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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CH21 HELL ...

  •   CH21 HELL

      你的微光就是引得我的心怡然自得的地狱的反映。
      ——有距离吗?

      萧撄虹冲上楼梯,一口气跑回房间,格拉齐安坐在小客厅的沙发里,听见他回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萧撄虹看都不看他,奔回卧室,扑通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格拉齐安过了一分钟才慢吞吞站起来,走进去,萧撄虹咬着被头,“出去。”
      格拉齐安自然不听这一套,揪着萧撄虹肩头,他略用一点力就把他拎了起来,连被子带人向怀里一卷,心满意足抱个满怀。
      萧撄虹推了他几下,绷起脸,“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现在我既用不着你的血,也用不着……你的人。
      格拉齐安照旧把他当成抱枕,脸颊磨蹭着他的头发,听不懂似的微微吁气。
      萧撄虹忍无可忍,“放开我!滚出去!”
      自然也是推不动的,格拉齐安双臂紧箍着他,无视他拼命推搡挣扎,只是圈着他不放,像扣在十指间一只扑簌蝴蝶,直到萧撄虹无力地放弃。他俯到萧撄虹耳边,轻声地,“你想做坏事。”
      萧撄虹翻他一个白眼,“放屁。”
      格拉齐安不动如山,“所以你想赶走我。”
      “你!”
      格拉齐安并不问他,把萧撄虹放到自己腿上,摇娃娃一样缓慢轻柔地摇着他,甚至发出了一点近乎甜蜜的低沉鼻音。
      萧撄虹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益发觉得自己被只什么动物牢牢困住了——格拉齐安,他实在太不像人了!这种隐约的野蛮感即使在自己熟识的维奥雷拉里也足够出类拔萃,那让他犹豫着安静下来,拍打格拉齐安的手臂,“胡说八道。”
      “你自己知道。”
      萧撄虹脸色冷了冷,用力转过身去面对他,鼻尖几乎贴上鼻尖,他威胁地皱眉,“不许告诉维锦,那些瑞典特工的事。”
      “嗯。”
      他如此痛快就答应下来,萧撄虹倒怔了怔,“尤佳不会说的,所以如果维锦知道了,就是你的错!”
      “我知道。”
      萧撄虹失去耐心地嗤笑,“这会儿不说我做坏事了?”
      “你自己知道。”
      “滚蛋!”
      格拉齐安当然不会滚蛋,一用力拖着萧撄虹倒下来,并头躺在枕上,他咬住一绺亚麻灰的明润发丝,慢慢咀嚼,萧撄虹忍耐地叹了口气,“说你不吃人,会有人信吗?”
      格拉齐安含糊不清地回答他,“龙是吃人的。”
      用力扯回头发,萧撄虹回头捧住他的脸,定定直视,“他是怎么取走你的眼睛的?”
      这问题的前缀后缀都值一个“果不其然”,格拉齐安的表情立刻冷淡下来,萧撄虹甚至觉得,他那双注定茫然灰白的瞳孔里,有种光也幽幽地沉了下来。
      但他还是回答了萧撄虹,“那年我九岁,是个秋天,我刚化身出来。”
      “你是条龙。”
      “对。”他平板地说,“他来找我,带我回家。自从我进刑塔,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
      “埃米尔带你回家,然后呢?”萧撄虹直截了当地问,格拉齐安微微皱了下眉,他知道格拉齐安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种厌恶大概和他相似。所以尽管这问题足够残忍,他还是开心地问了出来。
      “我们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他送我回刑塔。”
      萧撄虹瞪着他,“完了?”
      格拉齐安点点头,“那之后不到一年,我就看不见了。”
      “他……在你家里?可我听说你俩没有爹妈。”
      “家里只有我和他,他陪我睡,像我小时候那样。”格拉齐安平铺直叙地说,音调极其稳定,“他抱着我,让我枕着他的手,他又软又凉。”
      萧撄虹忽然微微打了个寒噤,有种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和后悔那样相似,苦涩而酸甜地在他心上迅疾划过,像大雪滔天里最初的一道车痕。
      他小声地问,“你感觉不到水银桥,是因为这个吗?”
