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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

  •   孔瑜进城之后正好听说了饯别宴。
      谁的饯别宴?
      当然是——御史大人蒋初蒋启鸿的。
      但是——
      等到孔瑜快马扬鞭赶到驿站时,连点刷锅水都没见着,一打听才知道,好嘛,御史大人已经出城进入大运河了。
      孔瑜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河边,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呼啦啦的狂风之中,黑压压一群官员屏声静气极目远眺。
      孔瑜翻身下马,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一艘官船摇橹扬帆逆流而上。
      孔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边,对龙慕拱手行礼,“知府大人……”
      龙慕头都没回,摆摆手,晃到码头上,“诸位,御史大人业已离城远去,暑热风烈,各位请回吧。”
      这帮细皮嫩肉的大明官员早就汗流浃背了,这活罪受的,总算等到龙慕发话了,互相寒暄着落荒而逃。
      龙慕往码头木栏上一坐,空洞虚无的眼神望着滔滔不绝的运河水一言不发。
      孔瑜倚在旁边,“知府大人……”
      龙慕茫茫然抬起头来,见是孔瑜,急忙起身行礼,“孔总兵,回来了?”
      孔瑜开门见山,“巡盐使大人是怎么回事?”
      “唉……”龙慕长叹一声,拉着孔瑜的胳膊,“说来话长,边走边说。”
      言简意赅地将前些时日的事情巨细靡遗说了一遍,俩人谁都无心交谈,闷不吭声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行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河边“呼啦”惊起一群野鸭子,眼前一晃,俩人翩然回神,分道扬镳。
      此后数日,龙慕茶饭无心,每隔一两天上山查看工程进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此之外,他谢绝访客、关闭大堂,一应日常事务全部交由书吏师爷完成,但凡报户销户、邻里纠纷、属衙禀事……龙慕概不过问。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听评书、种花木、逛瘦西湖……总而言之,当初蒋启鸿怎么干的,他依葫芦画瓢就跟着怎么干。
      唉……人啊,越是心灰就越是颓废,我们的龙大知府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到底颓废到什么程度?
      某天师爷来报:“山上金子不够了。”
      龙慕摆摆手,“刷金漆!”
      师爷点头哈腰出谋划策,“要不……咱们悄悄上巡盐使衙门里翻一遍?”
      龙慕跨过葫芦门,来到御史衙门……
      师爷跟上,“大人,虽说巡盐使官衙大门上贴了封条,不过,那封条是咱们贴的,翻完了再补上呗……”
      龙慕摸了摸蒋初亲手种下的紫藤萝,正值盛夏,居然开始掉枯叶子了,一阵风吹过,扑簌簌又掉了一堆,龙慕唏嘘一番,仰望苍穹感慨万千:“一叶知秋,草木易老,哀吾生之须臾。”
      师爷嘴角直抽搐,低头看看黄叶,再抬头看看蓝天,眼角余光扫了扫一副道学宗师派头的龙慕,他还仙风道骨上了,师爷连眼角都抽上了。
      天天吃住在御史衙门里,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赏院中花,扬州城都快开了锅了,龙慕还在附庸风雅地种花养草呢,都快赶上入定的老和尚了。
      列位可能要问:还能有什么事儿啊?骆封都落网了。
      唉……
      是啊,就因为骆封落网了,所以,大运河边上还囤积着四十几石官盐呢,没龙慕发话,谁敢私自挪动?
      于是乎——
      最近几天,江南正赶上梅雨季节,好家伙,恨不得东边出着太阳西边下着雨,有事没事就一道闪电一声巨雷,完了再来一阵急雨;要不然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地下,连着三四天不带喘气的。
      这盐还能有好?本来就没遮没挡,再加上扔河边不管不顾,看着看着,码头边白茫茫的盐山消失了,嗬!还不错,省了人力搬运了,要不然还得征用民夫加派徭役,这哪是一个勤政爱民的父母官该做的?隔了一天,嘿!扬州百姓欣喜地发现,大运河里白茫茫一片,凑近一瞧,得!鱼死了!
