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夜深 前尘相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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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书红血蛮不情愿被押送至学海无涯，其实早已做好同学府众儒生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书红血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太讨人喜欢，太固执，太倔强，不愿转圜。
何况更早些时候，在被送至六庭馆受儒门教母楚君仪管束以学礼仪之时，书红血便有见识某些和自己气场十分不合的儒家风范——是华丽而非庸俗，是风雅而非累赘，是食以烹细之精致，立足凡俗之上，教以万民，却也是修超凡脱俗之功。
总的来说，儒家虽不在乎身外之物，但没人不愿意在修行路中活得洒脱风雅舒服一些。
风雅么，总是由很多外物所支撑，比如玉杯醇酒，薄瓷香茗，春来百花蕊成露，秋起珍品藏为膏。
在书红血看来，意思是，很贵。
心思太杂易起心魔。
修行之后，书红血越发不耐这些琐碎，只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不思不想以抑制杂乱欲狂之心性，哪儿有精力去关注今天的衣着何其不当，或者昨日风吹竹声惹人萧然……她只会觉得衣衫脏了，抬手拍拍免洗；竹林风大，痛快砍掉了事。
传说中的煮鹤焚琴后，大概还会嫌弃，这鹤太老，不好炖。
直到书红血一脚踏入学海无涯大门，见识到占地千里据江南江北各地风情于一园之盛景，眼前着儒衫儒巾雅致吐儒音的学子来往匆匆其实也非都是华丽衣衫……忽然发现号称式微的三教之儒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不耐人情来往，那时书红血依旧还是打着独来独往好脱身的想法，比如待个几年找个理由赶出去什么的。
书红血完全没想过会在第一面触怒太史侯，更不会想到自己倔强性情一起，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待着不走了。
当然，书红血最最没想到的是，堂堂学海无涯由执令到学子这么多人……竟是真没一个人看准她的性别。
应该说。
一身灰衣长衫腰佩黑剑乌发垂肩不羁束起的书红血，那种自若来去略显冷峻的气质，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若是女子，会有些可惜。
其实比之时下淑女，看起来皮肤偏黑的书红血根本不适合穿起儒门仕女装，绝对是一种乡下姑娘一身雪纺的效果。儒门教母楚君仪曾如此不客气地评价，“乌枣裹雪泥，罗裙宽直筒”，深深戳中书红血曾经有过的那颗玻璃少女心。
不就是胸怀不够丰满么……
黑一点那是皮肤健康……
所以一路目不暇接内心震撼于学海园林之美，书红血留着一只耳朵倾听领路的儒官介绍，在听到女学员独居一苑位于西侧时常能够听闻彼处袅袅雅乐——那时，书红血十分高兴得知自己居然能住单人宿舍。
然后紧接着，书红血就被那好心的儒官一路领到东头，进入一处名曰“冽园”之独院，见到了今生第一位大学宿友。
“在下饶悲风。”大概是早得到通知，那时绕有古藤的冽园门前，长身直立一道轩昂身影，棕红长发，银簪白巾，气质微带冷傲，却是容貌清雅，一举一动若能入画。
有居处齐难，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
在见到眼前人之第一眼，书红血只想转身就走，礼记抄多了尤其是儒行一章，让她深恶痛绝如上中规中矩之行为。若不是随后饶悲风行礼起身之刹那，有从其眼中看出一丝毫不加以掩饰之骄傲与不屑，书红血也不会耐着性子跟在儒官身后进入冽园。
至少看起来还是个人，不是被规矩成毫无生气之木头……
听着儒官相互介绍，得知饶悲风乃是数部顺位排名第二之优秀学子，能与之合居乃是譬如书红血这类新入学之门生万幸，之类巴拉巴拉完毕。
书红血面色不动，心内奇怪，不是说女学员有优待，独门独居的吗？
