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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幕三八、惊雷乍起 ...


  •   官僚体制素来以臃肿腐朽著称,用不归的话说,就是连喝口水都要提前两天打好报告。有趣的是这些人遭遇特殊事件偏偏还能事急从权,爆发出难以现象的行动力。
      试想上讼星台,开三教公审,这是何等大事,就算各方势力因为龙宿的大事齐聚儒门学海,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定的,可衍圣公居然一晚上就摆平一切,不得不令人叹一声不愧是屹立万年不倒的儒门三公,手腕底蕴皆是非凡。
      可是念及衍圣府与儒门天下的恩怨,如此反应迅速滴水不漏处变不惊的应对,简直像是早有预谋。该不会,衍圣公就是这场事故的幕后黑手,而龙宿此举是要在众人面前揭穿其阴谋?
      可这样也说不通啊!
      若龙宿手中有足够的证据,大可以直接拿出来,让衍圣公身败名裂,完全没有必要跑到他的地盘上再玩什么攻心试探。可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就这么仓促上阵……须知衍圣公并非易于之辈,到时候不但不能为笑不归讨回公道,只怕连自己也会搭进去。看来龙宿这次真的是被悲痛冲昏头了……
      讼星台下,人人面沉如水,心头无数思量。讼星台上,独孤慎知取出事先写好的状纸,状告笑不归实乃魔物,杀父弑兄,罔顾忠孝,魅惑世人,居心叵测,又滥杀无辜,欲祸乱天下,当除其四锋之名,并昭告天下,以彰其罪!
      这一大段话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又是一通颠倒黑白歪曲事实。这时候要再没看出此人与朝阳宫惨案有关,那真是一把年纪都活狗身上了。一时间台下与不归交好的都忍不住叫嚷起来。
      独孤慎知性情本就乖戾,听到别人的叫骂声,非但不以为忤,心里反增快意,不但洋洋自得收起了状纸,居然还往对面抛了个媚眼。
      他动作做得隐蔽,又鲜有人知堂堂儒门四锋的以一贯之原来交给了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是以场上那么多人竟是无人察觉,唯衍圣公忽然一拍惊堂木,示意全场肃静。
      “疏楼龙宿,汝有何话说?”
      疏楼龙宿与独孤慎知相对而立,看不出有太多悲容,整个人的气机却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昨日春风得意,伊人在望,眨眼已是天人永隔,忘川不见,他身上的朱紫华服尚未换下,虽不曾染尘,却仍难掩悲凉。
      “杀父弑兄早有定论,滥杀无辜之罪莫名其妙,魅惑世人纯属无稽之谈,魔物定论更是凭空捏造,蓄意抹黑。这几条罪名皆属莫须有,龙宿实不知有什么好说的。”
      龙宿的精神状态显然与平时迥异,说出口的话也极为冷硬,不是一剑霜寒的彻骨冰凉,而是幽谷寒潭凝而不发的冷涩,仿佛锈钝的兵刃砍上皮肉,粗砺着撕扯皮肉,直至血肉模糊。
      独孤慎知自然就将朝阳宫前的惨案拿了出来,称这些江湖人士本是听闻朝阳宫有妖孽作祟,为斩妖除魔方硬闯入宫,却不小心撞破了笑不归真实的身份,就此被其杀人灭口。至于笑不归,只怕也因此伤重难返,罪有应得。
      他说得高兴,又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台下有些耿直之人,已怒不可遏几乎要揭竿而起了,而龙宿却只给了淡淡一瞥。那一眼极是漠然,漂亮的紫金眼眸已被冷寂覆盖,如明珠蒙尘,令人扼腕。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说请日盲族圣女。

