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番外 西陵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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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神
“咔嚓——”
伴随着一阵阵破裂的声响，她睁开了眼。
睁眼的刹那，她是懵懂的，神思空茫，不明所以。然而睁眼后，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是至高无上的真理，是永垂不朽的信仰，是全知全能的规则集合体。
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神。
神穿行在宇宙间。眼前清浊之气起伏混杂，形成一团一团、白茫茫灰扑扑黑乎乎的气团，神想了想，抬起头，“这是天”，又低下头，“这是地”。
天地有了自己的名字。
神穿行在初生的天地间。清浊之气急剧分离变化，演变出形态各异、五光十色的模样。“这是太阳，这是月亮，这是山，这是风，这是水……”
日月星辰、山石风水有了自己的名字。
神穿行在山川之间，欣赏着自己命名的造物，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要有生命。”
神开口道。
于是土与水中开始生出活物来，植被、野兽、昆虫、飞鸟、鱼虾……
神穿行其中，给其中一些长得比较不一样的起了名，如穷奇，狰，鲲鹏，如是种种。
神走了很久，从昆仑山东部向东，一直走到了昆仑山的西侧。
从东部向东，本是远离昆仑。至于最后为何又回到了昆仑，神没有去细想。没有必要，也没有那个需要。总之她走了回来。
她看到了一棵树。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
神是不会累的，她只是忽然觉得需要休息，所以走到了树下，躺在草丛上，躺在树荫里，阖上了双眼。
神陷入了沉睡。然而她的天地依旧不知疲倦地变换着，生机勃勃，日新月异。
九重天之上，阳清之气形成许多云朵般的气团，渐渐有实体从中诞生。他们称自己为灵，后来不知为何，被大地上的生物叫成了神，于是便成了神灵。他们与神有着相似的名字，但并非规则的具象化。他们能触碰规则，却又被规则束缚。
九重天下，万千生灵生息繁衍，兴衰更迭。有的生灵有了神智，开始思考，开始观察、模仿、探索。生灵开始创造，甚至开始命名。他们将树分成了很多种，将草分成了很多种，连彼此之间，都有了不同的名字。他们并不能触碰到规则，却已经能使用规则。这些蝼蚁般的生灵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他们会察觉到规则之下，神灵的存在。
而这一切变化，沉睡的神尚不知晓。
北冥之海的风轻抚过她的睫毛，东海海水蒸腾的水汽落在她的发梢，萱草薜荔摇曳生姿，赤豹文狸奔跑嬉闹。天地间唯一的真神，正在沉睡。
待她苏醒，世界又将是另一个模样。
二、西陵
神睁开了眼。
距离她上次睁眼，已然过去了四万八千岁。天地模样大变：色彩更为丰富，生物更为多样，生灵的神智，也愈加开化，出现了许多高智慧的生命。
——比如人。
神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灵，便是人。
这是个人类男性，身着兽皮缝制的袍服，手握弓箭，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只需一眼，神便知道，这个人类，将是世界的王。
他的手臂雄壮，挥手就是日月星辰的时序轮转；他的脚步坚实，踏着万千生灵的兴衰起落；他的血脉中流淌着开拓创造的热情及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信心，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蓬勃的野心与欲.望。
人类，真是神奇的生物呢。
神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感受完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而且即使是感知到了，也出现了许多她暂时无法理解的内容。
回过神来，发现之前那个人类还在眼前，目光灼灼，满是热情与期盼。
不光如此，她的身前还堆满了奇花异果，锦绣衣饰，兽牙牲畜。
