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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幕三九、天理何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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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女华一声吼完,咬着牙死死盯着高台上的老者。若是手中有刀,只怕她会毫不犹豫向前砍去,完全将什么儒门三公耆老前辈的身份抛诸脑后。
太学主第一时间转头看着龙宿。只觉他晃了晃身子,苍白的面色泛起一阵诡异潮红,很快便又消散。只怕是气血上涌,强压了下去。
从笑不归出事开始龙宿就一直压抑着情绪,此刻再受打击,逆血上涌,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强行压制,反而更加伤身,太学主皱了皱眉,然而眼前的形势,也实在无法多加理会。
至于衍圣公,苦境安逸百年,他又身居高位,哪里还记得被人指着鼻子喊打喊杀是什么样子?一时间竟也愣在了那里。
整个讼星台再度陷入了寂静。不仅是因为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惊恐了。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该是何等怨恨,何等悲愤,又是何等绝望?
难怪笑不归戳穿方城子诡计后不愿随日盲族离开,难怪她不惜燃烧血肉也要将挑衅恶徒拖入地狱!
笑不归杀人,情理之中。
而疏楼龙宿,作为男人,作为无法见到孩子的父亲、以及眼睁睁看着妻子在眼前消逝的丈夫,他有什么理由妥协,又有什么借口……不、杀、人?!
于是龙宿杀人,亦是天经地义。
三教之间互有龃龉,对内对外有什么摩擦也是正常,却也没太多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人们早已习惯了表面上的客客气气,毕竟,以和为贵。即使是学海门生、儒门参政被逼自绝这样的惊天大案,人们嘴上再怎么说兹事体大,潜意识里依旧将其定性为政.治斗争。最多,是“比较激烈”的政.治斗争。
直到释女华一声大喝,他们才猛然惊觉,这一局,最终会走向流血。
最终必须以流血结束。
衍圣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阴沉着脸,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森冷。
“不知老夫……哪里得罪了儒门参政,竟是连做鬼都不肯放过吾?”
这件事他没有留下半点把柄,所以不论自己有多大的嫌疑,根本不能定罪。衍圣公心里一点也不虚,只是被人当面以性命相要挟,着实恼火。
释女华这会胆气正足,冷冷一笑。
“这世间的恩怨,又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一句话顶心顶肺,衍圣公只觉胸中肝火蹭得蹿了上来。他一拍惊堂木,正打算说些什么,独孤慎知忽然一声吼。
“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
他回过神来,表情似哭似笑,悲痛却又快意,非常之神经质。
“不知廉耻的贱人……哈哈哈,会生养了不起吗?这就是报应,报应!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文昌公忍无可忍,一拍桌案——
“来人,将独孤慎知给我拖下去……就、地、格、杀!”
一道浅蓝色的身影跃上台,一声轻喝,三招就把疯疯癫癫的某人揍趴下,手中甩出一条绳索将人捆了个结实,圆润地丢下了台。
“靖沧浪,你放肆!”
独孤慎知面容扭曲,红着眼瞪着眼前人。他与靖沧浪同列四大名锋,就算有不及,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刚才实在是消息太劲爆,一时癫狂,反应不及。
局势开始脱出掌控,衍圣公喘了两口气,强自镇定。
“文昌公这是何意?当着吾的面越俎代庖,不太合适吧?”