      衍圣公一拍惊堂木,传日盲族圣女。
      释女华上了台,先是狠狠瞪了独孤慎知两眼,只觉此人可恶,尤甚方城子。奈何心底对这等阴险狠毒之人仍有惧意,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好生怯场,自知骂不过他,便只暂时按下怒火,深吸一口气,将朝阳宫经过一一陈述。
      她一开口,与笑不归打过交道的明显心头一震。这等言简意赅冷静客观的叙述方式,实在有太多笑不归的影子在。
      方城子蛊惑大祭司掳来儒门参政,欲借外敌之手灭绝日盲族,关键时刻笑不归识破机关,挽救全族。此时有身份不明人士闯入朝阳宫,方城子趁乱脱走,日盲族遵参政建议提前撤离,未与之争锋。至于此后朝阳宫种种,并未参与。
      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放到天桥底下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最终只剩寥寥几句。每一句,都力图言简意赅,尽量避免个人情绪,不过还是忍不住为母亲回护了几句,也不曾掩饰对笑不归的敬意。
      释女华讲的认真,真正听进去的并没有多少。笑不归的冷静沉着固然值得赞叹,朝阳宫前自我陨落也确实震撼,但毕竟人已经死了。人死了,风波却才刚刚开始。这场事件背后儒门与旧脉的政.治对决,对儒教乃至三教局势的影响,以及是否会波及自身,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至于所谓真相……说真的,拳头不够硬,哪里砸的出真相?
      何况释女华这番话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既然在事件发生前就已经离开了,又怎能证明笑不归是正当防卫而非恶意杀人?而且她孤身一人,偏偏要拒绝日盲族的帮助,独自面对“来历不明”的敌人,这难道不是很反常吗?就算是之前的举动,也夹杂着太多无法解释的漏洞。堂堂儒门参政,居然教唆一族圣女绑架自己的母亲,与自己的丈夫反目,呵,忠孝妇德,礼义廉耻,真是一点也无啊。究竟是方城子居心叵测,还是圣女联合笑不归阴谋夺权,光听一家之言,可不足为证呐……
      儒林众人本就善口舌,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独孤慎知冷冷一笑,张口就将整个事件颠倒了个黑白。释女华哪里是他对手,顿时脸色涨红,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讼星台反应如此迅速,陪审团心中的疑虑早在衍圣公意料之内。但是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而已。
      衍圣公屹立儒教千年,所倚仗的,可不是虚长的岁数。
      诚然笑不归与疏楼龙宿几次惹他不快,但作为立于儒教顶端的耆老,怎么会因为两个小辈的一时猖狂怀恨在心,甚至做出幕后捅刀这种失格的事情呢?
      笑不归上位太快了,少年得志难免不知收敛,学海执令作为她曾经的老师,少不得要写信拜托自己多加提点、代为管教。不论是与执令的私交、或是书信来往,都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不小心被属下撞破,心里也会有些不痛快罢了。毕竟,衍圣公公私分明,不喜将私事带到公事上。
      当然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过后就忘了。至于他的属下原来也与笑不归有怨,因此动了心思,就此与那执令结识,狼狈为奸要除笑不归,就不是他能预料到的了。不过说到底确实是他御下不严,实在惭愧。到时候一定要亲自上学海无涯,才能表达自己的歉意。
      哦对了,曲江畔救下的那个小伙子,他可真不知道此人原来出身学海,却被笑不归逼的差点投江自尽。老人家只是怜惜年轻人的才华,随手给他安排个去处。这种小事转头就忘了,就算提起也没什么好抵赖的。至于这小伙子后来又找上了旧日同窗……唉,年轻人心术不正,真是令人遗憾。
      而那什么方城子就更加没有瓜葛了。衍圣公只知道学海里有人与外头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不过那是学海自己的事不是么?他衍圣公自然是装作没看到了。哪知道这两边会互相借刀杀人,谋的还是这么大的局。
      独孤慎知、射执令、戴运礼、明堂月令、方城子……这些人,才是今日祸事的罪魁祸首。而衍圣公,不是幕后下棋的手。他只是一根线,一根无形的丝线,不动声色,将所有与笑不归有怨的珠子串连起来而已。
      从头到尾,他只需冷眼旁观,根本,没有出手。
      所以龙宿和太学主再怎么愤怒,都是没有办法把火烧到他身上的。

