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 人上人 ...
-
雨,终于落了下来。
声雷成阵,风势无边,对面相顾不见人。
酆都月看不清俏如来面上有什么表情,他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弃逐不杀已是最大的恩典。
这个青年人不再值得他目光驻留哪怕片刻。
他抬头,望向还珠楼殿外西侧的一坐塔楼,看得入神。
塔高九重,倚天傲立,每一层的飞檐之下都系有一枚铜铃。
塔上没有灯火,依稀只现出一个黑洞洞的轮廓。
暴雨似天地一怒,江潮倾倒。
俏如来直直地跪在原地,衣衫尽湿,银色长发紧贴在两颊,一身的雨水,半身的尘埃。
面色比衣襟更白上了几分。
如果不曾靠近,又要如何出去?
俏如来蓦地起身,笔直往里走,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这是——?
酆都月一失神,竟没有拦住他,简直不可置信——
这是硬闯?
凤蝶死了三天。
三天没有点起灯火的还珠楼,三天来没有人可以踏入的还珠楼,包括自己。
有时候,超迈非凡的魄力与愚蠢到不知深浅根本就是同义。
灯火一霎亮起,鳞次栉比而上,点缀重楼。
大殿依山势而建,北面嵌入山体之内,剩余东、西、南三面屏扇般扩开,条石桩基伸出山崖之外,又以木质梁柱支撑屋顶,没有墙壁。
险立危崖,目揽天下。
殿内与殿外一般风雨声交加。
北面高台之上,玉珏飞龙,明珠帘动。
阶上之人背向而立,靛蓝锦袍,天青色笼纱袖缘,冠缨飘然,宝蓝羽扇袖手。
山似画屏,连翩来朝;云为炉烟,徘徊缭绕;袍带当风,人在其中。
阶下,来者步履虚浮一点也不似一名习武者。
白色僧袍不知湿透了几遍,下摆处一道白一道灰,处处有污浊的痕迹。
长发贴在两颊,下巴愈显尖翘。
立定行礼,谦和一如往昔,“俏如来见过温皇前辈。”
耳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风雨中回响。
上前一步,再次行礼,提高了一些声音,“晚辈见过温皇前辈!”
“出去。”
原来声音也可以冷得失去了知觉。
俏如来眸色一暗,指尖轻颤。寒雨浇上心口,整个人都凉了下来,嘴里满是涩然的不知其味,再开口的每一个字都是艰难,“俏如来恳请前辈暂息雷霆,且容晚辈解释。”
“不需要。”
切断了一切转还余地的拒绝。
俏如来突然垂下眸,看不清表情。
一默如一省,一室如冰。
豁然再抬头,向前又迈进了一步,急语道:“温皇前辈,请给俏如来一个机会,我愿竭尽所能做出补偿,恳请前辈明示!”
蓝衣人纹丝未动,淡漠得吝惜给予半点温度,“你激怒我了,俏、如、来。”
俏如来只能退步,一退一大步,掌心一松,几乎拿捏不住自小随身的凤眼菩提珠。
经历过多少风雨才有的彼此认知,原来,只是还有更多风雨未曾经历。
神蛊峰无边崖前生死一瞬的抉择抵不过还珠楼内短短不过数步的天涯,如今,诚心踏出的一大步究竟要落到哪里去?
俏如来无有答案,却有太多的疑问,“前辈,俏如来自知罪愆深重不可原谅。但是,前辈难道不想理清事情背后的真相还凤姑娘一个公道吗?”
蓝衣人语气一滞,似时间一顿,“在你看来疑点重重,在我则一目了然。”
俏如来双眸起了波澜,立即追问:“晚辈请前辈不吝赐教:凤姑娘为何会出现在灵界,此事前辈是否知情?”
神蛊温皇道:“与我无关,你信吗?”
俏如来立即点头:“我信。”
有些话,在一切未开始之初,怎样说都是轻易。
神蛊温皇道:“你凭什么相信我?”
俏如来道,“俏如来没有不相信前辈的理由。”
也有些话,无论过了多久,就像一直在嘴边,只要张口,它就会出现。
俏如来紧接着问道,“凤姑娘为何知道梁皇前辈所中控蛊之术,此蛊是否与前辈有关?”