“你有什么事吗？”
神用自己刚学会的、人类的语言问他。
“吾名轩辕，乃华夏族首领。”
也不知那年轻人从神的问话中感受到了何种鼓励，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大谈自己的人生经历，处事准则，思想境界，未来规划，如是种种。
“所以，你想干嘛？”
神目瞪口呆看着他手舞足蹈了半天，完全不明所以。人类如此难以捉摸，连神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轩辕踏前一步，单膝跪地，眼中的热情足以令任何凡间女子心醉神迷。
“吾欲娶汝为妻，可否？”
神一愣。
“我不会生育。”
据她所知，人类结为夫妻是为了繁衍后代。而她虽能创造生命，却不可能以人类的方式拥有后代。
“吾不介意。”
轩辕的回答斩钉截铁。
“吾对汝满腔爱慕，唯愿与汝相守一生，永不相弃。”
话音刚落，九重天上云层激变，卷起一阵风，吹得昆仑山上树木簌簌而动。轩辕顿时变了脸色，然而随即又是目光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
“如卿所见，吾之赤诚天地可鉴，此生不悔。”
神沉默了。
语言是有力量的。眼前这个男子身负大神通、大气运，人类随口可说的情话，由他说来，竟是引动了天地规则。
凡人将爱情写在纸上，刻在石碑上，祈求天长地久。然而笔墨会褪色，砖石会风化，曾经的海誓山盟终究只剩下风中一缕叹息，无人再能记得。而轩辕，他把爱刻进了规则里，纵使千万年后身死道消，传说湮灭，这方天地也一直记载着：他爱她。
只一眼，一句话，束缚一生。
这是神不能理解的、来自人类的感情。
“汝叫什么名字？”
神的沉默并不能浇熄轩辕的热情。可能自己的热切有些惊吓到了对方，轩辕决定先套套近乎，放松一下她的戒备。
“我叫神。”
耿直的神灵如是说。
轩辕皱眉。
“神灵亦有名姓。吾所知便有昊天、太一、白弃，等等，汝有何名？”
神语塞。
她该怎么用人类的语言解释，她的名字，就叫“神”？
轩辕见她沉默，以为她是方才觉醒，未曾得名的小神。
“汝觉醒于昆仑之西，便唤汝西陵神女可好？”
轩辕话音刚落，云层中又是一道惊雷，动静比刚才的起誓还大。凡人或许无所知觉，然而世间的大神通者，却皆有所感。
轩辕心头窃喜。
他给她起了名，这其间的因果羁绊，就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的清的了。
神自然也感受到了。她倒没有觉得恼怒或者被冒犯什么的，只是觉得诧异：一个人类，居然给她起了名、居然能给她起名。
她对人类更加好奇了。
“西陵，随吾走吧。”
轩辕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掌纹浅淡，几不可见。
西陵低头，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缝隙投射在他的掌心，西陵注视着那片光斑，仿佛想从中，读出天地的启示。
微风停下了脚步，昆仑山的草木生灵屏住了呼吸，与这个即将主宰世界的青年一起，等待着神灵的回答。
良久，轩辕的耳中传来一声——
“好。”
三、嫫母
嫫母原来并不叫嫫母。但她体态丰腴，善生养，奶水又足，不光能养自己的孩子，还能帮别人带孩子，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嫫母了。
嫫母长得并不好看，或者说很丑。族中有自恃貌美的女子嘲笑她的脸似磨盘，面如黑炭，也有看似善心的女子赠她面纱头巾，劝她遮掩一二，但嫫母并不在意这些。她眼中只有品德与才能的高低，也并不会因容貌而自卑。
直到族长从昆仑山带回了一个女人。
嫫母看着她穿着纯白色的薄绢纱衣款款而来，四下无风，衣摆却无风自动，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赤着足踏在草甸上，荼蘼与萱草盛开在她的脚下。昆仑山顶亘古不化的白雪不及她纯净，清晨沾着露水的杜若花瓣不及她温柔，夜幕中最闪耀的星辰不及她的眼眸明亮。
嫫母甚至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眼前是一团光，是爱，是暖，是信仰，是梦想。
“咳。”
一声轻咳，嫫母从愣神中陡然清醒，环顾四周，除了极个别眼露茫然的，大部分人还依旧保持着目醉神迷的模样。
嫫母心中一凛，难道，这又是妖族的迷惑之术？
她看向族长，却见族长眼中露出些许罕见的尴尬，他侧过头与身旁女子说了句什么，那女子轻蹙了下眉，茫然地回望。