      他能感到格拉齐安微弱地迟疑了一下,那非常少见……真的很少见。少年向来含糊稚气的嗓音轻轻地飘到他耳边,“那时候,我经常能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没见过的东西,没见过的人,没去过的所在,没想象过的事情。屡屡在梦中翻页的生存气息,其实是一步步退去颜彩,终于湮灭。
      “后来我终于知道,”他顿了一下,“我终于知道……是有什么,在替我看着那些。”
      看着,这个荆棘丛生却光色流转的世界。
      活生生的世界。
      指尖变得冰凉,轻轻滑过他的脸,萧撄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格拉齐安忽然笑了,他握住萧撄虹的手,眷恋地贴住脸颊,低声回答,“看见你的时候。”
      “……埃米尔知道吗?”
      “你说呢?”
      “可他是你哥哥,”掌心突然用力,他捋了一把格拉齐安的脸,声音微微发尖,“不管发生了什么,他是你哥哥。”
      格拉齐安一动不动,温和地回答他,“我知道。”
      ……但你对他见死不救!你明知道我要做什么……拿了银沙鞭,和尤佳一起,你明明知道的,我肯定不会放过他,而且是以最残忍的方式。火焰在花豹华丽皮毛上飞舞,我永远都记得那股焦苦模糊的呛人味道,像揉进鼻腔里一把细细的沙。安布罗斯的笑容,阿德里安年轻脸孔上的别扭表情,卡尔曼好奇的眼睛……这一切的发生,就因为我的存在嘛?就因为他认定了一个属于他的人?
      格拉齐安给了他同一个回答,“嗯,我知道。”
      ——所以我在走廊里替你拖住你哥哥。
      龙牙会不经尊主和御使吩咐,不会擅动,但即使尤佳调走所有狼林免得惊动当家尊主,那位勋爵大人离得太近,也绝不会见死不救。
      萧撄虹呆呆盯着他,“……可那是你哥哥。”
      你就这样明知故犯地……看着他被我烧成那样焦糊的一团?
      格拉齐安沉默,萧撄虹突然烦躁起来,用力捶了他胸口一记,“我不知道,我不是想抱怨你,但是……”
      格拉齐安面无表情,“你希望我说‘你不会理解的’?还是‘你会理解的’?”
      萧撄虹顿时怔住。
      前者的话,意味着最真实即使愚钝的情义与最轻薄然而真实的某种幸福,而后者……
      萧撄虹陡然拔高了声音,“你想说什么?我哥不是他那种人!”
      格拉齐安点点头,“已经够了。”
      “哈?”
      “你是个卓根提斯。”
      “所以?”
      “选你自己的锁链吧。”他轻轻地说,睫毛啪嗒垂下,似乎有点疲惫,不愿再说。脸颊执拗地埋进萧撄虹肩窝。
      萧撄虹在他习习温热呼吸的吹拂下茫然地看了会儿天花板,“为什么选我?”
      “你不会理解的。”
      萧撄虹反应了一秒钟,怒不可遏,“混蛋!”
      被称作混蛋的少年微笑着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他。
      很久之后,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他是有必要偿还的。”
      萧撄虹茫然地睁开眼睛,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明白——格拉齐安说出的话,最好不要问为什么

      被带入维琴秋的寝室时,他又闻到那股熟悉的芳香,同时看见尊主大人惯常依偎的沙发旁那盏小巧玲珑七彩琉璃灯。无论昼夜,那灯始终幽幽地燃着,里面不知放了什么香料,悠然甜媚。像往常一样,莱努察陪侍在维琴秋身边,大抵因为龙牙会三御使中顶数这一位最为稳重,得维琴秋信任。
      萧撄虹沉默地走过去,靠着维琴秋的腿坐下,把额角蹭在他膝上。维琴秋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动他发丝,像爱抚一只巨大而温顺的寻血犬。
      “小宝,你的决定是?”
      萧撄虹眯着眼睛,毫不迟疑,“唤醒它。”
      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那个让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东西——你们叫做化身、原形的东西——让它出来,如果你们能够。
      维琴秋拉他坐到身边,搂抱孩子一样用力而专断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莱努察默然看着这一切,如果那位小勋爵还是从前的模样,这一幕无疑十分美妙。他们的容颜有神似之处,甜蜜的蛊惑滋味里有冰凉的火在烧,细冷如蛇舌。
      但是这孩子的脸已经毁了。
      “为什么想要化身?你已经替卓根提斯们报了仇。回答我,小宝,你一定要埃米尔死吗?”