神蛊温皇豁然转过身,“你问得过分了!”顿了一顿,背转身形,“俏如来,你只有一次机会,回答我,凤蝶为什么选择了死?”
俏如来低声道,“凤姑娘是为了救我——”
神蛊温皇高声打断其言,“这是我要的答案吗?”
俏如来垂眸,“温皇前辈,因为,因为凤姑娘生性善良,不忍见我就此丧命——”
神蛊温皇深望其人,一字一句道:“每一个人最珍视的莫过于自己的性命。从什么时候起,你竟成了凤蝶非救不可的人?”
俏如来似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粘得死死地,气闷而无力,宁可出去再痛快地淋一场雨,“前辈,俏如来确实不解真相。晚辈已有愧于前辈在先,实在不敢相欺。”
“好,真好,好一个‘相信’,又好一个‘不敢相欺’。”神蛊温皇竟笑了,“温皇未曾想过也会有今日。”
风正于殿内回响。
雨仍在殿外肆虐。
人与人的对峙会比风雨更加无情吗?
也许是湿透的单衣耐不起的轻寒,俏如来禁不住地缩瑟了一下,额头发梢的水珠落到了眼睫上,“前辈,俏如来除了认罪,无话可说。”
神蛊温皇冷然道:“无话可说就是你的解释吗?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灵界身陷绝境?”
“俏如来前往灵界探查异状,事先并不知晓梁皇前辈已被人控制,估计不足——”
“既然估计不足,你如何继续追踪?”
“前辈,确实是俏如来应变有失,未料会受到梁皇前辈的突袭——”
“受到攻击,无有胜算,该当如何?”
“我,该退。”
“既然该退,为何不退?”
“我的确想退,可我,怎能弃梁皇前辈如此于不顾!”
神蛊温皇的声音已森然如剑:“所以,他人牺牲性命成全了你之仁义慈悲,你的师尊们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不是!”俏如来断然否决,动了动嘴唇,又沉默下来。
神蛊温皇却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似一次将话都说尽,“轻率涉险,错其一;情报不足,错其二;当退反进,失策在先,错其三;当断未断,失机在后,错其四;心存侥幸,慈悲滥用,错其五;俏如来,你值得我如何对待你?”
一字字是砸落在心坎上的重锤,一句句是拍入了骨肉里的芒刺。
有什么正与自己错身而过,抓不住,追不回,就此远去不再复返,似乎从来未曾存在过。
俏如来震了一震,身形轻晃,再退了半步,看着眼前这个十分熟悉的人,却陌生得不敢再认,从未进退维谷至此,张惶不知所向,“前辈!我未曾想过会遇到凤姑娘,更不愿意她为我而死,我不想,不想如此!”
人总是太过自信。以为可以承受住一切的过往,以为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以为早已经习惯了背负,可为什么这一刻却是如此的难以忍受?
即使攥紧了拳头也挨不住的痛楚,正彻头彻尾地提醒自己——这就是自以为是的承担得起。
起伏过激的心绪牵动着灵界归来并未痊愈的内伤,顿时压抑不住气脉躁动,口呕朱红,点点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神蛊温皇眸中寒意大盛,冻住了风雨鼓噪之声,“回答我,凤蝶为什么选择了死?”
“选择”两字似有千钧重,紧咬在齿间,一提起,便放不下去。
俏如来咬出了血。
朱唇染血,血煞朱红。
面颊却白得吓人。
喉咙似被灌了铅,再多的挣扎也只余无声的喘息。
流逝的时间比流过的血还要珍贵。
神蛊温皇眸中的寒意终于一分又一分地减退,没有了恨,只是疏离,“俏如来,我对你失望了。”
“温皇、前辈!”
总有些事情开始的时候说不出为什么,待发觉有异,已经不可挽回。也许并没有人错了,只是有什么将一切都置于了错误的位置,好像它们本来就该在如此一般的天经地义。
即便如此,即便只能如此。
俏如来再退一大步,深吸一口气,“前辈对我失望实属该然,请,恳请前辈回答我的问题,梁皇前辈所中控蛊术是否与前辈有关?此事与灵界异变有直接关系。无论是凤蝶,还是灵界,待明辨一切之后,俏如来任凭前辈处置。”
神蛊温皇深望其一眼,背负身后的羽扇缓缓地平举,一个冷且傲的声音穿透千仞石壁:
“够了。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既然你执意领罪,便如你所愿——”
虬枝密针的老松亭亭如云,华盖遮挡住了大半的雨水。
史艳文负手立于其下,看千雪孤鸣堪称狼狈地奔走而去,望不见了影。
上山之后,必是下山,狼主,未知你下山之时可能缓履而行?
