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集》鼓瑟希

7、命悬一线-BL-现代-BE

　　命悬一线

　　【A】
　　A坐在广场喷泉边的石阶上，无聊地抽着烟。
　　其实这种事A是第一次做。
　　A又不是什么得空的浪漫的人。他有生意有工作，哪来的时间在这种地方悠闲？
　　这种事，常常做的是B。
　　B是他的爱人，也是个摄影师，最喜欢的事就是抱着相机满城市满世界跑。
　　他喜欢记录人们的欢喜与悲哀，尤其是人们的爱情。谁谁谁又求爱了求婚了，多少鲜花多少气球多大的钻戒。每次都看得兴致勃勃。
　　戚！四十几的人了，居然满脑子浪漫文艺，只知道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吧，对面求婚的那对，男的那么寒酸，居然只拿一朵玫瑰，回头这两人一定会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吵得天翻地覆的。
　　现在说海枯石烂此情不渝有什么用？说谁不会啊？老子当年说得比谁都动听，现在呢？

　　A把手上的烟头扔掉，狠狠踩一脚，转身上车上班去。

　　【B】
　　B坐在飞机上，无聊地打呵欠。
　　隔了过道，那里坐着一对蜜月的夫妻。两人靠在一起，手也紧紧交握，小心地说着话。
　　“等我们下飞机了，我就好好疼你。”
　　“谁……谁要你疼啊？”
　　“老婆，你害羞了~来~嗯嘛~”
　　“喂！”
　　小女人的表情羞涩又甜蜜，一张脸粉色嫣然，那是恋爱的颜色。
　　换做平时B早掏相机了。
　　但这一刻B只是懒懒地靠着不想动。
　　从懂事以来他就喜欢美喜欢温暖喜欢温情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才能将这个世界的美好永远留住。
　　最初以为是音乐，而后以为是文字，最后确定是相片。
　　把那最美的一瞬间凝固住，好让以后能时时回头看见。
　　却总是忘了时间是多么无情，它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美好的一瞬间只是瞬间，每一刻都与下一刻不同，人不会有一刻的时光可以重叠，没有一刻的感觉可以复制。
　　越美就越会变啊。
　　快门凝固的是时间是美好是幸福么？
　　肤浅！那留住的，不过是幸福美好的时间的尸体而已。
　　有什么能留的住。
　　什么也留不住。

　　【A】
　　与B的相识在最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的大学多么单纯，男女拉个手都脸红得要死要活的。他们两个男的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啊？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时的勇气，似乎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顾。从最初被家里赶出来，两人流浪街头，到如今的功成名就，中间多少跌宕起伏。最初的时候两人分一个冷馒头都能甜到心里，怎么后来有钱了就动不动吵架呢？
　　最初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是那么自我的人？
　　一点也不现实，只知道追求美好，只知道满世界地跑。
　　战地，丛林，草原，荒漠。
　　都市，宫殿，庄园，寺庙。
　　他自由如风，他来去如电，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后面的担忧与思念。
　　说过很多次，吵过很多次。原本最欣赏的东西变成最厌恶。
　　当年说好的并肩同行，却不知道只有无交集的平行线才能永远并肩。
　　啊……不对。就算是有交集的两条线，在越来越靠近直至交错以后，也只会越来越远，连头也不回。
　　呵……
　　A仰头靠在皮椅上，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啊，交错如线。不管是交集还是平行，都没有好结果。
　　看看自己的掌心，以为能握住的最终能收拢成什么？
　　空气而已。

　　【B】
　　一点也不想想起那个人。
　　讨厌的人。
　　想起来耳边都是争吵。
　　从前他从来不会指责自己的职业，从来不会说“你爱那些照片去吧”的话。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那些温情那些美好他之所以想留住，不过是羡慕，不过是因为求不得而越发渴求。
　　他只知道工作，他跟生意上的人依红偎翠，满身脂粉衣领上都是口红，他可知什么是守身如玉什么是始终如一？
　　“那不过是生意上的应酬！”
　　还不如说“是男人那种时候怎么忍得住”。
　　诚实一点不好么？
　　自己看遍了美男美女，一个人在异域，连醉酒生病都没抓别人一根手指头，他呢？
　　B扶住额头。
　　他不想这样抱怨，像个怨妇一样。可是他们真的越来越没有温情了，日子里除了争吵还是抱怨。
　　是什么让两人变成这样的？那些脉脉的温情呢？