      萧撄虹轻微地摇了摇头,笑了,“我想他死的话,随时都能弄死他。”不管是亲力亲为,还是假人之手。
      维琴秋也笑了,口气是怜悯而骄傲的,“死小孩。”
      “因为我想要。”
      “嗯?”
      “你们说我是个卓根提斯,我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我想化身出来——因为我想要,我就是想要!”
      维琴秋放开他一点,近距离凝视他的眼睛良久,他微微一笑,“那好啊。”
      愿望,只是愿望,不需要理由。我一意孤行,我非要不可……如此蓬勃妖艳,不可理喻。如此的——兽性。
      只有真正的兽,才擅长在最尽其毒辣的狡狯矫饰之后,还能如此的天真与直接。
      ——我就是想要,你给不给?
      “你怪我吗?”
      萧撄虹笑了,“为什么,维锦?”
      维琴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白。”
      萧撄虹依旧笑,笑容却似落雨中雪白雏菊,渐渐低微地俯下身来,“不,”他轻而坚定地回答,“我从来就没怪过你。”
      想一想他补上一句,“我很开心。至少我试过了。”
      维琴秋笑了,突兀地问,“那个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萧撄虹刚想装傻,一看见他那双翠色茫茫的通透眸子,还是安分下来,轻声问,“维锦,你怎么知道?”
      维琴秋含笑不语,拍了拍他的头。
      虚伪的执着会这样坚持吗?玩笑的欢喜会这样执拗嘛?如果你从九岁起就默默迷恋一个人而所有人都当那是个笑话——可那真的是个笑话吗?
      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我之所以把他带到你身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萧撄虹默默看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选我?”
      维琴秋全不犹豫,“最开始没有。”那一切只是从你走进药塔开始的,从水银桥死在你面前,而德拉加终于有所动摇——没错,那样抵制被安排被设计被推上高位的男孩,从握住你的手的那一刻开始,动摇了。
      萧撄虹黯然地笑了,“如你所见,并没有——他还是选了蛇狩师。”
      维琴秋也笑了,笑容带点神秘,“也许吧。不过……”他停了停,露出一个狡狯却温柔的表情,“请相信,我非常讨厌血雨腥风。代代尊主更迭都闹得天翻地覆,很有趣吗?咱家已经平静几十年了,犯不着再起波澜——话说回来,要是在我这儿闹出事来,老子怎么去见祖宗们哟?”
      萧撄虹怔怔盯着他,维琴秋大笑,抚摸他的头,却抬眼扫了莱努察一记,“我很想看看你们这些小崽子,怎么靠自己的心意和本事玩出个结果,搞定这回事。”
      萧撄虹喃喃地,“维锦,你疯了。”这是你的家,家族,毕生归依,你就打算这样任性地把它的未来……交付到几个孩子不清不楚的感情纠缠里去?
      维琴秋停了笑,挥手斥退莱努察,吩咐,“给我点儿清静。”
      他回头看萧撄虹,“所以呢?你看到了什么?你九岁的时候,在德拉身上?”
      萧撄虹茫然别开目光,许久之后终于回答他,“他是条龙。”
      “这我知道。”
      “他那么的美,那么美……我想要……和他一起飞。”
      维琴秋盯住他的瞳孔——“那孩子有十六翼。”哈拉兰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冰雪聪明的当家尊主终于有点儿笑不出了。
      他不是龙,他的血是罕见的灵异,应他所愿能给予卓根提斯改形的力量,他想要、并且应该也可以飞翔……从小到大多少随他而来的诡异事件都验证了这一点呢。
      ——这孩子的原形,究竟是什么?从他那身为龙族的曾外祖父身上继承来的尊贵维奥雷拉血统,究竟带给了他什么?
      萧撄虹轻轻摇动他手腕,“维锦……”他咬咬下唇,“为什么,你没选格拉齐安?”
      维琴秋一怔,随即微笑,“呵,他迷住了你吗?”