族长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随即神色一正，踏前半步。
“诸位，吾归来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夹带了王者威仪，仿若轻云掩月，将那女子的绝世容光压了下去，族人这才陆续从震撼中清醒过来。
而直到此刻，嫫母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样。
多神奇呀，那么耀眼的美丽，若不遮掩一二，凡心凡眼连窥见都不能。
与常人一般无二的五官，皮肤也不过是略白了些，可偏生就是有种难以名状的、自然和谐的美，找不出半分瑕疵。美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仿佛与她呼吸同样的空气，都是一种罪过。
嫫母看着族长牵着女子的手，将人领到高台之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易碎的玉璧。
他郑重地宣布，这是他的妻子，西陵神女。
“哗——！”
众人哗然。
族长侧过头对着神女说了句什么，西陵神女仰头看了看他，眨了眨眼，又转过头来，面对众人，微微一笑。
哗——！
这一次，大家都安静了。
族长站在她身侧，风华正茂，意气扬扬。
神女的到来并未给华夏一族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事生产，也没有人想过要她从事劳动；她不管理族中事务，也没有人愿意用这等俗世去打扰她；她更不参与狩猎与作战，那是男人们干的事，血腥又肮脏，污了那身洁白的纱裙可怎么办？
她是那么圣洁而美丽，即使用面纱遮了面容，也少有人敢抬头直视。嫫母偶尔听人议论，西陵以神女为名，只怕不是凡人，而是九重天上的神灵降世哩。嫫母觉得他们说的有几分道理，否则如何解释自己为何每每靠近西陵，就有跪地磕头，顶礼膜拜的冲动？
神女的到来给族人带来了不大不小的困扰。
她对人类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总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默默地观察众人。她看着挥制作弓箭，看着彤鱼氏烹饪食物，看素女吹奏音乐，看仓颉写字……
一看一整天。
干活的时候有个人在边上看着实在是很别扭，但众人又不好意思跟神女说，何况她并不打扰自己工作，渐渐也就习惯了。族长一开始还会在傍晚的时候来找人，后来神女明白了族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太阳落山前就会自觉地离开，大家更不好多说什么了。
神女到来后，华夏一族越发强大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神女为华夏族发展壮大立下汗马功劳。做这事的是族长，而神女恰逢其会罢了。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族长神通越发强大，渐渐连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许多人都猜测是神女的指导。另外去年华夏族与连山氏大战于阪泉之野时，连山氏族的朱襄竟突破层层关卡潜入中原腹地，当时都城空虚，神女为保众人平安，自愿为人质，被朱襄虏去了战场。连山氏族如此卑鄙，众人都十分担忧族长会有何等抉择，岂料一日之后，连山氏归顺华夏，人族就此一统。
若没有神女，一切也不会这么顺利吧。
嫫母并不知道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参与阪泉之战的战士对此讳莫如深，凯旋归来的族长脸色也并不好看。他紧紧握着神女的手，眼中是隐忍而绝望的悲伤。
凯旋之日，族人烹羊宰牛，饮用着杜康新酿造的甘醴，一片欢腾。
那甘醴虽味美，饮后却令人面红耳赤，头晕目眩，嫫母觉得胸中浊气翻腾，连忙跑到一边透透气。
夜幕下的涿鹿城恢弘而静谧，嫫母一时着了迷，没有回宴会大厅，而是随心散起了步。今日举族欢腾，连守卫都去了酒宴，宫殿基本处于无人把守状态，嫫母信步而行，一不小心走到了族长寝殿附近。殿中有荧荧夜明珠的光芒透出，嫫母心中暗道失礼，便欲转身离开。
“西陵，吾愿交出吾之寿命，吾之神通与气运，吾之血肉与毛发，吾愿交出吾拥有的一切，换汝之爱慕。西陵，西陵，汝可能爱上吾？”
