的攻招终于绽现,正是骄代诀中一式“金烬暗”——宇宙倏然破灭,连时间都化为乌有,唯余黯黯灰烬,无所不在。
      吕荻只觉胸腔一空,有什么碎裂的声音当中响起,这一招虽为剑式,攻的却是对手的心念。他当即运起鸿钧游气,一声清叱,右手长剑催动剑华,狂放不羁的白光将压抑感撕得粉碎。“散发岩岫”是中散剑法里剑意极盛之招,他左手无剑,骈指划出,却不是与之相佐的“采薇山阿”,而是师父河梁处士名动武林的灭尘诀:“潜寐幽篁”!
      定舆门世代相传的《剑中典》,囊括天下剑法极境,按“剑品”又归为三套自成体系的剑诀。其中上品古意诀据说已绝于今世,中品灭尘诀只有吕荻一人修成,精通下品骄代诀的弟子如今也屈指可数。这套灭尘诀原有二十四式,传到吕荻手上时十三式已佚失,他便在隐居的五年时间里自创中散剑法,神韵一脉相承。他绝非好武成痴之人,奈何平生郁郁,苦闷之余只得寄情于此,然而此时突地起了一个念头:灭尘、骄代二诀同是世上最顶尖的剑法,品位却是前人刻意所分,何不借此机会,让二者真正地一较高下?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只是流星闪现,曾以为守故弥终的某样东西忽然失了维系,仿佛铁链从中间一环莫名脱裂。吕荻一凛,清楚自己心绪仍受了挑动,索性放开剑势,以剑脊为柱,以剑锋为弦,一股浩然琴音怒发而出,犹如九天银汉垂落成黄河激流,荡荡汹涌不知何终!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场落花的狂卷才逐渐止息。
      公山不寐立在吕荻面前三丈开外,烈风余势未停,手中五弦却笔直垂下,指着地面,不见些微抖动。广陵弦虽不能完全消解磅礴剑气,却如星罗密布,保他不为其所伤。两人中间,隔了一触即发的静寂。
      吕荻面色冰冷,剑尖微微上抬,日光在上面画出锐利的线条。公山不寐莞尔一笑,似乎看穿表情下的波澜翻滚:“这七日来,你的内力已有六成被那人耗去,剩下的还能否再使出一回‘天磬鸣’?”
      吕荻不答。他紧盯着公山不寐,目不斜视,就在这句话即将落定之时,整个世上的风都好像静了一静,最后一朵从天而降的小黄花徐徐朝着他的剑锋坠落,落到锋刃上不足半寸,忽然“啪”地碎开,恰好公山不寐的言语已重归沉寂,于是天地间在那一刻仅有的声息,便是这朵小花极轻微的碎裂声。
      那一刻,剑尖的日光猛地暴出炽天盛华,随之而起的,是和先前一样有如鸿龙开天、混沌惊破的长啸。
      ——鹤唳于九皋,声闻于野!
      养气为神,驭气为形,所谓“天磬鸣”的雷音也仅仅是鸿钧游气的诸多化相之一。吕荻真气大损,再发长啸已是勉力施为,但公山不寐仍被震得一颤。厉芒疾涌,那是终结的一剑,灭尘诀残谱的最后招式——“良辰孤往”。
      怀良辰以孤往,聊乘化以归尽,尘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寥的一啸,也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寥的剑意,仿佛它要杀灭的是施剑者对芸芸众生的最后一点眷恋,一剑既出,自身便立刻羽化尸解,抛却躯壳登天而去!
      如此决绝的剑势,纵使换了公山不寐的师父姜笙簧,或许也难抵挡。但就在弥天呼啸的剑气中,从容不迫的细语清晰毕现,犹在耳侧:“师兄……你真的要杀我么?仅仅因为苏狐禅要我死?”
      这声细语静若止水,吕荻的手竟莫名颤抖起来,然而剑招已无法收回,五大夫剑仍将面前人穿颅而过——却如之前的玄嚣一般,并无滴血溅出。
      吕荻一惊之下,忽觉持剑的手腕一沉,被某种柔韧至极的劲力封住,剑锋不能再推进也不能再抽出半分。他脸上骇然变色,因为此刻他看清了,剑下之人不是公山不寐,而是一个与其外貌截然不似,只是同样穿着一袭白衣的人偶!

      公山不寐站在吕荻身后,七根广陵弦齐出,右手五根系住吕荻脉门,左手两根则牵在其背后大椎、灵台两穴,如同操着一枚提线傀儡。这情形,只消他内力一吐,吕荻立即会经脉尽碎。
      吕荻微微喘息着,除了大师兄苏狐禅,从来没有哪个对手将他逼到如此地步。被一剑穿颅的白衣帝君白泽俊美非凡,却不似年轻而面无表情的玄嚣,它脸上凝固了温煦慈和的笑意。那是通晓天地万物、连轩辕黄帝都折服的神明的笑意,看在吕荻眼中别是一般尖刻的讥讽。他无法回头,因而看不见公山不寐此时神情。
      他的声音有点涩,语气却是平静的:“你什么时候施出的借物代形之术?”公山不寐道:“从你击败玄嚣的那一刻起。我布下了两个阵,玄嚣主持的机关阵在里,白泽主持的表象迷踪阵在外。你毁了玄嚣的中枢,破了机关阵,但另一个幻阵也随之启动,奇门术数左右了你的知觉,让你一开始就将白泽误认为我。”吕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刚刚游说我,与我辩驳、交手,使出骄代诀的,绝不是这个人偶。就算它能幻化成你的外形,可你的神采风范,远远不是这人偶所能代替!”