      萧撄虹脱口而出,“放屁。”
      维琴秋大笑,完全不以为忤,拍拍他的手,“为什么要选他?”
      “他很强。”
      “你不知道刑塔师匠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当然,这孩子自己也足够用功。”
      “他也很聪明。”
      维琴秋饶有兴味地问,“哪儿看出来的?”
      萧撄虹的脸微微一红,“你不把他列入考虑范围,是因为他是个瞎子……还是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弟弟?”
      “如果他不是埃米尔的弟弟,也不会成了个瞎子。”
      他话音未落,萧撄虹脸色已经大变,“维锦!”你……你全知道的?蛇狩师用水银桥盗走了格拉齐安的眼睛……你是知道的?
      他虚弱地问,“你为什么不制止埃米尔,为什么。”
      维琴秋深思地笑了笑,“你喜欢格拉吗?”
      萧撄虹很快地回答,“你有义务喜欢每一个床伴吗?”
      维琴秋点点头,“有理。”他俯到萧撄虹耳边,轻轻地,“你知道,如果讨厌一个人,应该怎么做才有趣?”
      爱一个人,要让他密不透风。
      而恨一个人,就让他众叛亲离。
      萧撄虹立刻明白过来,“格拉的原形也很厉害,对不对?”
      “卓根提斯的说法是:高贵。”维琴秋一笑,“如果他给你看,你就会明白。”
      “所以你不阻止埃米尔……你不想格拉站在他那边,是吗?”萧撄虹盯着他,“刑塔收了格拉,对他那么好,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你……就这样让他和他在药塔的亲生哥哥断了关系。
      萧撄虹默默把脸靠在维琴秋肩上,维琴秋似乎瘦了不少,肩头骨棱圆润硌人,萧撄虹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他的手腕,轻轻叹气,“他知道自己眼睛的事……也是你暗示的,对不对?”
      维琴秋并不吃惊地疑问了一下,“哦?他知道了?”又笑了,“我还打算把这张牌留久一点呢。”
      萧撄虹摇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对埃米尔,维锦?那没有必要。”即使为了德拉加,都没有这个必要。你讨厌蛇狩师?真是笑话。你是当家尊主,这山中谁的生死不是你唇间轻吐的一字?犯得着这样草蛇灰线布局千里?你这样费尽心思来算计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是什么让你选择宛转……或者避忌?
      他忽然啊了一声。
      “德拉。”抓住维琴秋的手,他乞求地问,“德拉究竟是什么人?他有那么重要吗?埃米尔做过什么?你不可能单纯地讨厌他——别骗我,如果只是看他不顺眼,你有一千万种法子能让他像从未出生过一样。在弄瞎格拉的眼睛之前,他还做过什么?”
      维琴秋不动如山,“选一个。”
      “什么?”
      “这些问题,选一个,我只回答一个。”
      萧撄虹呆了半晌,咬咬嘴唇,“德拉究竟是什么人?”
      维琴秋笑了,只不过略带揶揄,“刑塔师匠欧金纽的亲生儿子。”

      药塔到火兰馆的路,对一个九岁孩子来说或许有一点长,在十七岁的少年脚下却只有短短那么一段。
      更何况他是飞奔过去的。
      砸开了药塔那隐藏在绿荫与巨石后的古旧大门,他把守卫的狼林狠狠吓了一跳,在梵比多山,这张脸已经有点太过家喻户晓。软牛皮靴在石板地上擦出沉闷沙涩的一点回音,他冲进塔里,站在最底层那采光角度诡异得仿佛永恒被妖艳明亮暴风雨笼罩着的大厅正中,高声怒吼,“德拉!你给我出来!”
      狼林微微退缩,几乎隐在他细巧阴影里,轻声地,“勋爵大人……”无职无分,擅闯药塔,直挑药塔御使……这是什么状况!
      有灵巧的已经打算去通报火兰馆,却在门口被笑得阴恻恻的龙牙会拦个正着,大家彼此一对眼神,也就明白过来。
      萧撄虹咬牙,“滚出来!”