族长醉醺醺的话音透过半开半闭的门缝传来，嫫母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透过门缝，看到众人面前威严坚毅的族长眼神迷离，半伏在神女身前，如寻常醉汉一般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满腔的爱慕之情。
神女安然端坐着，杏目低垂，不发一言，任凭族长滔滔不绝，她自岿然不动。光线的阴影中看不清脸色，想必依旧是风雨不动的清冷淡漠。
嫫母看在眼里，只觉心口咚咚狂跳，不知是心痛还是气愤。
不知过了多久，族长也累了，头枕着神女的大腿，沉沉睡了过去。神女小心地调整了一下他的睡姿，好让他枕得更舒服。
神女抬头，视线与嫫母相触。
嫫母事后回想，她当时定是饮了太多甘醴，居然就这么迎着神女的目光，踏进了大殿。
“西陵神女，您就如此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吗？”
神女愣愣地看着她，眼中依旧是北冥海水一般的澄澈。
她垂下眼眸，睫毛如蝶翼轻颤，在白玉般无瑕的面容上投下些许阴影。
“对不起。”
她轻声道。
对不起，
不能爱上你。
无法爱上你。
悲伤如海啸排山倒海而来，嫫母只觉心口一紧，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西陵漠然地看着昏倒的嫫母。她并不明白自己此刻的情绪名为悲伤，也并不知道，神的悲伤，那么深那么痛，凡人之躯连靠近都不能。
四、凤里息
凤里息是妖族的圣女，她的姐姐是妖族的女娲，凤里栖。
妖族的女娲，类似人类的族长，是族群最高统治者，也是最强的战斗力。而圣女，则是巫术最强，最通灵，最接近天尊的人。
天尊是妖族信奉的创世神，大约类似人类的盘古。不过两者有不同的形象，以及不尽相同的传说。
自天尊创世，世间诞生神、妖、人、精怪四大有智族群。凤里息诞生的时候，正是妖族最强大之时，叶二一曲屠尽精怪，神弓繁弱可斩天神，至于人类，还在茹毛饮血中挣扎求生，不足为惧。然而世间万物，盛极而衰。凤里息自灵智觉醒触动天谕起，便知妖族之盛，止步于此。果然，战神白弃自九重天顶清气中诞生，七日斩白泽，十日斩烛龙，所过之处当者披靡，而人族轩辕造轮车而得道，其后参悟天机，三日登圣，其后人类多有造物，得道者不知凡几，天地气运，逐渐偏向了人类。
神族逐气运而生，自然也偏向了人类。凤里栖成为族长的时候，妖族已然日薄西山，人族却如朝阳初生。轩辕放逐蚩尤于九黎，与妖族女娲、神界昊天会于万里狂沙，铸天柱，定天规，三分天下。神族享有至高九重天，妖族退居云梦泽，余者皆归人族，不得相侵。
凤里息对此并无怨恨。以妖族秉性，对他族当赶尽杀绝，不留后患，如今能有栖息之地已属大幸。她有时候会想，或许妖族赶尽杀绝的行为，毁灭他族同时也在毁灭自己，这才失了天道眷顾。而人类无所不用其极却又暗留一线生机的作风，才更符合天道圆融的本性。
凤里息接受了命运，凤里栖却还不认命，时不时就回去找华夏一族麻烦，给轩辕添添堵。好在都是些小打小闹，人族互相之间又互相倾轧，轩辕无暇他顾，未曾追究。
凤里息想，姐姐大概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虽说妖族没落上天注定，但是没落在自己手上，终究愧对先祖。
直到那天，九重天风雷乍响，云梦泽风起云涌，那个男人，将爱情刻入了天地。
这等动静，天地间的大神通者皆有感应，凤里息也是一愣，然后她看着凤里栖怔怔失神半晌，眼中落下两行清泪。
“姐姐……”
凤里息这才明白，原来姐姐三句不离轩辕，不是因为仇恨。
“哼，西陵，她算什么东西？”
凤里栖抹去眼泪，面容渐渐阴沉，恨恨留了句话，转身离去。
凤里息很久没有见到姐姐了。
白弃忽然现身，手持审判之戟，悍然斩杀十妖帅、八巫祝，一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巫祝类似人族的长□□有十名，除却不知踪影的凤里栖，只有凤里息逃脱一劫。
“弱者，吾不屑杀之。”
纯白的杀神留下这句话，洒然而去。
凤里息肝胆俱裂，跌跌撞撞取出两仪镜，耗费数滴心血，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凤里栖帮助连山氏的朱襄潜入了华夏族都城，将西陵神女掳至涿鹿之野。连山氏欲以神女为质胁迫轩辕臣服，两军对峙时分，忽的天外一箭，当胸射穿西陵。
繁弱。
可斩天神的繁弱。
接下来的情景凤里栖并没有看到，但她知道西陵并没有死，连山氏反而臣服于了轩辕。
虽性命无碍，凤里栖依旧引动了人类的怒火。人们跳起祭神的舞蹈，献上牲畜家禽，五谷芳草，献上纯洁的处子，乃至心头的热血，祈求神灵，灭杀妖族。
噗——！
凤里息呕出一口血，两仪镜摔落在地，跌成两半。