雨势小了不少,雷声也慢慢地远去。浮云遮不住望眼,风雨挡不住脚步,纵然狂癫得了一时,也终将拨云见日。
西方天隅,有一个角落正渐渐泛白。
史艳文原本信目而揽,突然停驻了目光。
一缕赭红的烟火霎然腾冲入宵,不消几个弹指的滞留,又蓦然隐去。
片刻之间的变化如此快速,若不是此际泛起青白的天隅突然裂开一角,在昏瞑的天色之下,根本查觉不到。
雨天如何能点燃烟火?
就算查觉到了,深谙其特殊物性的人在这世上也绝对不会太多。
史艳文却认得它,并且对其一清二楚。
这是苗疆百战营铁军卫至高的机密之一,也是其独有的信号。
中苗百年宿敌,双方争战不休。史艳文自小跟随父亲大将军史丰洲征战沙场,对于苗疆的兵力与战法相当的熟悉。百战营铁军卫是苗王隶属最强有力的战团之一,军力非同小可,甚至传说其有一部分精英自古被雪藏,除非出现动摇苗疆根基之战事,否则,就算苗王也不可擅自调动。
百战营中有一物甚为神奇,叫作“赤硝”,此物为苗□□有矿产。它的用法与狼烟相似,不过是行军通信之用。然而,它与狼烟最大的不同在于可以在雨天或潮湿之天气使用,只是其点燃后遇水润化“赤硝”的烟色即刻变得暗沉。史艳文曾多次派人调查其来源,应出自于苗疆东北川泽密林之内,其在苗疆也不是寻常易得之物,向来专供铁军卫调兵之用。
没想到今日又见此物。
史艳文心下即是一震:此物现世,必有大战。奇的是,近来中苗未有冲突,边疆并无战报告急,苗王此举所谓何来?无论如何,中原须提前防范。铁军卫号称无敌之师,一旦开战伤亡必然惨重,看来我必须尽快赶往查探虚实再作计议。
只是,精忠还未有消息。
玉阶通天,极目望不到顶,只见一座高塔的尖顶。
不曾信奉佛教的还珠楼为什么会建有如斯高雄的浮图之塔?
寒光过处,没有了神蛊温皇。
剑名无双,剑式无双,人也无双。
这世上懂得使用“飘渺绝式”的人不在少数,凤蝶、狼主、酆都月都曾经使用,还珠楼中的高手们多半也会,甚至,包括练成“飘渺无悔”的剑无极。
世间剑客岂止千万。人人爱剑如命,爱武成痴。剑若是人之眼目,剑法就是人的性命,哪里会有人把性命分与别人共享?
何况是风云碑上立名的天下第一剑。
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之前绝不曾有,之后也不可能有,根本不当回事情。
绝世的不是剑,也不是剑法,人本身就是一曲绝式。
负手静立,剑伺于侧。
鞘未出,而敌已无。
俏如来对任缥缈总有些不知所措。
此人冷得像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与自己认识的温皇前辈扯不上多少的关系。
但是,世上偏偏有人可以同时兼有这种两性格。
而现在,这两重性格似变成了同一人,或者说,他们从来就是同一人。
只是,自己不想承认。
剑十一,涅槃。
“涅槃”是归元再生之剑,泯万物于无形,纳造化于虚空。它纵横广褒得不像一招剑法,更是一种生生不灭的天道。
万物始灭自有因循,覆生归虚,再开纪元,人道犹可敌,天道如何抗?