      他嗓音清亮,大厅空旷,穹顶高耸,那一声喊出来是砸碎玻璃匣子迸散真相,满是雪上加霜的穿透力。
      德拉加早听到督事惊慌失措通报,匆匆自楼上奔下来,还差几层已经一眼看见大厅正中团团疯转的萧撄虹,他心里一凉,再不能镇定,手一撑冰冷残缺石雕扶手,纵身跃出旋转楼梯,身后督事文书们齐声惊叫,“大人!”
      青色长袍翩翩扑簌,在半空绽开郁色层云,阳光自穹顶角度纷繁地窸窣透进,被缠满塔身的藤蔓草药滤成一片轻灵透明的翠绿,那光穿透单薄夏季长袍,将徐徐落下的青年身影衬得缥缈,像一只巨大而冷艳的蝶。
      他单膝跪地落到萧撄虹面前,气也不喘一口,站起来一把握住后退的男孩,“小宝!”
      萧撄虹抬手给他一个耳光,“你混蛋!”
      德拉加怔了怔,苦笑,“哪一件事?”
      萧撄虹气得浑身发抖,脸颊上的伤痕抽搐起来,是一张烂醉惨笑着的嘴。哪一件……他问哪一件事!他还有脸问哪一件!
      他死死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你把那颗珠子给了你爹。”
      德拉加看着他的脸,表情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痛苦,那种痛似乎同萧撄虹的问题无关,是一柄刀冰冷而缓慢地捅进了脏腑,缓慢拧转,持续而撕绞的痛苦。
      萧撄虹抓住他衣襟,嘶嘶地低声,“你把骨珠给了欧金纽,要他阻止我化身出来,为什么?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为什么不许我化身?你不想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卓根提斯?为什么?为什么?为了你那个蛇狩师嘛!?”
      他一头撞进德拉加怀里,死死抵住,几乎要放声大哭,却只发出一声低弱的惨叫。
      “我给你珠子……是让你拿去跟维锦换一个留在药塔的机会啊!”
      德拉加张了张嘴,又慢慢合上。
      “欧金纽把珠子给了维锦,维锦又还了你,他叫你拿去医埃米尔,对不对?你答应他医好了埃米尔就进骨塔修业,对不对?他、他叫你在埃米尔跟我之间选一个,对不对?”
      德拉加无言以对。
      要如何才能忘记?尊主大人那张不再年少却依旧冶艳如癫狂处子的脸孔在他面前毫无规律地回放了多少次,反复转好又拆散的魔方一样提醒着他的无所作为。
      “还你这东西。”他把骨珠轻轻扔回德拉加手里,眼神略带一丝不舍,“拿去报恩吧,死小子。”
      报你那蛇狩师的救命之恩。
      德拉加颤抖着抬起头,“主上。”
      “治好他,让他跟从前一模一样地好起来。然后……”维琴秋几乎是阴森地笑了,“然后你再重新做决定吧,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把你欠的债还掉,欠的人搞定,然后再来告诉我,你是想一辈子窝在药塔,还是来到这里,站在我身边,最后……”
      他又是微微一笑,按下半句不言,且诱惑且鄙夷地皱了皱鼻子,“无论如何,小宝是肯定要站在我身边的。”
      你选他?还是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
      ——如果无赊无欠,你选他?还是小宝?
      ……
      “你混蛋。”萧撄虹轻声地告诉他,“你就是个混蛋,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事到如今你仍然连自己做决定都不敢——不,其实你从来都不敢。”他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可那时候你怎么就那么敢?那么胆大?别忘了,我九岁的时候,你就亲过我了。”
      德拉加紧盯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半晌才勉强发出一点喉音,“我……”
      “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过是哺了我一口气,你怕我淹死在地狱河里。”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的脸,心里转着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惊异,那和萧撄虹正在说着的话毫无关系,他只是混乱地想:那些地名,是什么时候被他念的那么熟练溜道的呢?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诅咒一样告诉了他,萧撄虹慢慢眯起眼睛,扯住德拉加领口,“我不会死的,不会让你和他称心如意。你不希望我化身出来,对不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事还能这样毫无感觉。真可怕啊,才不过一年,梵比多山就教了我这么多——胜过之前那十六年。那些卓根提斯,他们伤,他们死,你知道这告诉了我什么吗?不是怜悯——从来都不是!这只让我学会了一点,绝对不要让想弄死你的人舒舒服服地活着!”