然后儒官似是顶不住身边二人一言不发之压力，讪讪笑着告辞了。
两人对视而望，身为优秀学子之饶悲风彻底收起脸上那一丝虚假礼貌，表情霎时冷淡。
“冽园之中，有主侧二室，本未料到会有新学员来，侧室已被吾用作书房。”转身向后，饶悲风声音微冷，表情并未明显不悦，但心内不满却是一定：“要收拾需要时间，这几日你先暂时同吾居于一室，吾会领你熟悉四周。”
庭院不大，花木幽深，很多繁华满树之植物是书红血所不认识的。一条卵石小道通往幽深处，曲桥过小湖，继而湖心木制建筑，四周微风习习。
屋舍不大，足够精致，确实只有主副二室。书红血跟着饶悲风进入屋内，微微发呆地看着屏风隔开卧房厅室，主屋四面悬挂泼墨字画，装饰不多，却有儒雅文风，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只有一张床。
书红血突然僵硬住。
“你好似有些想法？”同一时间，饶悲风突兀转身居高临下开口，语气并未透出怎样感情，眼眸却是沉暗。
书红血瞬息直觉，自己的回答恐怕正在对方审视之中，若是答案不合心意，未来合宿的岁月，会很糟糕，很糟糕……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队友啊。
心念急速一转，书红血并未正面回答自己刚刚一瞬的失态，停下脚步毫不犹豫抬眼直视对方眼神：“这位学兄……”她冷峻果断地道，“对不住，我是女的——”
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饶悲风究竟是怎样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
书红血倒是还清晰记得，那天傍晚是如何花了两个时辰累得腰酸背痛地将侧室中一堆沉重书籍啊笔墨啊画轴啊还有一架古琴啊给匆匆搬出腾地方；更记得夜色中比黑暗更黑暗脸色的饶悲风一言不发出去找人要了张床，铺被子加褥子忙啊忙啊，然后太阳升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儒官要一个独门小院？’面对被大力拍在自己面前墨迹湿淋淋的一张合居守约，换成书红血黑着脸盯向饶悲风。
已经从草泥马一般心态中平静下来，正宗儒门优雅学子，饶悲风表情不动抬眸瞟过去一眼，冷笑：‘你想让所有人都知自己名节有亏？’重点是别连累吾。
‘那又如何？’谁知看起来挺重视自己性别的书红血一脸冷峻地回瞪过去，听起来不像是不认真：‘住的舒服就是了，谁要和你挤在一起啊……名节又不能吃！’
她是正经的。
饶悲风脸色一青，然后继续冷笑：‘你想转去乐部吗？’
‘嗯？’书红血皱眉。
‘学海之中，唯有乐部招收女学员，吾听儒官言，你是自己选择进入书部就读？’一般来说学海无涯不可能会有插班生，就算有也不可能让其自由选择六部，书红血是个例外，这个例外也让饶悲风格外多想了一些。
饶悲风深吸口气，表情更是面无表情，淡淡睥睨一眼：‘或者，书学弟，想再见礼部太史执令？’事情闹大，必然要经过礼部判决。
而且听说，眼前这不像妹子的妹子，一来就惹怒了礼部太史侯……
不出所料。
书红血表情果然僵了一僵，彻底黑着脸，转身冷哼一声，止步，再转身，一把抓过那张合居守约揉进怀里，几步出厅拐进隔壁侧室，啪地当面甩上房门。
回忆往事。
饶悲风只觉得或许自己这一辈子的胃疼，都用在这位合居者的身上……
比如书红血练完剑洗个澡，再出来又是长发湿淋淋地乱敞着外衫，露出里面不严实的里衣……
将自己埋在走廊柱下阴影里。
饶悲风习惯性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听着身后书红血手忙脚乱束衣服的声音，既然不是不在乎自己性别，那就多少注意一点形象啊！
“咳。”
书红血淡定地抬手轻咳：“我收到乐部请帖，明日应该有一场雅乐鉴礼，我大概会代表书部入场。”乐部的盛会，必然主角乐部首席月灵犀。
书红血眼眨也不眨注视饶悲风。
潜台词：兄弟是你的女神呢，你看我很义气地去捧场！
不看书红血的表情，都能猜到她心中转动的念头，饶悲风忽然又开始隐隐胃疼：“数部自有伏龙入席，吾要同执令，去观星台查昨日所坠之新星。”尽量忽视心中不悦感觉，平淡开口。
绝对没有半点酸涩啊等等不自然。
书红血默不作声瞅了饶悲风一会儿，忽然恨铁不成钢：“我去替你表白……”
“你给我滚。”饶悲风深深吸气，抬手直指隔壁，一脸毫不留情。自从熟悉书红血，他不文雅的次数正逐渐增多：“滚回去，入眠！”冷冷声音，克制咬牙的语气。