凤里息能接受妖族式微，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灭亡。
她来到圣地祭坛，取出台上的紫竹箫。
制箫的紫竹传说是天尊手植，又经历代代供奉，紫竹已隐隐透出玉石般温润的质感。凤里息摩挲半晌，蓦地手腕一翻——
噗嗤。
竹箫深深插进了她的心口。
九重天惊雷乍响，云梦泽凰鸟齐齐引吭长啸。
又一件神器，诞生了。
凤里息拿着紫竹箫拜见轩辕，希望能以此换取妖族的一线生机。
多年未见，轩辕越发强大，越发威严，舍弃一身神通半数精血的凤里息苍白着脸色，努力挺直了腰杆。
她说，驱鬼叶二，御神九韶。此箫，可通神，可御神。
轩辕露出轻微的嘲弄。他之神通已可媲美天神，又何须通神？
凤里息咬牙。
“那么，西陵神女呢？”
轩辕神色一凛。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轩辕神色变幻半晌，最后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若此事成，吾自当放过妖族。”
万里狂沙，磐隐神宫。
人类传说中创世神盘古的埋骨之地，不知何时铸造的宫殿，轩辕将西陵神女领到祭台上，要她躺上去。
神女眼露迷惑，显然不知道轩辕要做什么。但她还是乖乖躺了上去，阖上了眼。
轩辕取出九韶，举到唇边，吹奏了起来。
妖族创造音乐，用以驱使百兽，人类却用它表达情绪，记录心情。凤里息对此本是不屑的，直到听轩辕奏曲，方才领悟乐曲之妙。
荼蘼花开，梧桐叶落，鸾凤齐鸣，子规啼血。云朵飘过苍梧，落下连绵阴雨；洞庭湖波涛翻涌，湖上气候阴晴难定。
流浪的青丘狐听见乐曲，朝着故乡的方向声声哀鸣；出征的战士听见乐曲，想起家乡的亲人孩子，泪水簌簌而下。涿鹿城内，素女听闻天乐，情不自禁欲鼓瑟和之，却是管弦喑哑，不能成声。
天上地下，生灵万物都在聆听九韶之乐，便是九重天上的神灵，也禁不住侧耳细听。
原来神的不是乐器，而是乐音
一曲罢，凤里息一抹面颊，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样深切的爱恋，那般求而不得的悲伤，究竟怎样，才能让神感受到？
沉睡的神灵默然不语。
轩辕上前两步，轻抚神女的面颊，无限温柔缱绻。
喀拉——！
没来得及说什么，如蛋壳破碎般的声响在凤里息脑海中响起。凤里息一愣，与轩辕对视一眼，看来两人都感应到了。
凤里息虽然失去了一身神通，与天地的感应仍在。如此动静，天地将有大变。
轩辕看向神女，眼中露出几分挣扎。
“汝在此看顾西陵，吾去去便来。若有差池，汝当知后果。”
终究是责任在身，轩辕吻了吻神女手背，随即离去。
凤里息上前两步，注视着沉睡的西陵神女，眼中流露出些许感慨与羡慕。
“吾说小妹，一个无情无爱的怪物有何值得羡慕的？”
凤里息一惊，看到姐姐与颛顼现身大殿。
颛顼生于弱水之野，是华夏族新生代中的风云人物，连凤里息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传闻他年纪轻轻便已是半步圣人，又传闻说只待他登圣，轩辕便会禅位。
然而这个传说中德行俱佳的年轻人，此时正狂热地注视着祭台上的神灵。他眼中有着自负与狡诈，也有着与曾经的轩辕相似的自信及野心，却欠缺了与之相配的智慧与气量。那眼神充满了侵略性，令凤里息十分不安。
至于凤里栖，分别数月，凤里息却几乎要认不出她了。曾经的她骄傲热烈如凤凰花，如今却似潜伏深渊的毒蛇，阴鸷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或许是喜悦之情想要与人分享，或许是好心想让姐妹死前死个明白，凤里栖面带得色，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
原来华夏族对妖族的赶尽杀绝来自颛顼的推波助澜，就是为了让她用九韶换取妖族的生存。以轩辕对西陵的执念，绝对会对使用九韶，这是凤里栖与颛顼想到的唯一能够制服西陵的方式。
待西陵沉睡，凤里栖便令等候多时的共工撞断不周山，同时引黄河水倒灌，这般动静定然会引开轩辕，届时……
凤里栖要杀死西陵神女，而颛顼，意图吞噬神女的力量，借此登圣，两方各有所图，竟是置人族、妖族安危于不顾，设下了如此狠毒无耻的圈套。
“待吾登圣，自能保一方平安。至于此时丧生洪水的性命，那都是族长之过，与吾何干？”
颛顼冷笑，踏上高台，伸手欲触碰神女。
“住手！——呃！”
凤里息如今与凡妖无异，颛顼抬手就将她甩在了柱子上。昏迷前的刹那，凤里息眼前闪过天河倒泻，大地崩裂的景象。山河大地处处哀鸿，一人背影如山巍峨，屹立不动。
“轩辕……”
最后的希望，来自世间唯一的救世主，轩辕。
五、轩辕
