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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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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自道并不熟络雕花楼是什么地方,只能钝钝地点了点头。
他寻常的眉目都是淡淡的让人记不住,但从他那对简小明亮的眼睛中,我看出了他一股抹杀不去的激动。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收拾自然就预备上路了。
阿布转身就往马厩的方向跑去,我见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和声吩咐道:“何必多此一举。你不是说对京城路不太熟稔吗,我们一道走去便好,也好让你顺便识识路。”
阿布呼吸急促了起来,被我捉住的衣袖也低低地颤抖着。他面色渐转绯红,张了好几次口才道来:“自然是遵从少爷的。”
“那好,你现在替我去备好手炉,记得里头多放几块新炭。”我松开了阿布的衣袖,捡了庭院一处空闲坐下,背倚妖冶红梅,“我于此处等你。”
经过了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瓢泼大雨,今日天公总算做了次美。
暖冬和畅,可我手里的炉子俨然是烫手山芋一个。起初,我还觉得冻得手脚僵硬,踩到地上麻麻的痛感,现在将近行了一半的路程,脊背热出了一身稠汗,紧紧地吸住了里外衣衫。
与我相对的,阿布整个人缩手缩脚,一身旧棉衣并不能给他多少缓和的机会。
“你替我拿着会儿吧,瞧你冻的。”我借机将手炉硬是塞进了他手里,寒风与湿热的掌心相接,霎时神清气爽。
阿布踌躇不安,他捧着手炉进退维谷,为难地轻声说道:“晖少爷,这、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声音弱弱的,我知道他这是不愿忤逆我的心意。我最反感拖拖沓沓拿不出个定数,寒声打断他,道:“我只再说一次,你给我捧好了!”
“多谢,多谢晖少爷。”阿布似无语凝噎,他喉间滚动了数次,才挤了这么一句。他一时垂首淡望手炉,让人无法辨清神色。
我止住了发汗,步履也就轻松了不少。不过是晃眼而过,雕花楼近在眼前。
阿布一路上如履薄冰,谨慎地捧着手炉,如视珍宝。他没有开口说话,默然地跟在我身后,左右打量着身边新奇之景。
看着他略市井的模样,我出奇地没有嫌恶,浅浅地笑着。
我收住脚步,遥指前方一块镶金匾额,转身对随行的阿布说:“这便是雕花楼了。”
雕花楼,京城第一勾栏院,坐稳如今的位子也有她们的独道之处。论寻常,不过是一群女子舞衣薄纱,翩跹流离,嗲言嗲语地站在楼外招徕生意。但雕花楼却并非如此,倘若只在外面瞧瞧,绝对不会联想到其中的鱼龙混杂,还当是做本本分分的生意。
于是阿布见到了之后,才说了一路上唯有的一句话,“晖少爷果然眼光独特,好生威武的酒家。”
“晖少爷今日是哪阵风开了眼把您给吹来了?这都好几天不和王匡少爷一同来了。”
甫入门槛,胭脂水粉味儿浓得刺鼻,阿布在我身后猛咳了好几阵,脸都憋出了烧红色。雕花楼里的柳妈妈眼毒得很,我套了件鸭青色褂子,颜色暗沉低调,她也能一眼将我辨出,快步靠到我身边来。
我侍弄侍弄衣袖,倏地一抖,将她吓得一抖,识相地挪后了一步。
柳妈妈细着声音,故意仿照豆蔻花样的女子,只可惜东施效颦,说得我胃里翻江倒海,“今日正好泠芝得空,她可是为了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啊。”
她还在自说不停,我偏开视线,往二楼处扫去。雕花楼这样的地方委实是一幅画卷,各尽人间俗世粗鄙。二楼每处,不论是虚掩半敞的香闺,或是僻远狭窄的犄角旮旯无不是男男女女蜷作一团,互相取乐。我不禁冷笑,可我知道这个地方我不少来,我所不堪的事与人,我与他们同流合污,想到这层,我原先的好兴致化作一盘散沙。
这里唯一干净无暇的,只剩我背后的阿布了。
“怎么?还不出去等我,要和我一块在这里逍遥快活不成?”
阿布也深受我阴晴不定的难弄脾气的困扰,他撇了撇嘴,低声道:“小的遵命。”
估摸着他大约走出了这间混杂的楼宇,我紧握的拳头才渐渐松开,掌心一层薄汗。
柳妈妈始终等着我的回复,她不敢再造次,没等我下定论的时候随意就把姑娘找来。我细细掐算,三四年前,王匡带我来此处寻花问柳,继那次后,我找了不计其数的姑娘,如今泠芝这人我也些许的腻了。
突地,我想到了一人。
“那个叫紫砚的呢,我险些就将她忘记了。”
我确实没有扯谎,紫砚毕竟是活在和宋默如有关的日子了,经过那档事情之后,我把有关的人都尽可能地忘记,结果反倒是弄巧成拙,该忘的像刻在心头一样每天都会惦记着。
柳妈妈长嗟一声,语气颇有怨怼,“紫砚初来雕花楼的时候,我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假以时日一定能做一方花魁。可谁知道她那么死脑筋,说是除了,”话到此处,柳妈妈瞧了瞧我,欲言又止。
“说下去!”我扭了扭手腕,厉声逼迫道。
“她说不是晖少爷,就不从。为此我用尽手段,她宁愿被我整死,也不愿开门迎客。我们做这个生意的,总不能招死人揽晦气,我就当养一个废人吧。”
都说烟花之地难觅真情,我自然也是不信那个紫砚姑娘对我是那般精诚所至。我斜睨一眼柳妈妈,诱惑着道:“我自是不能让你做了亏本生意,她在哪处?”
