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与浅斟低唱的诗人》汐映

46、夏日遗憾拯救手册

　　每年毕业季都会留下很多遗憾，但直接将“遗憾”两个字烙进毕业曲歌名的，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是独一份。
　　离开寝室的那一天，我正待在房里用蛇皮袋装最后剩下的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忽然听见门外嘭地一声，娜娜摔门回来，扑进嘉琪的屋子里大哭。
　　我去隔壁询问，这才知道情况又不好了，才开了一周的食堂堂食取消了，图书馆也再一次闭门谢客。娜娜本科在武汉，硕士才到上海，她即将去深圳工作，和上海的缘分大概也走到了头。她眼见着城市形势变好，想把爸妈接来上海玩一圈，哪知又横生变故。娜娜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说，三年，为什么整整三年我都没办法把我爸妈接来上海。
　　娜娜哭累了以后又出门去了。我理完蛇皮袋，接到爸妈的短信，于是吭哧吭哧拎着蛇皮袋上下几回，终于把寝室全部清空。
　　临走时，恰逢黄昏降临，我最后一次站在寝室的阳台上，视线越过一排排老旧的建筑，望向极远方。我想起2019年，我刚从本部本科生宿舍搬来研究生宿舍。一天骤降大雨，我敞开了阳台的门，搬着椅子坐在阳台门口读书。晴耕雨读，自在逍遥。天地无比辽阔，我想读很多书，想要一份爱，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体面的人生和优雅的出路。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盼望竟像隔世般遥远了。

　　我总学不会告别，每一次的离开都显得很是狼狈。
　　大四时想转专业去外系，结果因为对方没有名额而遭遇失败，还好自己专业给兜了个底，才不至于浪费保研名额。研三时四处求职，又受到了很多很多的性别霸凌：被一个华师大专硕的男生截胡了梦校，如今的单位也是我从一个各方面表现都比我差得多的华师大男生手里竞争过来的。跌跌撞撞，总归是给自己谋了个不算坏的前程。
　　最后的两篇毕业论文都写得不怎么样，始终也没能攒出一篇优秀毕业论文来，实在是很对不起我的导师。3月8日当天写完初稿把邮件递给她后，我便赶在封校前急急忙忙地回了家，在家里一待就是半年。预答辩、答辩和各桩事务都在线上完成。
　　答辩完成后，我冒着雨去楼下打印店打印论文。老板并不会操作，在电脑上琢磨了一个多小时。疫情时，她还兼职卖起了蔬菜。于是，期间她又连连被打断，去门口给阿姨叔叔拣选新鲜的蔬菜，操着一口高昂的标准上海话。我的论文像是被她的声音打碎了，宋体和Times New Roman全部散在了新鲜的番茄和洋山芋上，捡都捡不起来。
　　我在打印店磨了两个多小时才以五倍的溢价拿到我的论文，用妈妈单位的电脑打了别的毕业材料，寄了快递。坐在妈妈电瓶车后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杯奈雪的茶犒劳自己。我一边唆着奶茶，一边望着从小熟悉的风景流过我的眼底，心中油然荡起了悲哀，一切都结束了，我从一场七年的美丽的梦里苏醒了过来。
　　我突然想起了我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这个烂结局怎么配得上我们的相遇。

　　好不容易挨到校园开放，我回了学校，照着材料清单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触发NPC完成任务，花了一个下午将自己的所有信息注销。第二天收拾房间时意外发现了本科时的校园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一号楼柜台，竟发现里面还剩近200块。我像是触碰到了一块前疫情时代的珍贵琥珀，当天便在北食买了一顿烤鸭套餐庆祝。
　　骑车经过光华楼前时，我忽然发现，光华楼的玻璃窗上倒影着流云。我停了车，在树枝掩映下望着那片玻璃上的云，那是我整整七年都未曾发现的妙趣。
　　室友源源回寝的时候，我们俩买了两束花，花了两个下午拍毕业照。抱着花沿着本北高速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娜娜和小杜。我在研一时短暂地喜欢过小杜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还没回家。我很隐晦地提议想和他们拍毕业照，但可能他们都没听懂。我想起本科毕业时我死乞白赖地在毕业典礼现场抓住张弋，让他妈和我妈给我俩拍了张合照。合照的效果很差，我用B612美颜了半天都不满意，讪讪地把原图发给了他，还说你回了台湾后我们也要多联系呀。
　　多联系个屁，我现在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后来娜娜和小杜借了我和源源的花去拍了毕业照，据说他只拍了单人照，而且表情比证件照还要严肃。我忽然就觉得也没那么遗憾了。反正就算拍了合照也不会令人满意的。
　　这个烂结局怎么配得上我们的相遇。

