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奶油蔷薇

5、第四章 一纸夏花

　　第四章

　　晚自习结束后，404宿舍。

　　“常夏，这是你要的纪委值周表。”谭悠悠听到浴室外传来林露的声音，“悠悠，你洗完澡了没？”

　　“就好了！”谭悠悠赶紧穿好睡衣，收拾好洗漱用品。林露每次一回到宿舍就会催促正在使用浴室的人，让人神经紧绷。

　　打开浴室门，谭悠悠一眼就看到在阳台上边晾衣服边发短信的叶秋。水珠不间断地从浅葱色的衣袖滴下来，汇聚到地板上，形成一股溪流，几乎要渗到宿舍里了。叶秋却对此浑然不觉，手指在屏幕上按得飞快。常夏拿着拖把走到阳台，脸上有不满的表情。

　　常夏和林露都不是太喜欢叶秋，尽管叶秋根本没做错什么。

　　谭悠悠走到她身边，把桶放在校服下，用力拧叶秋湿淋淋的衣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显得有气无力：

　　“我说你，不要再找那个季知啦。”

　　“我还是放不下。”叶秋眼神空洞地望着楼下的跑道，那里，有准备中考的男生在跑步，在雪亮的灯光下拖出冗长而鲜明的黑影，“他本质不坏的，只是贪玩了点儿。”

　　“我明白的。”谭悠悠说，“可是你也不能——”

　　“不，你不明白。”叶秋近乎无礼地打断她，“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明白。”

　　谭悠悠还想说什么，却被常夏一把拉住了胳膊。常夏咧嘴一笑：“陪我去公共厕所洗拖把好不好？”

　　我刚洗完澡哎……谭悠悠刚想说，却对上了常夏褐色的眼睛，里面写了一些她看不太懂的东西。

　　“她又怎么得罪你啦。”公共厕所里，谭悠悠站在一旁无奈地问。常夏正发狠地把肮脏的拖把往桶里挤压着，发出剧烈而潮湿的“吱、吱”声。

　　“很明显她就只是在利用你啊，在你面前显摆和诉苦，又不听你的话——”又是“吱”的一声，常夏猛地提起拖把，褐色的眼睛清澈而不甘，“谭悠悠！她根本没把你当成真正的好朋友！”

　　谭悠悠一笑：“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常夏噎住了，“你不在意？”

　　“一个人接近你的目的有时是很模糊的。”少女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回荡，带着缥缈的回声，“拥有了以后还斤斤计较，那就太寂寞了。”

　　常夏哑然。谭悠悠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得很吧。

　　“你今天好像特别生气啊。”谭悠悠半开玩笑地说，“该不会是来例假了吧，还是看到她化妆妒忌了。”

　　“胡说什么。”常夏欲盖弥彰地别开眼睛，“我担心你还不行吗。”

　　“是我要担心你吧。你高二还要继续待在重点班么？”

　　谭悠悠的话切中要害了。常夏此刻的表情就像被一针戳中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来。

　　如果说重点班对于一中学子来说是人人追逐的所在，那么对于戚常夏来说，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常夏的中考分数远远低于一中分数线，却因为她爸爸是机关领导，妈妈是企业家，硬是靠后台把常夏塞到了一中重点班。因为基础和学习方法等各方面原因，常夏的成绩皆落后别人一大截，有好几次甚至倒数第一。靠“爹”进入一中，占了重点班一个名额，成绩还这样，常夏一度成为众矢之的。

　　人们对官二代的目光往往沾染上太多的颜色。不用常夏说，谭悠悠也知道她有多么难过。常夏经常在被窝里提着手电筒熬夜学习，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哭。但谭悠悠自己成绩也不理想，没有办法给她建议。所幸常夏从来坚强，不曾在意那些异样的眼光。

　　“对啊，我还要待在那里。”常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我也习惯了……”

　　谭悠悠知道她所说的“习惯”并不是指重点班繁重的学业。她只能轻拍对方的肩膀：“不要灰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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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底成绩出来的那一晚，整个一中都在咖啡飘香的宿舍里挑灯夜战。

　　三小时的晚自习根本无法做完功课，一中学子都习惯了把作业带回到宿舍去做。有人倒头就睡，把作业推到明天；有人做着做着就会打瞌睡从而一觉到天亮；有人坚持在洗手间完成；有人会等别人完成后再抄。当然，最后一种人在升本率逼近百分百的一中比较少。

　　“按照惯例，报一下自己的排名吧。”

　　空间里原本只能听见笔头落在错题集上沙沙的声音。林露突如其来的平板声音，像一颗石子抛进了湖里。水面裂开，露出暗潮汹涌。

　　“报成绩排名”是404宿舍的惯例。刚开始林露这样提议的时候，谭悠悠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那些讨厌的虚无的数字，像潮汐一样起伏不定，牵动着每一位学子的神经。没办法消除，便只能忍耐着接受。当谭悠悠第一次鼓起勇气、把自己惨不忍睹的排名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宿舍里的四个女生其实都对排名深恶痛绝，不会以此度人。

　　“我先来吧。”林露说，“文科近五百人，我排82名。”

　　“我排文科476名。”常夏恹恹地说。谭悠悠感到心口一痛——常夏，几乎是倒数了。

　　叶秋的声音从一片寂静中传来。“理科。第8名。”