对方听闻此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凑到我耳畔细语道:“晖少爷有所不知,紫砚的房间从未换过。”
我下意识地仰面,试着回忆三年前的暗红色门扉和那一曲琴筝的纯粹。
一袭绾色长裙,紫砚正撩拨着鬓边的碎发,同我方才一样,四处打量着一出出人间闹剧。她半倚着门扉,像是立在那儿一段时长了,只可惜适才我并未带眼望见。她脸上始终是误入世俗的女子那种轻薄的笑容,眉眼间却甚是无情,就算面前是一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屠夫只怕她也能笑得倾国倾城貌。
“到底不是清白出身。”我默默在心里扼腕而叹,往柳妈妈手里塞了一锭纹银,匆匆抽身上楼。
紫砚仍背着身,看不见在她身后五步之遥的我。
“笔墨纸砚。”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她先是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隔了倏尔才缓缓转过身来。给我第一感觉的,永远都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水汽盈眶,几欲垂泪。
“晖少爷。”紫砚速速从袖间探出一方粉帕,在眼角抹了抹,刚刚复杂的表情一晃而过。
我迈步走到她身前,假意嗔怪一句道:“看你样子,似是不太待见我。”
“哪能呢。”紫砚收拾从容,以我头次见到她那样一贯的游刃有余应对着,“听到晖少爷那句话触景生情罢了,要知道我盼今日盼得都快黑夜白昼不分了。”
我莞尔,静静地听着她说,脑子里却不是面上那样不动声色。我虽不是官场中人,但因为家父的身份也算是阅人无数,紫砚想瞒我,还是欠了火候。
听柳妈妈所言,紫砚是动足了心思要见我,可是真当我和她会面的时候,真正令她动情的似乎只有那么一句——笔墨纸砚。她见了我,我分明从她眼神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中还有些些微的抵触。
当然,这全是我的一家之辞,仅凭我的推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一手推开门扉,口气不容置喙。
紫砚闪身,裣衽道来:“晖少爷请。”
这屋里的一景一致没有分毫变化,三年前的一夜悉数落到我脑子里。
那一对金瓯,那一盆红梅盆景,全都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我不自觉地走到窗前的红梅处,抚弄花枝,并未问询房中一成不变的陈设,而是问了另一处:“你这里怎么也种了这个家伙?”
紫砚秀步轻移,换到我身侧,“一位故人的喜好罢了,种着玩玩。”
“这可惜都枯了,不然这时候开得正好呢。”我折下一枝枯叶,清脆一响,足可见其内里空乏,“这土都龟裂成这副德行了,你起码有两三年没有打理过了吧。”
紫砚挪开身影,转到桌前坐下,“人如花花似人,开得如火如荼时如日中天,现今全败了,救也是救不活的,就任它去吧,也免得我睹物思人。”
我又折下一段空枝,偱偱道来:“三年时长,能让你整日围着这么一盆败兴之景的,恐怕也是了不得的故人吧。”
“纵是再得意的故人,也不及晖少爷在我心中的分量。”紫砚那时必然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她识相地扭着腰肢,意欲欺身到我身上。
我摘下吊在腰间的血玉玉佩,松垮地握在手里,一下一下击着圆桌,响声一波一波如夺魂铃声,噪得很。而是只是玩味地看着紫砚,不置一词。
她渐渐收了动作,将倒不倒的身子重又直了起来。她用方巾擦着唇角,抹去上头显眼的亮红。
“晖少爷多心了,紫砚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人。”
死鸭子嘴硬,这漂亮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说句实话。
“妙哉妙哉,你为着一位无足轻重的故人守着残花多年,而我是被你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这屋子里却没有一样是同我相干的。你说这好不好笑?”我一时忘形,手中的血玉掉落在地,碎成两截。我不过瞧了一眼,随即挑开眼神,望着一处瑟瑟发抖的紫砚,道:“你死撑着好不容易才能等到今日,难道不是准备了很多要同我说的?怎么,不打算同我说下去了?”
紫砚收起烟花之地女子的习气,她腹吸一口气,回道:“晖少爷会这么说,不就已经心里有底了?”声音却还是抖得不着边际。
“你这闺名是他给起的?”
紫砚从位置上站起,她寻墙面作为依托,乍一看来举手投足颇有些官家小姐的姿态神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这么用,还不知道对不对。”紫砚突地揽住我的双肩,借力趴了上去,“笔墨纸砚,他说‘从今你叫紫砚如何?笔墨纸砚,人如墨荷青花,虽浮沉于世,独求平生素净’……”
“我知道这名字是他信口捏的,宋大人才情出众,何况是从四字成语中随手挑一个出来,可我就是视若珍宝。柳妈妈也说过,紫砚这名字晦气得很,紫砚紫砚,念着念着就变成了死燕。我就是不肯依着她换成什么‘倾城’这等俗名,为此苦头吃了不少,打挨了不少,果真还被她说中了,我这里无人烟。”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其间夹杂着她的不甘。
紫砚说:“可我不悔,路是我自己选的,那你呢?晖少爷,你后不后悔?”
她看着我,眼神是那样空洞的期待。
“我?我后悔了。”我顿了顿,道:“悔得肠子都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