      “小宝!”
      “我不会让你死的,德拉,我要你好好活着,看着这些。”他咬着细米珠般清透整齐的牙,一字字切齿纠结,“他想杀我,不管为什么。
      我没死,要了他半条命,再赔了他一张脸。
      从今以后,只要他不来惹我和我在乎的人,我不会动他。我答应你。”
      他突然笑出了声,“但是你听好,德拉,只要他敢再招惹我一次,我会让他变得你连拼都拼不起来。”
      德拉加抖得几乎停不下来,“小宝!”他从来就没想象过,会在萧撄虹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做选择!”
      那一声怒吼出来,萧撄虹泄了气似的后退一步,摇摇头,终于平静,“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德拉,你没有选择的资格,至少,从现在开始没有了。我不做选项,永远都不做。”
      只有我选你们,从没有你们选我。
      “小宝……”
      “就算你选我……”一丝惨笑战栗着浮在他扭曲的唇边,他坚持着说完了那句话。
      “就算你选我,也得看我肯不肯要你。”
      德拉加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来。”
      不顾萧撄虹挣扎,他扯着少年直奔楼上,在走廊里稔熟奔跑着,最后推开一扇门,萧撄虹立刻看到直直躺在那里的一双赤脚,“这是什么?”
      德拉加拉他进去,萧撄虹瞪圆了眼睛,“阿梅代乌!”
      德拉加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那些俨然极其精密高端的维生机械——那看起来简直不像能够出现在这样一座古老高塔里的现代设备,他放心地点点头,转身看着萧撄虹,“我会查出来他被什么附了身——不是水银桥,这你也明白。虽然埃米不肯告诉我水银桥的炼制和使用方略,但我研究了很久,大致懂了一些。蛇畏火,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水银桥本体,蛇的本性不可能促使他亲手纵火;另一种可能:附在他身上的是埃米……但你我都知道,以他的身手,没可能打伤安布罗斯,不是吗?”
      “所以那是谁?”
      “他中了毒,始终无法醒来,但我检查过他每一分每一寸,任何一处伤痕。地狱河能隔绝妖灵,无论那时附在他身上的是什么,都穿不过河水,他是从火场这一边逃走的,而且,没有碰见任何卓根提斯。”
      萧撄虹极其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他是穿过正在燃烧的翡翠海离开的,没有可能不被任何人发觉。”看着萧撄虹的眼睛,他轻轻吐气,“他是从山崖下溜走的,小宝。”
      “那是峭壁!要是能从那儿下去,小安早就带我逃了!”
      德拉加沉重地叹了口气,“安布罗斯做不到,但是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人可以。”
      “什么!?”
      “我又去了那里,从崖壁上缒下去之后,在岩石上发现了阿梅代乌的血迹,你知道,安布罗斯也抓伤了他。”
      萧撄虹喃喃地,“疯了。”
      徒手就能攀下地狱河边的悬崖,毫发无伤悄悄离开,那诡异的轻灵与高妙身手……
      “至少我们知道,他是个强过狼林很多的家伙。”
      他慢慢抬起头,陡然瞪大眼睛,尖声大叫,“德拉!”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沉睡如死人的阿梅代乌已经坐了起来。德拉加一回头,那张僵硬脸孔啪地睁开眼睛,眼角隐隐约约一丝邪气的笑容。德拉加立刻把萧撄虹护在身后,步步退向门口。阿梅代乌伸手依次拔去身上各式管线,动作渐趋灵活,像刚做过润滑的陈旧机械慢慢习惯着关节的油润,他活动着吱呀作响的肌肉骨节,一迈步下了床,赤脚走向他们。
      萧撄虹从德拉加身后探出头来,声音勉强镇定,“你是谁?”
      阿梅代乌——或者不如说是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东西吧——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又戏谑又冷漠的表情。
      萧撄虹喃喃地,“你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德拉加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不敢开口,眼熟——那个单侧嘴角上挑的温柔嘲讽笑容,他在不止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过。
      骨塔师匠哈拉兰布,还有……此时此刻躲在他身后的萧撄虹。
      他咬牙向门口一推萧撄虹,“跑!”