论实力,文昌公远不及衍圣公。但那是因为文昌潜心学术,无心权势。这小老头处事刚正不阿,犹能兼顾人情,被他教训的人没一个不服的。甚至当初三教仲裁的第一人选就是文昌公,只是小老头推辞不受罢了。
两人都是跺一跺脚山岳震吼的人物,有些互相看不惯,就很有默契地河水不犯井水。笑不归几句话居然激得文昌公为她出头,叫衍圣公如何不心塞。
老学究吹了吹胡子,把眼一蹬。
“小老头要杀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
被同一句话打了三次脸,衍圣公如何淡定,拍案而起。然而没等他开口,又被太学主凉凉的声音堵了回去。
“衍圣公继续占着三教仲裁的位置,这才是,不大合适吧……”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衍圣公身心俱寒。
时间仿佛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气息,人们屏住呼吸,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巨响。
沉默许久,衍圣公一字一顿开口了,字字森然。
“毫无证据,毫无根据,仅凭莫须有的指控,就认定吾之嫌疑,要撤吾三教仲裁的头衔。太学主此举,未免太蛮横无理了。”
太学主一脸问心无愧,虽未开口,“这世上有何道理可讲”几个字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衍圣公气得一口血堵在喉咙口。
——笑不归,你好样的!
衍圣公与太学主无声对视,空气渐渐冰寒,时间也仿佛凝滞。人们屏住呼吸,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巨响。
“衍、圣、公。”
字正腔圆的儒音,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仿佛在齿间百转千回确认无误后,方才吐出。
从一开始就沉默低调得过头了龙宿缓缓抬起了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当真是极淡的一眼。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几乎看不到情绪。无哀无惧,无情无恨。
——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毁了她,那他便毁了这个世界,与她陪葬。
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本就是这个道理。
衍圣公只觉一股寒气沁入心头,竟是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一直作壁上观的各路大佬终于是坐不住了。
“龙宿你冷静!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独孤慎知品行不端,对笑不归的控诉分明是蓄意抹黑,上诉必须驳回!”
“笑不归身死一事,疑点颇多,衍圣公,汝也当配合调查。”
“既有嫌疑,三教仲裁之位,也只得暂时交出。”
…………
衍圣公面色灰败,瘫坐在位子上。
他本打算壮士断腕,舍弃一个独孤慎知,平息学海与儒门的怒火。
岂知最后,是旧脉舍了他,安抚龙宿。
追根溯源,不过是笑不归几句蛮不讲理的狡辩,以及疏楼龙宿,杀神降世般的一眼。
呵,这世间,当真是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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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不归身殒的消息传到学海无涯,立马掀起了轩然大波。学员们群情激愤,誓要严惩凶徒。这种激动的情绪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不是好事,说不定还会被有心人利用。太学主在讼星台,弦知音身为教统,责无旁贷,当下也只有强忍悲痛,努力稳定大后方。
摆在弦知音眼前的任务,除了安置宾客、平息学员情绪,全面调查学海内部,也是迫在眉睫。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掳走,说学海内没有内应,当真是连鬼也不信。央森那边已经开始自查。另一个调查方向,则是揽胜阁周边的布防。此事由礼部总揽,射部负责实施,弦知音自然找上了太史侯以及东方羿。
太史侯见弦知音脸色极差,白的几乎透明,忍不住皱了皱眉。然而劝慰的话语,终究是说不出口。倒是东方羿劝他莫要太难为自己,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看了眼太史侯,一脸欲言又止。
这时有书部的学生跑来,说偷药的小贼抓到了!
弦知音神色一正,“可有问出是何人指使?”
那学生哭丧着脸。
问不出来了,那家伙,死了!
——该死的!
弦知音破天荒有了些气急败坏,学生顿时冷汗涔涔下,连忙将情况大概叙述了一遍。
大寒放在书部的书房里,虽没有刻意秘密收藏,但能够进入此处的终究是少数,稍一排查,果然发现了端倪,却是前几天有个陌生学生捏着礼部的令牌孤身一人在央森的书房逗留了片刻。事涉太史侯,央森不敢怠慢,又不想让弦知音难做,思前想后就跑去射部找东方羿。哪知道才踏进射部,执令没找到,就有学员跑过来说射部宿舍有学生悬梁自尽了。央森跑过去一看,好么,正好是他要找的人,顿时傻了眼,赶快派人通知弦知音。弦知音自然毫不拖延,立马带着人去了。
眼下的局势再经不起半点变故,好在央森发现的早,及时控制了局面。至于接下来压制流言的工作,自然是射执令的份内之事。
太史侯和东方羿面色严峻,小心地搜索着房间,希望能找出些线索。作为略懂医术的央森也就临时充当了仵作的职责。
尸体尚有余温,肢体未曾僵硬。再结合目击者的证词,这人只怕是听说央森来了射部,以为自己败露了,一时想不开走了极端。前脚断气,后脚就被人发现了……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应该动过手脚,颧骨鼻梁下颚等处都有削骨的痕迹。
太史侯在桌上发现一封血书,血痕犹新,一笔一画写着血淋淋的“大仇得报,天理难申,恨、恨、恨!”