　　叶秋的声音如同一根深冷的针，扎进了谭悠悠的心里。叶秋学习很好，谭悠悠是知道的，但她依然摆脱不了这些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数字的诅咒。排名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把谭悠悠按得不得不在叶秋面前低下头来。在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神经质地攒紧了钢笔，手心里满是自厌的汗水。

　　“谭悠悠，你呢？”林露问。

　　“理科，342名。”谭悠悠听到自己说。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来，不像是她的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黯淡的空间中听不见书写的沙沙声。压抑的气息犹如滋长的青苔，潮湿而粘稠，渐渐地遍布整个宿舍。谭悠悠觉得把这些说出来未尝是坏事，至少，有人分担。

　　“阿秋，你去不去重点班？”林露问。

　　“不去。我已经拒绝了级长。”叶秋淡淡道。

　　“陆一明呢？我看到他排文科第1名。”常夏说，“他也不去重点班？”

　　“嗯。”谭悠悠听到叶秋的声音很轻微地顿了一顿，像蒲公英陡然飞起，“我听到他对级长说，他要准备雅思考试，不想花太多时间在国内的考试上。”

　　“出国？”谭悠悠和常夏齐声。

　　“他打算去哪里？”林露问。

　　“我怎么知道。”叶秋漠然地说，“又不关我的事。”

　　“准备雅思考试，应该是去英联邦那些国家吧。”谭悠悠推测道。

　　“连谭悠悠也不知道？”常夏稍稍意外，“我还以为谭悠悠和陆一明认识呢。”

　　谭悠悠和陆一明是同一所小学的，初高中也同在一中，只不过一直在不同的班，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尽管没有交流过，心底却是有印象的。陆一明鹤立鸡群自不必说。谭悠悠长得精致可人，名字也特别，同样具备让人印象深刻的特点。

　　“我觉得他们两个挺神奇的。”叶秋戏谑的声音从黯淡中传来，“具备了青梅竹马的所有条件，却从来没擦出过火花。”

　　“可能是因为相遇得太早吧。”谭悠悠说，“一开始就没有火花，以后也不可能有了。”

　　而且，不知为什么，谭悠悠总觉得陆一明……假。

　　成绩优异，俊美温柔，学生会干部，篮球队队长，钢琴吉他样样精通……谭悠悠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无懈可击。可是这样的陆一明却让谭悠悠觉得像怪物，下意识避而远之。

　　今天下午，谭悠悠第一次和陆一明说话。叶秋去舞蹈室练舞，谭悠悠在外面等她。就在那时她看到倚着梧桐树的陆一明，眼睛望着满地的落叶。阳光在他脸上洒落青葱的绿意。

　　发觉有人，陆一明转过头，便和谭悠悠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躲不过了。谭悠悠硬着头皮，尴尬地笑了笑：“嗨。”

　　“她是不是你的朋友？”陆一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学生证。是常夏的。“她今天迟到了，平常和她比较熟的沈晗不在。我问她要学生证登记名字，她没来得及拿回就跑了。”

　　“好的，我转交给她。”谭悠悠接过学生证。但是，她隐隐觉得这张学生证原本不是要给她，甚至不是要给常夏的。

　　“那个……”陆一明的脸色罕见地泛出微微的红，“她的手机屏幕，真的不要紧吗？”

　　谭悠悠在这一刻仿佛听到“呲”的一声，面具裂开的脆响。

　　“不要紧。”谭悠悠说，“她一不开心，就会扔手机。”

　　“她为什么不开心？”陆一明立即说。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接得太快，他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的男朋友是个人渣。”谭悠悠再怎么克制，也无法用客观的态度评价季知。她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竟然会存在季知这种人。有了叶秋，还四处沾花惹草。

　　陆一明和季知，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听说了。”陆一明侧过头，“他们分分合合好几年了。”几片梧桐叶子从树上幽幽飘落，落到少年的肩上。他顿了顿，眼里有无法抑制的苦楚，“真不敢相信，我会输给那种人。”

　　“那不是你的错。”谭悠悠马上说。

　　“我知道。”陆一明不留边际地叹了一口气，拂落肩上的梧桐叶，“但我宁愿是我做错了，起码，我可以改。”

　　谭悠悠静静地看着陆一明。她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对阿秋？”

　　陆一明一怔，似乎没料到谭悠悠会这么直白地说了出口，双颊瞬时变得通红。

　　“我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一明局促地望着地面上的落叶，“高一开学，见到她在办公室里拍老师的桌子，要求不去重点班。我当时也不想去重点班，但又瞻前顾后地害怕自己成绩掉下去。太多的事情，我玩不起。叶秋，她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后来呢？你也要求不去重点班了吗？”谭悠悠问。

　　陆一明耳根发热地点了点头。

　　谭悠悠凝视他半晌，忽而莞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总算，好好地认识了陆一明。

　　“不要告诉别人。”陆一明窘迫地说，“包括她。”

　　“好的。”谭悠悠答应了。可是，叶秋何尝不知道呢？

　　那天下午，谭悠悠确信自己看到了真实的陆一明，或者说，是真实的一部分。肩上落着几枚梧桐叶子的少年，褪去了自持沉稳的外衣，眼里满是令人心碎的不甘。叶子飘落，像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秋天，就这样来临了。

　　“阿秋，”谭悠悠喊了一声，“你和季知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叶秋有些烦躁地说，“恐怕要分了。”

　　“阿秋总是说分，却没有一次能做到。”常夏说。

　　“这次是真的！”叶秋不耐地说。

　　“大家都睡吧。”林露说，“明天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