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江流剑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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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江。
——横贯南疆，东流入海，并连通中原水域。
碧流映苍穹，江水接天云。
一艘舟舫，顺水漂流在碧江中心，红漆船身，舟头端坐一人静谧钓鱼。
此处是偏远南武林，世家林立，割据疆土，虽无类似中原般具体乱象，亦是暗中潮涌。一夕之间，无声无息被覆灭吞并之小派门无从统计，为权为势，江湖难有平静。
“嗯？”
一声疑问低沉，钓鱼的人随手收起钓竿，起身振袖足踏舷边，俯身注视青碧江水。
清澄的水流深不见底，而水中赫然多出一丝血线，慢慢由江底向上透出。“喝！”舟上人忽而扬起宽袖，哗啦一声水响，江水过舟而分流，气旋一掠而过，托起沉浮水下一具人体。
湿淋淋的衣衫犹带洗不净的血色，浸湿的黑发遮掩大半张脸，仅露苍白被水浸泡多时微显肿胀的下巴，一手紧扣剑柄，由不甘蜷缩的手指来看，年岁该是不大。
“可惜……”
舟上人一声叹息，被救起的人心口正中一箭，箭簇透体而过，已是无生命气息。
江湖仇杀，人命几何？
摇摇头，飘舟主人再度抬手，欲要扬起袖风再度将死者送回江流，即是从水而来，便改由水而去，顺天由命，自然道也。
“咦。”
袖一动，风未起，舟上主人低沉语调蓦然改变。
本该死绝再无气息的尸体忽而喉中有气流过鼻，被一箭穿透的心脏随水中浸泡不知何日，或许感应冥冥中一线生机，竟是微弱一跳，而胸前伤处再度缓缓渗出鲜血，血色若有生命力般的鲜红。
“原来如此。”
若有所思的语调，舟上主人目光缓缓扫过船上被救起的人露出颈脖一线红绳上系着的一块已有裂纹的玉，因素来与佛门有交往而认出施于玉上究竟何术，沉吟中目光已有异色。
“罢了，也是一条性命！”扬袖起手，舟无风而布帘自动，一道无形气经平平托起被救上来的人，倏忽送入船舱内。
舟上主人抬头注视天际黄昏最后一缕紫霞，瞬息，风过。
这一年，书红血拖着残命仓促离开中原。
——修行三十载，正是年少气盛，不能见世间一切不平。
记忆的最后瞬间，是耳边潺潺水流声，以及穿心而过的羽箭透心的冰凉……而当她眼前视线由模糊转清晰，水流声依旧。
身下微微摇晃，视野中是木制舱室，带有水汽的风由外界灌入，伴随舟行而哗啦破水之音。
动一动，胸前伤处一阵麻木钝疼。而做鬼的话，按照传说应该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吧？
还有，或是做梦……
书红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露出苦笑，原来自己，还算活着。
她眼神随即透出固执和坚韧，本该卧床不起的伤势，却偏偏要努力聚集起手脚仅存之气力，忍受枯竭经脉之刺痛慢慢转运元功，先扶着床边坐起，让虚浮的双足再度适应站立。
书红血一步一步，脚步缓慢却稳重，直至终于能踏出舱室。
……扑面而来是豁然开朗的潮湿江风，眼前碧空如洗，一江水流接连天地。
果然是在船上。
并不算精致的舟舫，也能成为容纳一人独居的居所。船首迎风仰头注视天际朝阳，正长身直立一道飘逸出尘身影。
墨绿长袍式样飘逸，黑发苍凉夹有白丝，以高挑曲木簪束起。
只能见背影，然而稳重却不失洒脱的举止，却更让书红血不由开始遐想此人面容。
“你醒了。”是低沉而稳重的声音。
船首那人转过身，露出真实面容……书红血面色不动，嘴角抽了抽。
好黑的一副黑铁面具。
正正笼罩了整张脸，只有眉毛和眼睛哪儿开了能见外物的缝。
……错了，那两撇迎风晃啊晃的白眉和长须根本就是镶嵌在面具上的，眼前这位真的是人吗人吗人吗——腹诽恩公，有违道义。
书红血及时打断脑海中一瞬间乱糟糟的思绪。
她收敛心神，肃然拱手成礼：“此恩，请容在下他日来报！”不提名姓，不问来由，直接了当点名报恩。书红血不喜多说废言，性格总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爽快。
“你之所以能够活命，主因虽不在吾。”
墨袍黑铁面具下，依旧是低沉不变之语调：“然，吾耗费百年修为助你度过死厄，受此一礼，也是该然。”
百年修为……虽知苦境修为大成者能活数百年实属常见，但一共还没活过五十岁的书红血心中依旧悚然一惊，继而表情更是慎重。
“素未平生。”沉默了一会儿，书红血越加慎重再度拱手：“不知阁下相救理由？”
虽然这样问有些不礼貌，但看面前此人木簪长袍之风范有些类似儒家，书红血此时遭受通缉自身难保，出于难解之复杂心态还是决定正式问出口。
……当然，这并不妨碍书红血私下默默无更改的报恩决心。