      凭心而论,衍圣公对笑不归还是很欣赏的,既有年轻人该有的锐气,做事又不失沉稳,可惜为情所困……也不知独孤慎知和东方羿究竟设了什么局,居然会逼的她自绝。笑不归的手段不必龙宿少,女子身处绝境时的爆发力又是惊人,他今日原以为是两败俱伤,坐山观虎斗的。弄成如今模样,不弃几颗棋子,儒门与学海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学海那边,一个明堂月令只怕还不够,再加个东方羿好了……老家伙真本事没多少,净是些勾心斗角的龌龊心思,他暴露了学海那边也就自顾不暇了。不过儒门……看龙宿的样子,一个独孤慎知只怕还不够,要想办法让江南起点乱子转移视线才行……
      心头盘算,面上却依旧如常。衍圣公不动声色,喝止了独孤慎知后,开始有意无意把焦点往方城子身上引。
      据汝所言,方城子入日盲族乃是有所图谋,事成后欲杀人灭口。他所图何物?朝阳宫的设计与学海有关,他与学海又有什么联系?闯入朝阳宫的江湖人士是否与他有关?或者这是他与别人的交易?
      太学主一听便是不好。朝阳宫是司徒偃设计的,司徒偃不会对不归不利,但方城子既然能请到御执令为他设计宫殿,难保不会与学海内其他人有交易。学海里有内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若是让衍圣公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只怕最后会把责任推给学海无涯!绝不能让事态如此发展!
      “方城子乃日盲族叛徒,日盲族自家私事,衍圣公如此关切何故?吾等今日乃为独孤慎知抹黑笑不归而来,衍圣公似乎是舍本逐末了。”
      不咸不淡刺了一声,太学主表面,依旧沉稳。
      衍圣公心里却是冷笑。
      独孤慎知今日状告的是笑不归,人不在了,那就龙宿替她上来。龙宿都没说话,你学海无涯急什么?心虚了?
      衍圣公看太学主都坐不住了,龙宿却依旧清泠泠站着,不知在思量、或者说等待些什么,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还当他有什么后招,如今看来,不过是受打击太大不肯接受事实罢了。

      这一番交锋,却是让释女华大脑再度一片浆糊,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没关系——
      “不归有几句话,要吾带给诸位。”
      她扬声一语,顿时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了上来。
      衍圣公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妙。
      “那汝……”
      “世人多愚昧,舍本逐末,缠夹不清。若有人唧唧歪歪问汝莫名其妙的问题,不必理会,说自己的就好。”
      衍圣公话没说完,释女华就真的“说自己的”说了下去。也没空理老头子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色。
      “有人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有人要利用我对付学海及儒门,有人要踩着我上位……所以我会在这里,所以那帮人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杀人?因为他们要杀我!”
      “这世间的恩怨,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此间之人,愚蠢蒙昧,怯懦污浊。一群白痴废物,吾杀便杀了,又何须解释?”
      “笑不归一生骄傲,生死荣辱不容他人染指。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干卿底事?”

      ——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干卿底事?

      整个讼星台忽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衍圣公与独孤慎知刻意引导出的“笑不归杀人”的心理暗示,就此报废。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独孤慎知的脸上。
      ——老娘是魔是佛,关、你、屁、事!
      狂,不可一世的狂傲。偏偏就是如此理所当然,无可指摘!
      独孤慎知的脸色极为精彩,赤橙黄绿蓝靛紫,最后黑成了碳,呼吸间几乎可见烟火之气,七窍生烟已经无法形容他此时的状态。
      龙宿的眼中亮起了光。
      这就是笑不归!
      不愧是笑不归!
      果然是笑不归!
      忧患深折扇半敛,幽幽扫视了全场,最后定格在释女华的身上。眼带赞叹的同时,更有几分难以掩饰的遗憾。
      笑不归这话看似凌厉猖狂,但更可见其刚烈风骨。逼到绝境了仍是宁折不弯,凛然难犯,这样骄傲的女子,绝对是言行如一,心怀坦荡。便是杀人,也是光天化日,理所应当,不屑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她一怒自绝,也好似屈子赴江,实乃此身高洁,不容于世。
      其实这场变局的中心点,说到底不过是“笑不归杀人”这五个字。人命无法否认,可笑不归偏偏能将她杀人说的如此理所应当,也就从根本上逆转了劣势。
      唯一可惜的是,释女华,终究不是笑不归。
      温顺柔弱的小女子,如何能演绎出笑不归宁为玉碎的不屈傲骨?是以这番话,终究是欠了些火候,场中陪审纵有意动,仍是无法说服。

      如惊雷般的几句话说完,释女华只觉胸口一股浩气窜升,弥漫四肢百骸。她挺起了胸膛,甚至不惧与独孤慎知及衍圣公对视。
      她看向了疏楼龙宿,面容越发坚毅。
      “不归还有几句话,要我当众告诉你。”
      龙宿紫眸闪了闪,薄唇微抿。
      “请讲。”
      释女华深吸一口气,却是转首看向了衍圣公,双眸赤红,好似有深仇大恨。
      “衍圣公,我要他死。”
      “我要他生不如死。”
      “我要他在恐惧与悔恨中,惶惶不可终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衍圣府三姓五望十二氏,上下九族,六千七百四十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为吾未出世的孩儿陪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幕三八、惊雷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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