东方羿在床头发现一个暗格,打开一看,有不少往来信件,粗略翻了翻,最多的就是“兄运礼敬启”“弟明堂敬上”这样的字眼。
场中人面面相觑。
——戴运礼!明堂月令!
戴运礼好歹是前礼部首席,当年莫名其妙被礼乐二部联名驱逐,央森还是有些印象的,想来此事与笑不归脱不了关系。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弦知音下如此重手。而且看太史侯那一脸森然的表情,分明是后悔当初没弄死这俩……
“东方羿!此人已被逐出学海,又怎会在你射部?收容礼部弃徒,你是何居心?”
心情本就不好,说话自然凌厉,东方羿顿时一脸窘迫,讷讷不知怎么解释。
其实也怪不得东方羿。谁能想到他为了报复,不惜用最激烈的方式改头换面,然后回到学海无涯呢?潜伏隐忍多年,同窗□□都没有察觉异常,更何况是射部执令了。
央森连忙出来打圆场。眼下正是艰难的时节,学海无涯内忧外患,吾等切不可再起冲突。
太史侯一身冷哼,甩袖转过身去。
耳畔传来弦知音一声无奈的叹息,其中蕴含的无力与疲倦,竟听得太史侯心口一痛。
“是吾冲动了。当此艰难时刻,吾等当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吾不该如此妄下定论。”
他冷冰冰硬邦邦的,但说出口的话,的确就是道歉。
央森像见鬼一样看着礼执令。
弦知音眼中也有惊讶,旋即,闪过一丝了然,以及感谢。
太史侯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心底却是波澜。
睽违已久的无声默契,原来这般令人欣喜。
自教统选举之后,他们二人便愈行愈远。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弦知音的怨恨,如同那人加诸己身的耻辱一样,都将永生难以磨灭。然而在这局势倾颓的极端时刻,礼执令恍然发现,些许意气之争,原来,是如此不值一提。而真正不曾磨灭的,却是往昔的把臂相游,知己相交。
东方羿仍是一脸自责。
射部混进了学海弃徒,而这个弃徒还在自己眼皮底下与外人勾结图谋不轨,身为射执令,对此却毫无所觉,实乃不可容忍之疏忽。射执令之位,吾再无颜忝居之。
言下之意,竟是要引咎辞职!
然而如今的紧迫局势,哪里还经得起一个射部执令的退位?他这么一退,又哪里找得到人能镇住整个射部?真是好一招以退为进,弦知音不好再说追究责备的话语,央森也连忙劝他。
太史侯冷着脸,眉头皱的死紧。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心里沉甸甸的,却捉摸不到那一缕异样。
“太、史、侯!”
一声女子的娇叱骤然响起,太史侯循声望去,却是乐执令月灵犀,眼眶通红满是悲愤。她身后则是眉目冷峻,默然不语的饶悲风。
屋外设有警戒线。教统亲自吩咐,守着的学生没得命令自然不敢放两人进入。而月灵犀竟是不管不顾,直接闯了进来。
看到女子怀中抱着的铁笼,以及笼中奄奄一息的雪白小兽,太史侯只觉脑海中轰然一声,顿时,天旋地转。
——他竟然,忘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