船首，黑铁面具白眉垂长须的墨绿袍人垂手注视书红血，半晌后方才答道：“救你，只为不辜负一位慈母之心意。”
嗯？意料之外的答案，书红血不由一怔。
“你要报恩？”船首墨绿铁面人忽而沉声又道。
书红血再度神情一敛：“是！”语气一松，她本就不喜欢有欠于人。
“吾乃飘舟神隐。”
绿袍铁面人低沉声音坦然：“吾确实有一事，需要你答应。”
——飘舟藐天地，神隐不知处。
碧江之上，孤舟独行。
飘舟神隐之名，仅限流传于南武林，乃是一位行侠与碧江流域的剑者，除恶扬善，为附近大小派门所敬畏。
能在碧江之上救下漂流自中原的书红血，只能说天命之中自有缘定。
但也正是为救这样一位不知来历素不相识的书红血，飘舟神隐不惜耗费百年修为，贯通她之周身百脉，以免人纵然死里复生却成一百脉具丧之废人……损失百年无法弥补之根基，说起来虽简单，代价却并不是那样容易偿还。
所以飘舟神隐要求书红血报恩之事，便是在其退隐之后，固守这孤舟之上，守护碧江流域和平，再续“飘舟”之名。
取下黑铁面具，脱下墨绿长袍，卸下背上长锋神隐。
真正的“飘舟神隐”面具下却是一名墨发两鬓苍白，面容端正和善的中年人。
他飘然而去的那个黄昏留下一本秘笈，名为“烈阳照雪”，将之托付给继承这飘舟的书红血，约定固守五十年等待其归来；或是五十年后将之全部所学，传给另外一位有缘登上这碧江飘舟之人。
……飘舟神隐，本就不单指一个人，而是一个传承。
守护一方平安，或是有朝一日能够见到整个南武林之和平，是已离去的飘舟神隐毕生心愿，也是他一直未曾达成之修行。
‘为何要救我？’
当后来书红血真正明白代价百年根基的含意时，已换了一身乔装，沉稳站在顺流而下的舟舫之上，一日一日看着碧江江面上映落的夕阳倒影。
偶尔会记起那时飘舟神隐的回答：只为不辜负一位慈母的心意。
每当这时，书红血面向江流沉默不语，袖中总会不自觉摩挲手中一块有裂痕的玉坠。
玉坠得自很久很久以前，年方七岁的书红血无端被父母赶出家门，在那一匣子娘亲留给她的各种乱七八糟的物品之内，这玉坠是贴有小纸片指明要其贴身带着的。
当时书红血以为看起来像是被人抛弃的自己应该会有些恨。
可是不知不觉，人却已将这玉坠挂在脖子上，挂了数十年。
而在那个黄昏，碧江之上，继承之时。
……飘舟斯人已远。
船板上整齐叠放深绿外袍，最上方放着黑铁缀有白毛和墨须的罩脸面具，旁边摆了一柄剑，以及半截箭。重伤未愈，被这突然状况蒙得脑子一片空白的书红血，披着染血还破了个洞的长衫站在这一堆边上发愣。
书红血先是沉默地注视着脚边的长袍和面具，再抬手摸摸胸口被人洒上药粉的箭伤处，平静略微带点冷峻的脸上多少有些纠结：箭伤创口在内里，不明原因长好愈合后自然不需要绑上绷带，而且看起来自己醒的很快，身上衣衫还是湿的。
但纵然如此，也不至于……被人伤口上洒过药还没被认出……性别？
——就这么直接脱袍子卸面具下佩剑然后长舒一口气离开飘舟退隐去，飘舟神隐大叔你真的还好吗？
或者。
“……真的有，这么平？”
书红血没有用太长时间用来纠结。
——该说，长久的武林生活，有些事她差不多郁闷着郁闷着就习惯了。
碧江静谧，飘舟无声。
只剩一人本该完全放松的神经，却在夕阳余晖映照下，让书红血冷静的表情更加茫然。
离开中原，已是南武林，逃出生天，本该高兴？
书红血轻叹一声，神情渐渐冷凝，从地上拾起飘舟神隐离去前所留下，应该是自自己伤口处截断取下的赤金色羽簇。
熟悉的箭，代表熟悉的人。
心中一阵阵泛冷，无关伤势，只因事实。
枯笔留百态，学海起浮尘，卷书不遮目，古遗隐泽风。
……真这样，要置吾于死地吗？
书红血微微闭眼，眼底一片冷肃。她有自己的剑，铁来自北海，由传授自己剑法的恩师精心铸成。落水之际，仓皇之间，几乎什么都丢了，唯有剑还紧紧握在手中，一直跟随漂流至此。
在走出船舱之时，书红血完全无视了自己衣着伤处，却还记得要从床边带上，并握住自己的剑。
剑，此时正在手中。骤然睁眼，书红血一声清啸，足踏孤舟而起，剑光若水流由左手使出，倒映碧江粼粼波光，扬起一片璀璨云霞。
剑法若泱泱正气，如落日余晖，映苍生万物。
一剑削风，一剑映日，一剑扬水，一剑如心……
突然最后，剑法走势一变，右手剑指为引，伴随再一声清啸，书红血足踏船舷迎夕阳而上，剑分数影，意凝百年苍茫，倏然激荡舟边江流，将平静之江流掀起万丈波光。
六凡灭剑·天悯苍生。
……日后，为隐藏身份将再不能如此使剑，被通缉之人，也更无颜面再用此剑法。
足踏舟面，无视四周纷纷坠下的江水将身上衣衫染得更湿，书红血面色微有苍白，以带伤之躯体强使极招，若是被那人见到怕是又要被懒洋洋训上一句不知死活。
站在船边，书红血凝视手中北海之剑，一声轻叹松手，剑坠入江流无踪。
“飘舟神隐，学海隐书——哼哼，名字也算是有缘，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江流剑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