　　谢师宴最终没能成行，同师门的小薇都回福州了。我回学校时，导师正好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做招生工作。有一些表格需要导师签名，于是我跑去宾馆楼底，耐着性子等导师。她当时被家长和学生缠住，花了一个小时才看到我的微信。我穿上硕士服，请宾馆工作人员替我们合了照，和导师约定了9月再办谢师宴。我本来还带了一顶硕士帽去呢，结果也没找着机会拿出来，到最后都没能拨成穗。导师问我这半年单位有没有让我上课，我说没有哇，本来让我带班的，结果网课后就没消息了，只让我给高三年级打了会儿工。导师笑了笑说，那你算逃过了半年。
　　该逃的还是逃不掉。暑假时单位噩耗连连，历史课时减少，于是我要当班主任，还要开选修课。但我不算是被剥削得最惨的，源源去了个普高，结果不仅要完成教学任务，还要负责团委工作，前两天又被硬塞了个初中部语文的教学工作。
　　我帮了小薇几个忙，她从福州给我寄了一盒茉莉花茶。她选择了留本校读博，和学校的缘分还能再续至少四年。前两天我们看见大我们几届的师姐辞了上海的工作，回家乡去了。小薇触景生情，叹息着说，她很迷茫，不知道读完博后人生的道路该如何进展，她不知道她该从事什么职业，可能她也会和学姐一样发现自己无法在上海立足，最终回到家乡。
　　我也没有什么话语可以安慰她。我也很迷茫，甚至也不确定我的选择是否正确。我其实很怕被问“你一个名牌大学生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那么你们认为我该有怎样的出路呢？
　　园园在上海初中和家乡医院的offer里纠结了半天，最后选择回家乡的医院当行政。她告诉我，原本她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发现同办公室有一个浙大硕士一个北大硕士，她也就不再妄自尊大了。

　　我有时会突然感到虚无。想到八年前自己的豪言壮语，拼了命也要考复旦。高三时我的目标其实一度改变过，从复旦上升到了北大。还好目标上升了一点，法乎其上得乎其中。现在想想，其实那已经是人生最高光的时刻了。我和老陈上次出去时还不无感慨，那时多好啊，全家人、全班人、全校人都铆足了力气用尽了资源，只为了完成一个共同的目标。
　　奋斗了，成功了，但最后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用。
　　从前我还嘲笑我爸，他是70年代的市重点学生，80年代的大学本科生，怎么就混到了如今的地步。现在想想，我好像也不遑多让。我们都在最初的辉煌过后，走上了一条一眼就看得到头的道路。

　　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年我母校招人时，拒绝了复旦的学姐，却录了个上师大的男生。那男生的学弟后来还在教招群里得意洋洋，说，学校不好的朋友不要自卑，我们上师大照样干翻复旦。
　　我当时被气笑了，觉得很离奇，原来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多吃多拿者。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事情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为什么他们都要男生啊？因为男生没有子宫吗？因为男生不需要产假吗？可是他们真的不如我们啊。为什么同样的一份工作，本地男生做到30分就够了，外地男生60分就够了，但是本地女生需要90分外地女生需要100分？而真正录取以后，真正在认真干活的往往也只有90分和100分的女生们。
　　找工作时我一度难过极了，很自暴自弃地对我妈说，为什么我不是男的。如果我是男的，再加上我已有的条件，我的梦校都会主动来找我。我妈说，对啊，如果你是男的，你爷爷就会把房子都留给我们了。
　　我爷爷总是把自己没有孙子挂在嘴上，如今他甚至开始袒护起了他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孙女婿。前两天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和奶奶一起指责我，说，现在本地男小歪都不欢喜找本地小姑娘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小姑娘眼光太高，还以为自家了不起煞特了。
　　我说，我就是了不起，我管那群册佬欢喜谁人，伊拉欢喜外星人也不关我的事体，我欢喜钞票。
　　我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男生啊。
　　我很委屈。仿佛人过了25岁，如果还没收获爱情的话，就连本该拥有的亲情也要失去了。

　　本来我和源源、萧萧还计划着毕业旅行，先是说去重庆去成都，然后因为疫情而降低期望到了迪士尼乐园。结果今年的上海烫得像火炉，我们要么当了班主任要么当了团委老师要么当了副班主任，于是各自埋头孜孜备课，一晃各个学校都陆续开学，竟然也没有时间相约了。还好都是老师，以后还有寒假和暑假。前两天给自己定了个愿望，寒假要去云南喂海鸥，希望我能靠着这个心愿度过下个学期荒烟蔓草的岁月。
　　今年的毕业典礼是线上召开的，当时我一边开着腾讯视频，一边和萧萧打字聊天。看到其中有一句“那颗灰色的石榴会转吗”，我笑了，对萧萧说，我从来不知道三教前的那颗石榴会转。萧萧如梦初醒，说，我也不知道。
　　关于这所学校，我还有好多好多不知道的事情。关于这段人生，我还有好多好多未得到解答的疑问。曾经我想要读很多书，想要一份爱，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体面的人生和优雅的出路。可是几年过去，我没有读太多的书，爱并没有成为相爱，困居上海整整三年，狼狈不堪地为自己谋得了个生路。

　　我想起2015年的夏天，虽然高考我也考得着实狼狈，但好歹算是成功的。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拍了照片，写道：“爱与赞美诗”。
　　爱在哪里，赞美诗在哪里，我受了七年的教育，却觉得那些依然是模糊又渺远的传说。

　　这周六我就要去给2025届的高一新生分班考监考了，可能周末就能得到分班结果。听组长的意思，他是希望我头三年就能带完一轮高三的。也不知道迎接我的是怎样的人生，但是和我一样当班主任的小朱老师说，监考那天会给我们带好吃的饼干。
　　上周五和我爸妈下馆子吃火锅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了我的人生规划：既然一上来就当了班主任，那就好好当，当满年限后立刻评中级。我要开公开课，要发论文，要在退休前评上正高。我妈快被我笑死了，说，哎哟，你现在小小年纪就想着当正高的事了啊。
　　你看，虽然我每天都很丧，每隔几年就要狼狈窜逃一回，但好歹还是可以振作起来的，好歹还是可以在一片废墟里重新找到闪闪发亮的钻石的。
　　带着遗憾就这样走吧。或许那群眼神仍然闪亮的孩子会给我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