      阿梅代乌的速度快得令他不能想象,一瞬之间已经拦在萧撄虹面前,萧撄虹一声尖叫,下意识躲回德拉加身后,阿梅代乌挡在门口,微微扭动着脖子,动作柔软灵活,双眼平平地凝视着他们。
      萧撄虹低声问,“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条蛇。”
      可是水银桥已经死在格拉齐安手里。
      德拉加徒手挡着他,身为药塔御使,他从来不带武器,低声告诉萧撄虹,“我来对付他,你快逃。”
      萧撄虹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告诉过我,水银桥是招魂术的产物。”他声音细如耳语,德拉加怔了下,紧盯着缓缓逼过来的阿梅代乌,点一下头。
      “水银桥是死了,倒没妨碍阿梅代乌的身体成了个招魂术的壳子。”
      “什么?”
      阿梅代乌疾扑而上,一只手准确无误握住德拉加喉头,全无变化的一击,直接有效,连一星半点儿反抗的机会都无,他还没看清对方的方向就被用力掼翻在地,一只赤脚狠狠踩在他背上。
      耳边是萧撄虹的怒吼,“放开他!你想杀的是我,对不对?!”
      阿梅代乌踩得他牢牢的,肋骨似乎都要嵌牢在地板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呼吸都命悬一线,只能听着萧撄虹一连串地质问出来。
      “在林子里放火的是你,和小安打斗的是你,对,我认得你这个表情,之前在龙鳞馆,你想把我从阳台上推下去,后来在图书室里,你又想叫我自杀……你到底是谁?你怕我说出什么?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梅代乌点了点头,声音像从古旧留声机里吃力地迸出来,“你知道与否,根本没有关系。”
      “知道与否没有关系……你只是不想让我存在,对不对?”萧撄虹轻声笑了,“其实这也挺好解决的。”他一扬手露出月牙刀,对准左手腕,“你看我这张脸,本来我也没兴趣偷生,只不过跟家里实在没法交代,正好这又碰上了您,您要我死,我也不想活,这算不算成人之美?
      ——不过您得让脚底下那家伙活着,做个见证,免得都以为我是自杀的,名声太坏。”
      “虚荣的小子。”
      萧撄虹喃喃地,“虚荣是好东西。”
      他一刀划下,手腕上先是毫无动静,继而血珠子一连串地涌出,衬着苍白肌肤活像挂满了猩红珊瑚玛瑙。
      “据说蛮多人想要我的血呢。”他有意无意地说,蓦地一抖手腕,鲜血飞溅甩上阿梅代乌的脸,一瞬之间目迷。他猱身而上,直扑阿梅代乌,逼得他退后一步。德拉加立刻跳起来,长袍衣袋里抖出鸡冠石粉,衣袖一振,雾似的布了阿梅代乌一身。
      萧撄虹跺脚大叫,“烧了他!”
      两人同时听见阿梅代乌轻声嗤笑,“这么点儿年纪,可真够狠的,也不知道像谁。”
      他飞窜上来,径自扼住萧撄虹笔直推到窗边,哗一声玻璃粉碎,他把男孩压在窗台上向下推,萧撄虹拼死挣扎,渐渐无法呼吸。
      身后陡然一阵灼热,硝石的苦寒味道透入鼻端,洒在他身上的炭粉已经燃了起来。阿梅代乌愕然回头,脸孔被燎得焦黑然而平静,“你想烧了这身体?”就算你明知他是被附身?
      为了这孩子,你宁可活活烧死一个无辜的药塔督事吗?
      德拉加看着他在火中一张一合的嘴,弯腰捡起萧撄虹掉下的月牙刀,“我就是这么做的。”他突然怒吼,“放开他!”