轩辕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人族的至强者。他会带领人类披荆斩棘、斩妖除魔，走上世界的巅峰。
他深知前路漫漫，充满艰险，却也深信无论怎样的困难，也无法将他打败。
他是如此自信与骄傲。
直到遇到了西陵神女。
只一眼，便是一生都走不出的劫。
轩辕将西陵带回了家。
最开始的时候，他恨不能将西陵栓在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她，也会心满意足。
后来，他开始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出巡，或者作战，诸如此类。他那么爱恋她，却又害怕看到她，害怕看到她清冷无波的眼眸，害怕看到她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也曾借着酒劲，半醉半醒间放下自己全部的骄傲，近乎卑微地乞求，她能赐予哪怕十万分之一的爱恋。
徒劳。
西陵看他的的眼神，依旧与看着嫫母，看着素女的眼神一般无二，甚至没有看着指南车时来的热烈。
轩辕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雄才大略的人皇，威加海内，四方臣服。一半却只是个饱受求而不得之苦的寻常男子，日日焚心似火，无从解脱。
他甚至跑去与白弃打了一架，只为换取些许人类无法触碰的情报。
“放弃汝那不切实际的幻想。神若有情，天地将崩。”
难得打了场痛快架，心情愉悦的神灵赏了句忠告，徒留人皇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与心，欲哭无泪。
后来轩辕也想开了。
他还能活很久很久，她也不会离开，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轩辕决定，只待下面的小辈，玄嚣、颛顼、帝喾，或者谁，真正成长起来，他就禅位，然后日日夜夜陪伴西陵。沧海能变桑田，顽石能开花，他就不信，神不能拥有感情。
凤里息献上九韶，希望能平息华夏一族的怒火。
族人的献祭与愤怒并非轩辕指使，不过他也没必要阻止。但若九韶能令西陵生情，他也不介意留下一线生机。
轩辕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爱，那么深那么重，天地都为之动容。
一曲罢，西陵陷入了沉睡。
从相识起轩辕就没有见过西陵真正睡着过。她好像并不需要睡眠，若是睡着便会睡很久。轩辕记得她说过，上一次她睡了四万八千岁。也不知这一次会睡多久？又一个四万八千年，或者是十万、百万、千万年……
无论多久，轩辕都会守着。他有预感，待西陵睁眼，就会爱上他了。
他等得起。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天塌地陷般的震动，轩辕赶过去一看，却见天幕之上一个大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扩张。其间能量庞杂，时空乱流涌动。
“轩辕，你对神做了什么？！”
轩辕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耳畔便传来厉声喝问。
来者乃是东皇太一，是神族中情绪最丰富最激烈的神灵，也因此与人类十分亲厚，是少有的与人类有接触的神。
以他之能，问完话就感应到轩辕的所作所为了，当即变了脸色。
“你这个疯子！你竟然赋予了神感情？你给她赐名就已经是亵渎了，怎么能给她情感？快去取回来！她不能有情！”
轩辕当即沉下脸色。凭什么神不能有情？不能有情汝现在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又是那般？吾能给她起名，就能给她感情！
恼怒的同时心中涌起无限喜悦。原来她真的有情了！他成功了！
东皇太一连连跳脚，气的七窍生烟。
“她和我能一样吗？我只是诞生于清浊之气中的能量体，而她是创世神！是至高无上的真理，是永垂不朽的信仰，是全知全能的规则集合体！她能有情吗？啊？规则若是有了情，那还能是规则吗？！”
“什么？她……”
轩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轩辕，你听好了，若不立即取走神的感情，天地规则将陷入彻底混乱，很快就会被时空乱流吞噬！神若有情，天地将崩！我只能尽量给你争取时间，你快去取回神的感情！”
“太一！”
连番变故，快的电光火石防不胜防，轩辕还没有反应过来，上古大神便已决然舍身。
“快！我撑不了多久！”