      暑气一蒸,大运河里臭气熏天。
      扬州城里有多少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满河死鱼烂虾,隔着二里地都能把人熏得口吐酸水眼冒金星。这让渔民们怎么打渔?不打渔吃什么?扬州城里怨声载道满腹牢骚。
      您说这事儿弄的……糟心不?
      过了没几天,得!还有更糟心的——
      ——上级盐务衙门派人来查验缴获的官盐,往河边一站——啊!一片翠生生绿油油见头不见尾的茂密芦苇丛!浊水芦苇天继野,一朝风雨一朝晴。
      这诗……应情应景不?
      盐务官员更加应情应景,一巴掌拍在轿辕上,“龙知府,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卖赃物!”
      唉……闹心不?闹心不??闹心不???
      恭恭敬敬把上级官员送走,这砰砰跳的小心肝刚放回原地,龙慕陡然发现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辖下州县的各级官员神不知鬼不觉陆陆续续全被叫去述职了,有去南直隶巡抚衙门的,有去户部的,还有去吏部的。
      龙慕纳了大闷了,这年头……户部也开始管官员政绩了?这算不算越俎代庖?算不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半个月之后,扬州城就剩下了仨官员——扬州知府、守城将军、漕运总兵。得!这倒不错,仨四品高官!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一低,看地上的蚂蚁。
      原本想着,十天半个月这些官员就该返回了吧,各州县哪儿没一大摊子事儿啊?
      结果,左等无影无踪,右等渺无回声。
      又过了三五天,终于回来了。
      没见着活人,您猜到底什么回来了?
      ——获罪文书!
      咔嚓一刀,宝应知县被南直隶衙门杀了。
      龙慕脸皮一抖,低头看看手里的获罪文书,连罪名都懒得编,直接就写: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龙慕对月感叹一回,第二天还得兢兢业业地命令衙役们拎着浆糊大街小巷贴告示。
      老百姓面面相觑,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前两天死鱼,这两天开始死官员了?这回死的官儿有点小啊!不过瘾!委实不过瘾!
      都没出十天,隔三差五就贴一张告示,原本榜文前还能吸引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兴致勃勃地围观,没多久,官府贴告示都成家常便饭了,谁还有那闲心巴巴地跑去看啊?
      当户部咔嚓一刀把江都知县杀了时,龙慕心脏紧缩,疼得浑身打哆嗦。
      当吏部咔嚓一刀把高邮知州杀了时,龙慕眼前一黑,仰面栽倒人事不省。
      但是,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新鲜的了,他们才不管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道道呢,一群群刁民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乐呵呵地讨论:“你猜,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猜有什么意思?我赌五两银子的,不出三个月。”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啊?扬州知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直思考到七月初,连太后的六十大寿为期九天的庆祝都开始了,龙慕依旧思考得昏天黑地,唉……头昏脑涨毫无头绪。
      饶是整天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地过日子,还得强打精神筹备一应庆贺事宜。
      按品级依惯例往京里送了一份寿礼,无非绸缎、银两、本地特产。
      扬州城东南西北各搭一个大戏台,连续九天你方唱罢我登场,全是些《李逵拜母》、《五女贺寿》之类的喜庆戏文,怎么歌功颂德怎么溜须拍马就怎么往戏台上堆叠。老百姓天天跑去瞧热闹,戏台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反正不要钱,不看白不看!所以,打架滋事、踩踏伤人、偷窃行骗……层出不穷应接不暇。
      可把龙慕坑苦了,这一天天的,审完小偷打流氓,就没消停过。
      跟熬油似的,终于把这九天熬过去了,龙慕摸了把满头的大汗,倒在官椅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师爷站旁边突然漫不经心地冒了一句,“今年非同一般啊,巡抚衙门居然没来验收诏书上的各项恩令直接就庆贺国寿了。”
      龙慕都懒得睁眼睛,心说:巡抚衙门忙得很,人家正忙着杀人呢,哪还挤得出空闲折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转念一想,内心深处又隐隐生出一股欣喜之情:只要没杀到我老人家头上来,管他们怎么翻天覆地呢!