      火苗瞬间窜上手臂,萧撄虹惊恐地睁大眼睛,阿梅代乌推得他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他拼尽全身力气抬脚踹上去,阿梅代乌微微一退,德拉加抢上来一刀划向他手臂,嚓地斩断一只手腕。萧撄虹脖颈上压力顿时放松,抓住窗框努力直起身,眼睁睁看着德拉加合身扑上去同燃烧着的阿梅代乌卷在一起,青色长袍已经燃了起来。
      他一抬手,衣袖里滑出放血针,不管不顾也扑上去,猛然戳向阿梅代乌脊椎。那一击郑重,阿梅代乌顿时像机械娃娃断了电,手脚举止瞬间迟滞,德拉加抓住这刹那机会,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有压倒性优势,拖住阿梅代乌狠狠一掼,向破碎长窗抡了出去。
      燃烧的身体撞上空荡荡窗框,一瞬间似乎连声音都没有传出,那个坠落像消失魔术一样沉默而轻快。
      半秒钟后,沉闷一声响伴着惊呼传了上来。德拉加气喘吁吁拍打身上微弱火苗,萧撄虹缓过一口气来,也忙忙地帮他扑打,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扫视满地七零八落的设备、管线和墙壁上深浅不一的焦黑痕迹,干涸血迹变成暗红,戏剧性地点缀其中,视觉效果总体风格颇现代。
      两个人站在烟熏火燎里,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德拉加慢慢走向萧撄虹,抓住他手腕,扯下尚算干净的长袍衬里替他紧紧裹住伤口。
      萧撄虹喃喃地,“他妈的,到处都是秘密。”他侧耳倾听楼下纷纷涌来的人声,微微一笑,“喂,弄死了阿梅代乌,你怎么办?”
      德拉加头也不抬,“同主上请罪。”
      “维锦会揍死你。”
      他在萧撄虹手腕上打出个漂亮的花结,轻轻拍了拍,“那有什么关系。”
      萧撄虹笑出声来,慢慢抬起脸。他在斯德哥尔摩呆了三个月,故乡水土滋润加上矜贵娇养,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孔肌肤重新如月色皎洁,细嫩得异乎寻常,如果不衬着另外那半边脸……
      他本应是个极骄矜秀丽的十七岁少年。
      德拉加抬起被燎得尽是水泡的手,轻轻放到他脸上,他看见自己斑驳丑陋的手背,难堪地一皱眉,刚想收回,萧撄虹握住他手腕,闭上眼睛轻轻偎过去。
      丝一样的皮肤和花朵般颤抖的嘴唇,一瞬间就连那条深深嵌在脸颊上的血红伤口,也像一条情意绵长的河。
      他忍不住俯身过去,呼吸在狭间里纠缠,他闻到萧撄虹的味道,男孩唇间的气息柔和湿润,在熏人烟气和辛辣硫磺气息里颤巍巍开出一丝冰冷的清新。
      手心紧贴的脸颊那么柔软温暖,他的呼吸却是清冷的。娇小如婴孩的嘴唇渗出一股绮丽的妃红,颤抖得像两片吹落的朝花。
      身后的门砰一声被撞开,德拉加猛地直起身,回头正对上格拉齐安的注视,那双苍白的瞳孔直勾勾盯过来时,他几乎感觉失措——他看不见,不是吗?
      可那个表情,分明让他都有些心虚,被看见了吗?几乎吻下去的那一瞬间……
      萧撄虹喃喃地,“还真是捉奸成双。”
      德拉加哭笑不得看他,“什么?”
      “别傻了。”他意蕴不明地说了一句,推开德拉加,走到格拉齐安身边,认命地耸耸肩,“走吧。”
      德拉加茫然地盯着他两个,“……小宝。”
      萧撄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格拉齐安又凝视了德拉加一秒钟——如果那算得上是一个凝视的话,转身跟了出去。两人并肩下楼,一路上不断有卓根提斯和药塔的人赶上来,在看清他俩之后立刻屏息静气让开,毫无阻碍地一直走到塔外,阿梅代乌的尸体已经被帆布覆盖,萧撄虹环抱着手臂在阳光下眯起眼,深思了一会儿,问格拉齐安,“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骨塔。”
      “哈拉兰布找你?”
      “嗯。”
      “为什么?”
      格拉齐安没有回答。萧撄虹兀自笑了笑,“这他妈的,连鬼都想杀我。”
      “不许自己出来。”
      “嗯?”
      “以后,不许自己出来。”
      萧撄虹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哦。”
      又沉默地走了会儿,他轻声说:“不然你揍我一顿吧。”
      “我喜欢这个想法。”
      “什么?”
      格拉齐安停下脚步,认真地把脸转向他,“你觉得我有必要揍你一顿,这个想法。”
      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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