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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八 皇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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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端午,朝廷自有祭奠先贤祭奠先贤的大典,再有,就是晏清江上龙舟赛,全城的百姓都早早拥在城东的十里晏清水道,人山人海。
这种场面是难得百姓们能见天颜的时候,皇帝是必要露面的——然则又与祭天大典不同,多了十分与民同乐的人情味儿。皇帝都是便装,仪驾也不似祭天那般摆到十足的,玄卫和隽英军全出,清除街道,里三层外三层地环卫龙辇。自然了,御驾护卫也不可谓不严,但许百姓沿街观看,瞻仰天颜。直到这城东宴清江畔,也是许百姓出入的,抢得到好好位置的,还能远远望见黄罗伞盖,甚至是下面那个着玄衣的人影。
皇帝与百官观看龙舟赛的玄清台,是江边一座台子,可见赛道全程,龙舟赛的终点就在台下。升鋐自然也在那台上,而且他身份矜贵,坐的还是离皇帝最近的一个位置。
宦官低声道一句:“时辰到了。”皇帝便离座走到台子最前端,焚香祝祷先贤。
这个时候,台上百官都是要跪的,而江畔百姓也是一起跪下,黑压压的一片。原本喧腾的人声登时一敛,台上台下,天地之间,只闻江水滔滔,只有天子一人站立,口中诵念祭词。
升鋐跪在百官前列,悄悄抬起头来看,看到的皇帝身形瘦弱,声音不大,很轻易地被风声江水声淹没,衣袂在江风吹拂之下猎猎拂动,整个人仿佛都站不住随时要被吹走一般——这样的人,也是天下之主,享受万人之上的尊荣。
端午祭典先贤的祭礼,到底不比祭天的隆重,祭词都简短很多。皇帝念罢祭词,玄清台上鼓响,是允众人起身。皇帝从宦官手碰的金盘中取了五色丝线缠裹的粽子,投入江中。随着几个小小粽子入水,人声立刻如开闸一般,沿江两岸热闹起来,百姓们也都取出带来的粽子投入江中。
升鋐看着皇帝做完礼节归座,面上就露出些倦意来,坐在黄罗伞盖遮出的阴影之下,合着眼睛休息了一刻。
升鋐移开目光笑笑道:“每到这个日子,宴清江的鱼儿们都是好口福——可别撑着才好。”下首官员听他说笑,也就跟着笑起来。
此刻百姓们的粽子也都投得差不多,鼓声再响,几条各色的龙舟缓缓划了出来——这并不是要赛的舟,装璜十分富丽,百姓们看得高兴,又是一阵阵欢呼。
皇帝总算是把眼睛睁了开,取茶来饮了几口,似乎精神了些。升鋐便探身过去道:“皇兄辛苦了。”
皇帝瞥他一眼,只是笑了一笑,低声道:“念两句话,有什么辛苦?朕这身子,委实有点不中用。”
升鋐忙道:“皇上应当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不再说话,抬头去看彩舟。
宴清江上所有彩舟已出,共有十二条首尾衔接缓缓游过,供人观赏,有几艘船上时不时还向人群中投些彩带彩结之类的小玩意儿,引人哄抢。那些彩舟到了玄清台下停一停,船上人朝天跪拜,再在宽阔的江面打个回旋,复又往来时路去。这一转又是转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日头渐高,江畔百姓、台上君臣,兴致都是越来越高。就连皇帝面上也露出了兴味的神色,身子坐得也直了些,眯起眼睛看着江面。
君臣面前此时都已经摆上小碟装的粽子,碧绿的棕叶拆开了,五彩丝线散落,露出雪白圆润的上等糯米和点点鲜红的红豆果、枣子之类。升鋐咬一口自己碟里的,口感软糯,唇齿留香。而皇帝面前摆的一碟虽也拆开,然而看着像是一口没动过,只是用筷子划散而已。
皇帝注意到他的目光,轻笑一声:“这糯米做的东西到底难克化,敏王年轻脾胃好,就多吃点罢。”
说话间大太监卫辛又从旁给皇帝加了件披风。升鋐心中一阵嘀咕,想这和暖五月天气,玄清台上尤其皇帝坐的这位置已经是围得密不透风,还要给他加衣,也不怕捂出热伤风来。这么想着,就看见皇帝帽下压的几缕头发适方才被江风吹散,这时果然就出了些汗,那散发就被汗水腻腻地沾在了额角——这一日从头到尾也要在江边呆好几个时辰,这个样子也不知他撑不撑得完全场。
皇帝自然觉察不到升鋐的心思,端坐上位。这种场合既非大典正礼,是不禁臣子言谈说笑的,皇帝自来话不多,只是笑着看着,也不嫌闷。升鋐倒是十分无聊,对着皇帝干坐着不搭话也不好,于是还需打点精神搜刮些话题儿来说。想来想去,自幼与这位不受宠的皇兄无甚交道可打,这次来京前连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然而就是这几回相见,升鋐心存了轻蔑,只觉他言行之中毫无半分帝王气度,人前神情多是恹恹的,说话都是既低且慢,拖拖沓沓,恨不得每一句之中要顿上三顿。且这样说话的时候都少,往往朝堂之上就什么事情争论起来,皇帝很少插言。就上一回西北军改编之事,下面臣子争到激烈处不记得什么斯文了,戟指怒骂、动手撕扯,尽是有的。闹到不可开交处,也不见得龙椅上那位出个半声的。最后还是纪承章出来稳住场面。
当日升鋐听说此事,不由向吴兰嗤道:“这皇位跟空的有什么两样?”
正思想间,卫辛指着江上向皇帝道:“皇上,您瞧,那支白虎旗的是隽英军的。”
升鋐耳朵里早听见下面百姓欢呼之声又是一阵高过一阵,台上百官议论声音也大了很多,知道这是龙舟赛的几支船出场了。这每年的龙舟赛分作两段,一段是选出京城的豪绅望族的船队,一段是贵胄与隽英军几营的船队,各自赛出高低来。
皇帝果然有些兴致,坐直了身子微微还往前倾了倾,顺着卫辛手指处往江上望过去。
忽地锣鼓声乍作,第一段赛事即将开始,升鋐手一颤,端的青玉杯中酒水泼出大半,他看着皇帝,脑海之中闪电般劈入一个绝无可能的念头:
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