俏如来没有反应,根本不需要反应。
这不是他能够接得下的剑招。
这是普天之下寥寥可数的人与剑。
酆都月终于动容,眼中说不出的惊诧。
他当然不是怕俏如来死了,就算死十个俏如来也不足以如此。
他看的人是神蛊温皇,也是任缥缈,这是他在世上惟一关心的存在。
酆都月太了解飘渺绝式。
这一招确实是“剑十一”,也绝对不是“剑十一”。
“涅槃”之招威力惊天,其宏博的剑意,却需有极为沉静的心境来掌控。静水深流,方能泯化万物。而眼前之剑招依然气象恢宏奇瑰纵横,却比殿外天地倒悬的骤雨更加迫不急待不可抑止。
是什么让极静的深渊忽然断裂成险谷高川,除了奔流毁灭途经的一切,别无他法。
劲,发而无敛,这根本不似一个剑道巅峰所为。
你变得霸道而狠戾,易怒而不冷静。楼主,你之心性变了,剑也变了,或者说,凤蝶的意义远远高出了我之估计?
当这世间最后的情感寄托也不存在了,切断了所有回归于“人”的道路,楼主,你会变成怎样呢?
为什么,我竟觉得前所未有地兴奋?
无谓的亲情与友情已经束缚你太久了。狼主与藏镜人渐渐与你疏远之后,现在凤蝶也终于死了。
暴雨已至吗,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动容的人当然不止一个酆都月。
俏如来立于暴风中心,无可闪躲,骇然失色。
世上没有可怕的剑招,只有可怕的人。
剑风方起,罡煞之气已经弥天。俏如来本能的守御之气提升到极至,不敢硬档,一沾即退,一步退开,步步连退,直教外层剑气逼出殿外。
甫一站稳,冰冷的雨水便劈头盖脸狠浇了一身。
刺骨的凉意中,俏如来突然怔住了。
片刻前承受的一己委曲,一心惭愧,满心的希望,满怀的失意,千种情绪百般难言,就此都不再重要。
心思清明的瞬间,不为自己的安危,但为眼前天下第一剑客的处境。
在俏如来的印象中,只亲眼见过任飘渺两次。
第一次是在天允山上,任飘渺的出现据说是为中原试探武林狂人黑白郎君的实力。
第二次是在无悔峰上,宫本师尊与任飘渺实践多年前的战约,倾力一战,死生无怨。
这两次都隔着遥远的距离,连面目都看不真切。也正是如此,在自己的心中从未将陌生的任飘渺与熟识的温皇前辈联系在一起——即使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了解与体会是两回事,就像看戏与演戏是两回事,观战与对敌也永远是两回事。
一个绝世的剑者,若不曾与之论剑,即使与其毕生相交,也未必能窥其一二。
总要在最两难的抉择中,方见人之真实品性;总要在其最专注的事情上,才能了解一个人真正的坚忍与才华。
人,也许会因为种种的不得已,做出虚饰本质之形貌。然,文心难饰,正如剑心难掩,其高下品阶,一目了然。
雨中望灯,灯火迷濛,飘飘摇摇若随时破灭的梦。
俏如来仍在发怔,不顾即将及身的罕世名剑,痴痴地发呆。
到底什么样的处境能够折磨得你一次又一次压抑不住地爆发?谁主天下不重要,苍生万民并不重要,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必要。百年沧海不过一霎,天地之内,四海宇内,惟有至道可以镌永。
你竟然是以此种殉道之志代天下证道?
师尊以“仁”为剑,清风化雨,容纳万物。
你却是以“我”为剑,指标天下,再问向上一层。
剑既及天,人至绝巅,仍要破天而出!
原来,宫本师尊战死天允山,这世上最悲哀的人并不是誓志报仇的剑无极与银燕,也不是留泪难过的我。
从此,你茕茕独立于无人问津之武道,立于最接近于天的地方,终日形影相吊。
独向苍天开冷眼,笑问岁月几时休。
而如今,那个惟一陪伴你走过寂寞长路人也已经不存在了。
是我错了。
“温皇前辈!”
俏如来直直地跪下去,一个头叩到青石板上。
原来,做什么都赔不起。
事与愿违才是人间最大的真相。
疾电飞驰,剑已经不能再快。
不快怎么会是天下第一剑?
尖锐的痛意何须剑招及身?
俏如来双膝着地,背却挺得笔直。
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板光可鉴人,就连心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剑网如红尘涛涛,无处可逃。
凤姑娘,我尽力了。
雨势漫天,无休无止,似要就此落到红尘的尽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