      国寿一过,一队趾高气扬的小吏浩浩荡荡开进知府衙门,龙慕正躺在隔壁的紫藤架下午睡,师爷慌不择路地跑过来,一路狂喊大叫:“大人!不好了!京里发文书来了!”
      龙慕如惊弓之鸟般一蹦三尺高,连鞋子都没来得急穿,傻了吧唧站在躺椅边,半天咽了口唾沫,“哪个……衙门的?”
      “好像是吏部的。”
      龙慕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下来,呵呵笑了两声,“吏部的?吏部好啊!吏部咱有后台啊!呵呵……”
      师爷跟着傻笑,扬州官员都死了十之八.九了,再死就得轮到四品大员了。这些天,光浆糊就用了七八桶,再贴的话,现熬都来不及!
      龙慕回后衙换了官服,毕恭毕敬请官差上座,这小吏鼻孔朝天目中无人,阴阳怪气地念:“兹,扬州知府龙慕,国寿期间,贿赂湖州乡绅蒋初,威逼利诱低价购买蒋氏粮食,念为初犯,从轻发落,罚俸三个月。”
      “啊?”龙慕猛抬头,张口结舌,跟官差大眼瞪小眼。
      小吏微微一笑,弯下腰低声问:“敢问知府大人,漕运总兵衙门怎么走?”
      龙慕眼角一跳,暗自心惊:真的……真的轮到四品大员了?
      第二天孔瑜就上了京了。
      龙慕和守城将军坐在府衙大堂上,俩人一言不发默默对视。坐了许久,连茶都没喝一口,将军苍凉悲怆地走了。
      龙慕往椅子里一瘫,仰面盯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发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从二月份上任到现在,总共五个半月,好嘛,头一次,为了蒋初官道封路,让蒋初告了一状,俩月俸禄没了。这次,蒋初主动送粮食,结果让他倒打一耙,仨月俸禄没了。七月份的俸禄还没下来,合着……这五个月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累死累活一点儿现钱没捞着全打了水漂了?
      时光须臾,七月份快结束之际,龙慕正在御史衙门吃饭,屋外一阵喧闹嘈杂,龙慕皱眉,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疑惑:“怎么回事?”
      龙慕一愣,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一个老头瞪着满院子的花草惊诧不已:“我不是全挖光了吗?”
      龙慕突然哈哈大笑,一揖到地,“老大人,别来无恙?”
      老头也是欣然大笑,“体仁啊!哈哈……”
      “怎么有空过来窜门?”
      “窜门?唉……”拉着龙慕坐下,“窜什么门啊,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来顶两天御史之职。”
      “顶职?”
      “是啊!蒋大人多忙啊,这会儿估摸着去了山东了吧……”
      龙慕一阵头晕目眩。
      时隔不久,扬州被杀的官员陆陆续续补齐了,一眼看过去,全是青年才俊,大部分都是往科的进士,简而言之——蒋初的同年。
      其中有两个长得很是一表人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龙慕这多年混迹于秦楼楚馆的好色之徒该心神激荡了吧,唉……这会儿哪还有这心思啊?
      几天之后,孔瑜回来了,官职未变,扬州老百姓直咋舌:这……这不对啊!还有……活着回来的?
      就隔壁的御史老头最是气定神闲,成天挖花掘草,蒋初耗费了一个多月的心神好不容易种下去的,让这老头三下五除二全拔光了,这院子里,大坑套小坑,坑里还有洞,洞里还有水,都没地方下脚。
      龙慕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回来挖坑的?”
      老御史嗤之以鼻,“我就是暂代,我傻了才兢兢业业给他干活。没两天就该换人了,得快活时且快活。再说,他升官发财,我跟着瞎参合什么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他?他是谁啊?”
      “还能是谁啊?蒋初蒋启鸿呗。”
      龙慕顿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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