　　【A】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双水润亮泽的大眼，忽闪忽闪，水汪汪地眨着，软声问到:“你爱我么？”
　　A低头亲了他的眼睫，轻声道:“当然。”
　　少年不依:“敷衍！我要你说那三个字！”
　　A轻轻一笑，放低沉了的声音格外磁性深沉真挚。“我当然是爱你的，宝贝儿。”
　　笑话。
　　他已经快五十了，还拿这三个字当回事那就真的好笑了。
　　第一次对那个人说出这三个字时，他手心是汗心跳如鼓，深情满满得让那人心甘情愿躺在他身下。只是，一句话从二十年前说到二十年后，谁都会腻味谁都会麻木的。
　　那已经不是一句爱语，那是一句手段，是一种方法。
　　可以敷衍他的要求，可以制止他的怒气，可以含糊自己的失约、过错、出轨。
　　所有的不过只要三个字，多简单。
　　他也会吵，会闹得天翻地覆，台风过境都没有那么可怕。可是两人都已经出柜了，两人在一起二十年了，如果现在分了，岂不是要被所有人笑死？
　　“你看，同性就是不行啊。就算在一起二十年，还不是会分？”
　　同你ma！异性没有二十年后分的？
　　A很想这样骂，可是没错，同性要不就不要坚持，若是决定出柜了住在一起了，就要成为周围的榜样。告诉其他人两人就是同性也比所有人都幸福。
　　可怜的自尊，可笑的自欺欺人。
　　人们只知道两人二十年不离不弃，怎么知道什么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B】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B在唱歌，唱的是蔡琴的《你的眼神》。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是那遥遥的一眼，从此倾心从此纠缠从此万劫不复。
　　那首歌在贫寒的岁月里一遍遍地响起，在他劳累的时候，在他欢愉以后，在他失意的时候，在他成功之后。B的声音柔软而低沉，每每唱起都有一种沉在生命底处的温柔缠绵。
　　是什么让这样一首深情的歌渐渐敷衍，是什么让这样的深情渐渐消磨直至无踪无影。
　　卡掉的带子都不回从前，伤痛存在过就永远有记忆。
　　B永远记得第一次出现在他身边的少年，那样妖冶的一张脸。对比自己的年老色衰，岁月的森冷叫人心都打颤。
　　回头装作没看到，跌跌撞撞地逃走，还要庆幸他没说“他比你紧”。
　　红男绿女，柔软的身体才能挑起新鲜的激情。
　　上飞机前还去了一次他的公司，那个天真如小白兔一样的小助理，碰一碰脸都红成一片。
　　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古人诚不我欺也。
　　同性之间就像鱼处之于陆，不是生存的地方，不是能活下去的环境。就算两人相濡以沫又如何？总会有口水干了血液冷了的时候，如果能回到水中最好，回不到，那就找另一条鱼，用另一条的唾沫滋润。
　　这才是活命之道。
　　当初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相拥上岸啊？
　　B捂着眼睛。

　　【B】
　　警报响起的时候，B正在看舷窗里自己的侧脸。
　　虽然有着岁月的痕迹，但是多年的艺术生涯给了他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灵动，清澈，文雅，微微的忧郁。
　　这样的风姿，是能迷惑人的。怎么会找不到新的鱼？
　　既然他能找得到，自己为什么不能？
　　然后，警报就呜呜地响起来了。
　　飞机在东倒西歪。
　　B有一瞬间的愕然，随即笑了。
　　也好，虽然自己想着要去找新的，总是不免有些鄙视。喜新厌旧的东西，总是叫人厌恶的。
　　如果能干干净净地死去，又有什么不好？
　　最痛的时候，比如说第一次发现他在外头找人的时候，与他争吵的时候，绕了地球几圈回到家却面对孤灯冷影的时候，在异域思念不已打电话给他却听到喘息的时候。
　　不是没想过自杀。
　　父母家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断绝了关系，怕什么伤心？要不是怕他会愧疚，要不是怕他回家没人陪，他哪里还会活到现在？
　　拿着刀片抵着动脉的时候，想看血液飞出来是什么样子。
　　站在高楼顶端往下望的时候，想知道飞速下坠的时候心脏会怎么跳。
　　站在路边看车子呼啸的时候，双腿止不住就想往前冲。
　　被撞飞，被撕碎，被鲜血染红，只有身体的痛才能敌得过心上的伤。
　　要不是因为还有一个他，谁会留恋这个世界。
　　现在好了，不用背负自杀而死的罪，放心地大胆地自由地死去。忘记一切。
　　B忽然好想高声吟诗，吟唱那首莎士比亚的句子：
　　Fear no more the lightning-flash,
　　Nor the all-dreaded thunder-stone;
　　Fear not slander, censure rash;
　　Thou hast finished joy and moan;
　　All lovers young, all lovers must
　　Consign to thee, and come to dust.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Quiet consummation have;
　　And renown’d by thy grave!