      公山不寐沉默了片刻,道:“你一直都很警醒……可见到我使出那招骄代诀,心绪却乱了,遁法才有机会乘虚而入。事实上你那时就已经不想杀我,只是想与我争胜。师兄,你的鸿钧游气足可与苏狐禅的紫极玄气分庭抗礼,绝非小弟所能敌,若不是内力大损,又堕入幻阵中,只怕我早已败在你剑下。”
      吕荻冷笑道:“我武功只略胜你一筹,论权谋智计,却差你十倍。大师兄说得对,你的武功机关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的心。”语声忽一扬,“——然而你确信这样就能制住我么?”
      公山不寐一凛,低头看去,吕荻持剑的右手虽被广陵弦掣住,左手却不知何时背到身后,戟指虚点,正停在自己的膻中大穴上。只要任何一方率先一动,都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
      良久,公山不寐在吕荻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淡淡笑了,七根晶莹丝弦拢回袖中,发出“琮”的一声清响:“师兄何苦如此?一个废人或死人,于我羽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的确需要师兄的丹磨,但是,”他轻轻一顿,“终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亲手交给我。”
      他已清楚今日绝无法说服吕荻,但言下之意,并未放弃这个苦心积虑的打算。吕荻转过身来,冷眼望着他,道:“你走罢。哪怕下次还让我看见你,也别再提起‘羽岑’两个字和我师兄的名讳。”顺手抽出剑,却不还鞘,而是猛地一劈,白泽伟岸的身躯从头顶分为两半,缓缓向两边倾倒。“否则下场,便和这人偶一样。”
      公山不寐依旧含着惯有的那抹轻笑,四天神君中的另一位在他眼前顷刻被毁,他却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师兄,”他忽然喟道,“你以君子自持,从不肯负了别人,可倘若别人负了你呢?”
      吕荻脸色渐渐发白,用力一甩袖,指着谷口方向:“你给我……出去。”他竭尽全力,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把那个“滚”字吐出。公山不寐摇摇头,又道:“你既自比嵇康,可知我愿为何人?”吕荻道:“你不做那钟会,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公山不寐悠然一声长叹:“你一不非汤武,二不薄周孔,本不足与嵇中散相比。修的是灭尘剑诀,却未能斩绝红尘欲念;冷傲幽独,却又怀有妇人之仁;刚直不阿,却无法对权贵奸人力抗到底;遁世远居,却仍与江湖丝丝牵连。你熟读兵书韬略,然而并无心机。祸患缠身,就应韬光养晦,做个隐姓埋名的渔夫樵子,寄形草莽,也可保家人远离纷争灾劫。但你偏偏自负怀才不遇,身虽隐逸,却放不下昔日鸿图远志,要学那东山谢安石待价而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譬如美玉沉埋山中,草木得其灵气滋润而丰茂,世人见了,必然拔其草、伐其木、毁其山而得其玉,这又是谁的过错?豫章王叛梁投魏,罪名已经牵扯到你,当今御史中丞向墟烟又在和苏狐禅暗斗,也定会把你拉下水来。再加上你以前又杀了风檐寺人的义子、巫教甘华老祖的爱徒,开罪了不少人,大祸只怕须臾而至!嵇康临刑东市,尚能从容索琴而弹,叹《广陵散》于今绝矣,师兄若不醒悟,纵无钟会那般的小人构陷,结局恐怕比嵇中散还不如。”他话说得极重,却并不忌讳,淡淡道,“那时我愿做中散生前不齿的向秀向子期,遥祭黄土,聊作《思旧》之赋,也为师兄的山崩玉碎一哭。”
      他从吕荻身边擦过,再也不回望一眼,款步朝来路走去。麈尾闲摇,白符歌雨琢在他宽大的雪袖内如风铃轻响。地上裂成两半的白泽,远处肢体散落的玄嚣,在这清脆铃音中奇迹般地自行拼接了起来,分别重构成一只麋鹿状的白兽和一只黑虎,跟在公山不寐后面。那个方向的日光淡了淡,他飘逸的衣袂间似有暗影涌出,山水画卷随着他的消失而徐徐收入轴中,只有歌声悠远传来:“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西晋傅玄的《吴楚歌》,唱的是思慕贤才,求而不得的幽幽怅惘。胡业见公山不寐远去,拍开聋穴,只听见它澹然延长的余音。师兄弟二人同门一战,他插不上手,凭他的内力也无法插手,此刻他转头,却陡见吕荻身形一塌,拄剑跪地,吐出一大蓬殷红的鲜血!
      胡业惊道:“吕先生!”急忙奔上前。吕荻突然挥袖阻住。他面色苍白如纸,已不能自持。先前为了勉强发出极耗内力的“天磬鸣”,不留半分真气护体,虽然震伤了公山不寐,自己伤得更重。然而对他撼动最大的是公山不寐那番话,句句如利刃脔割他毕生的骄傲与坚守。他猛地狂啸一声,抬掌在剑柄顶端一拍,将五大夫剑生生拍进土中两尺有余,自己借着这一击之力飞身而起,不管胡业在后面唤什么,都不曾回一下头。
      倘若别人负了你呢?倘若那些你发誓永不相负的人们,一个个都负了你呢?
      萧萧林木从身边悚然掠过,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要忘记一切,可并不久远的记忆仍如风声扑面,他无处可避……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能做的恐怕只有逃避,而心底的暗影依旧狼奔豕突而来,直要将他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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