留下最后一句话，太一的气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轩辕看着停滞了刹那，又开始破裂的天幕大洞，一咬牙，转身疾走。
“不可能，不可能！你的力量呢？我怎么还没有登圣？我……啊！”
轩辕回到磐隐神宫，凤里栖与凤里息两姐妹倒在地上生死为止，而颛顼手按西陵胸口，状若癫狂。轩辕面色一沉，一抬手就将颛顼打下祭台。
打斗之间，他也知道了磐隐神宫发生的一切。
颛顼不知从哪获得的秘法，可以吸收他人功德与功力为己用。他设计了凤里息，同时也利用了凤里栖。然而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依旧是凡人。
凡圣的那道关口就在眼前，他仍是跨不过。
跨不过，就只有被圣人轩辕一招撂倒的命。
轩辕看着免若金纸，大口大口吐血的颛顼，摇了摇头。
且不说登圣需要的是对天地规则的领悟，吞噬他人神通只能增强力量，却无法改变认知，西陵连只蚂蚁都踩不死，哪有什么神通供他吞噬？
这么想着，轩辕不由苦笑。其实西陵的特别，西陵与昊天、白弃他们的差异，那么那么明显，他早就能、早就该知道她是谁，却是凭着一腔执念自欺欺人，一叶障目，不见南山。
此时他已从连番变故中冷静了下来，他握住西陵的手，眼中流露出决绝与痴狂。
好不容易才让她有情，怎么可能放弃呢？
喝——！
一声沉喝，万里狂沙陡然消失，整座神殿出现在了凡人无法看到的虚空。
“太一，再助吾一次！”
轩辕脚下八卦阵起，眼中精光爆射，周天二十八星宿次第排列。
一道盘龙柱冲天而起。以神王太一的神格为基，旋转缠绕的花纹，是阴阳光暗、时间与空间的法则，日月星辰，次第排列。
轩辕喘了口气，抹去额头的汗，右手食指中指并为剑指，遥遥点住已然神志不清的颛顼。
第二柱起，以人类骨血皮肉为材料，刻印山河大地，四季轮转。
呼……
轩辕喘了两口气，手背抹去嘴角涌上的鲜血，走下台阶，将凤里息拖到了凤里栖边上。
第三柱，献祭妖族至强至灵两姐妹，记录族群繁衍，生老病死。
呜哇……
立起这三柱，又将散乱的规则定在柱上，几乎耗尽了轩辕全部心力。鲜血从他口鼻中汹涌而出，恍若奔涌的黄河水，气势汹汹无穷无尽。
人间的崩塌好像暂停了。
轩辕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祭台边，拖了一地的血红。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耳畔隆隆作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只是凭着本能以及一腔执念，摸索着抓住了西陵的手。
喀拉，喀拉……
虚空中，破碎的声响再度响起。天幕破碎，山河倒塌，大地龟裂。
不够啊，还不够啊。
三根天柱，撑不住人间。
轩辕靠在台边，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血没有方才流的那么汹涌了，大概是快流干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更没有想到，他热爱的人间，他费尽心血保护的人类，最终，毁灭在了他的手上。
“西陵，西陵，看吾一眼，看吾最后一眼。”
人间的至强者此时已油尽灯枯，唯有等死，然而心头执念犹在，硬生生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闭目，仿佛她不睁眼，他就要这么等到世界的尽头。
神祇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人间第四柱，轰然而起。
轩辕睁大了眼。他忽然看得见、也听得到了。他看到星辰在夜空中闪烁，看到河水奔腾东流，草木植被覆盖光秃的山坡。他听到桃花在枝头绽放，听到夏虫低语，寒蝉凄切。
意识渐渐模糊，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和。轩辕知道，他的神通与气运，骨肉与毛发，都将融入这片人间。
从此，世间再无轩辕。轩辕与人间同在。
“轩辕……”
阖目的刹那，有风从北冥之渊轻拂而过。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扶桑木下，纯洁而美丽的神灵，向他伸出了手。
她说——
轩辕，我爱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番外 西陵记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