饶悲风不生气，他只会觉得胃疼。
书红血摸摸鼻子转身回房。
然后推开门露出半张脸：“饶兄。”门缝里，书红血对着饶悲风开口，表情冷峻认真：“改名吧？挺悲剧啊……”
啪。
一道掌风更不留情，将房门整个拍到书红血的脸上。
于是第二天，饶悲风被隔壁哗啦哗啦拿冷水敷鼻子的声音吵醒。
他披着衣衫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就见到书红血难得认真地整理着装，挂上几块玉饰看起来比较正式，黑发纹丝不乱束起木簪，还在腰间别着长剑的同时，挂上一管青竹笛。
冷峻之外，更多几分清雅。
书红血偏头招呼：“我去了。”
速滚。饶悲风心中如此道，面无表情了一会儿，冷淡开口：“见到太史执令，记得绕弯。”已经不指望这人会记得行礼，只能告诫书红血千万别惹祸。
书红血自若点头，冷峻道：“放心，我会记得告诉嫂子你其实很想来的……”
饶悲风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
他抬眸冷静吐出一字：“滚。”果断转身，啪上门。
跟书红血讲道理简直就是一个错误。
有时候，饶悲风会很胃疼地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滚”字，也许就全被用在书红血的身上。
又过了半个时辰，饶悲风独自一人坐在书桌边，笔沾满墨，却无落下一个字。
时间慢慢转移，阳光攀上窗棂。
和执令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饶悲风忽然转身，披上外衣系好腰带，想了想，又抓起桌上昨日未曾翻过一页的书籍，抬脚出门。
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淡。
乐部盛会设在西山脚下，此时节，该有枫红遍地，霎是好看。
……这种盛会，应该会有邀请各部执令一起出场。
如果不多少看着点，说不定那书红血，又会扰出什么该死的乱子。
旁人不知真相，好歹也是数部执令入室弟子，学海无涯内部精英学子之一，饶悲风自然是知道乐部因何而忽然召开这场盛会。
乐部执令毕竟是老了，早有卸职归隐之心。
这场盛会，就是最好展示乐部首席月灵犀之功底时机。
不能，容忍任何破坏！
饶悲风如此对自己说，不觉脚步匆匆已是来到那片西山枫红，沉着缓下脚步，表情稳重而随意，只当是来此观风阅古籍。
西山另一端，随风送来的动听琴音方歇，忽而又有丝竹声起。
笛音缠绵，虽不熟练，却包含吹笛人之真挚感情。
这大概是……乐部新入学的弟子吧。
饶悲风心中猜测，表情不动，自然而然登上西山雨亭，低头向下看。
一面斜坡山崖，几丛老松，视野开阔，正对下方场地，碧纱轻烟围长亭，四处奇花，绕有鲜艳红枫。而亭内端坐者正是几部执令，白须白发的是射部执令东方羿，以及摸着胡子戴纱帽的御部执令司徒偃，还有作陪的乐部执令一位擅长琴艺的和蔼老太太。
除此之外，数部执令有公事而遣首席伏龙曲怀觞入场盛典，书部执令从未现身长期翘家中，这次不过是乐部邀请举办之品鉴雅会，算不上是太正规，当然用不到平时很忙的礼部执令太史侯出场。
于是礼部由首席弟子逸君辞带领做于一侧，旁边挨着同样没有执令出场的书部和数部，乐部学子各持乐器恭坐于另外一侧，而碧纱亭周围下首所入座的，自然便是射、御二部之来观礼的学员……这么多人中，饶悲风一眼就看到了数部首席伏龙曲怀觞。
白衣白巾果然醒目，就是容易脏、
压下心头闷意，饶悲风冷哼一声，不知为何就想起书红血第一次见到数部大名鼎鼎的伏龙，那一脸对于这位学兄多爱洗衣服之感慨神情。
咳。
饶悲风面上缓了缓，心情忽然好很多。
然后这时候，他才忽然醒觉，下方笛声所奏，乃是凤求凰。
先前琴曲，听着指法熟悉，该是月灵犀所奏。
不知不觉心头一紧。
饶悲风借着青松遮掩，凝神皱眉再往下看。
他看到吹着笛子的熟悉人影，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上座月灵犀……
真是好一首凤求凰——“书……红、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夜深 前尘相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