　　不用再怕闪剑的挥舞；
　　不用再为雷鸣所烦扰；
　　敌人的非难无须顾虑；
　　你已阅尽了喜怒哀愁；
　　人世间的痴情男女，
　　都将和你一样归于尘土。

　　没有巫师能伤害到你！
　　也没有符咒把你惊扰！
　　孤魂野鬼将与你远离！
　　没有任何祸患让你烦恼！
　　闭上眼睛，安静地去吧，
　　你的坟墓将为世人记挂！

　　会有人记挂么？自己的坟墓？

　　一旁的乘务人员在哭叫道：
　　“零件损坏！零件损坏！什么烂借口！”
　　“是零件都会损坏老化的，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你们不会呵护它维修他么！不会延长它的生命么！”

　　B忽然有点想落泪。
　　所有的幸福都是有寿命的。这段关系，如果两人，或者说自己尽力去挽救去修补去照料去呵护，也许今天自己就不会坐上这架飞机。
　　算了，一切都晚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B闭上眼，等待爆炸撕裂所有人的身体。
　　陌生的人啊，我们的骨血将混在一起，难分难辨。

　　【A】
　　那豪华富丽的酒店顶端，在庆贺着他的成功。
　　他现在是这座城市人群金字塔中，最最顶端的人。
　　他微微含笑着，举杯示意，无数人为他狂喜，为他庆贺。那些鲜花、掌声、礼品，挤满了他的视线。
　　那些嫉妒的羡慕的崇拜的臣服的视线将他包围。
　　有人屈膝于地求他的恩赐求他帮忙，有人迫不及待地献上自己的一切只求待在他身边。哦，只求待在他身边一刻，沾上一分半分的他的荣耀与辉煌。
　　他回程，离开，万人簇拥于道路两旁，帮他按电梯帮他开门帮他开车，躬身送他离开。
　　这条光彩四溢的万人簇拥路，他花了二十年。
　　二十年。
　　有谁知道他年少时候的样子？
　　有谁知道他最初的爱恋？
　　有谁见过他得到第一桶金时喜悦的笑？有谁住过他买的第一套房子？有谁见证了他二十年的风雨？有谁能明白他背后的艰辛？
　　有谁能在看他的时候眼里不露出名利的渴求？有谁能在他面前不阿谀奉承不卑躬屈膝不看他的脸色行事？
　　有谁能指出他的过错？有谁能骂他不懂得体惜自己的身体？
　　有谁能在寒夜里与他拥衾而眠共话西窗烛低？有谁能在他回去的时候给他一个真诚的笑？
　　有谁能遍知他每一个毛病每一个习惯？有谁能察觉他每一分情绪每一次疲倦？

　　一个又一个少男少女。妖冶的，温柔的，娴淑的，安静的，羞涩的，冷傲的，天真的，阳光的，傻里傻气的，狡黠精灵的，媚态横生的，贞静端庄的。
　　一个个走过，一个个换过，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
　　而后，每个人所了解的他也越来越少。
　　他也让人了解得越来越少。
　　不敢啊，不了解那个人，手中握着太多东西，不敢再相信人。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手中的权势地位金钱。他必须紧紧抓住，否则连这仅有最后一点也会失去。

　　夏日的病房，安静冰冷得犹如墓地。
　　有谁能与他一同躺在那黑暗的冰冷的地方，一同面对上帝的责问，面对地狱的烈火？
　　是谁说相濡以沫二十年都抵不过天真或妖冶的一张脸？
　　分明是天真或妖冶的一张脸抵不过二十年的岁月。
　　有什么敌得过时间？
　　那人在他的生命里占了三分之一的岁月。
　　三分之一啊……要是能继续一同躺在墓地里就好了，名字并排刻在墓碑上，那才是人世间最大的诱惑。
　　“……”他叫着那人的名字。
　　“先生，那是谁？我帮您唤他来。”美丽的小护士如兰的气息在他耳边。
　　怎么叫得回来呢？
　　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了。

　　【终】
　　广场上又有人在表演。
　　男人拉着小女人的手，将玫瑰交到她手里。
　　“你是我生命里最初和最后的美丽，我爱你直到天地都分崩离析。”
　　小女人轻轻而羞涩地一笑，含泪投入他的怀里。
　　远处的女人跪坐在地嘤嘤啼哭。
　　“你说的！你说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你说我是你最后一个是你的天使是你一生的光亮！你说我们要年年岁岁长相依！你说到了奈何桥上都要等我才喝那碗孟婆汤！”
　　远处高架桥在蔓延，摩天楼拔地而起分割仰望天堂的视线。人群里，大家冰冷着脸，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愿擦肩。
　　“今晚回家她会给我做什么呢？”
　　“明天要升职啦。”
　　“给小宝宝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今晚再去那家酒吧，女人一个比一个妖！”
　　“深呼吸……只是去表白而已，又不是求婚！”

　　小心啊，小心哟，所有的幸福，都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