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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慕与骆封冷冷对峙,都没眨眼的工夫,龙慕败下阵来,重重抹了把口鼻,冲师爷叫嚣:“收戥子,装金子,备车,回府。”
骆封往竹榻上一靠,“龙知府……”
龙慕背着手意气奋发地走出树荫,回头瞟他一眼,“你难道还打算让我给你写收据?”
骆封压根就没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后宅还有几十万两银子,想要吗?”
龙慕摆摆手,“想要……”
“很好!拿账本……”
话接上文,“……可惜没那本事,我劝你呀,与其想着怎么收买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找退路。”
骆封突然笑了起来,冷得掉冰渣,“你说得对,上任知府就是一意孤行试图收买我,却没给自己找好退路,所以命丧黄泉,他是前车之鉴,岂能重蹈覆辙?”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龙慕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前脚刚走,巡盐使大人问管家:“仓库里还有多少盐?”
“回大人,还有四十三石。”
骆封皱眉,斜飞入鬓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来了。
龙慕马不停蹄直奔山上,一路上把金子摸了一遍又一遍,金灿灿晃得眼睛直发花,想到一会儿就得糊泥像身上,心头就一阵一阵感慨惆怅。
工匠们见哗啦啦倒出几百两金子来,愕然对视,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蒸腾直上的敬畏之情,对面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啊,瞧瞧人家,这民脂民膏搜刮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那叫一个手到擒来!
龙慕昂首挺胸站于山巅之上,周身上下充盈着睥睨众生鸟瞰大地的绝世风范,当他看见官府差役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铲除妖精土龛时,顿时心胸开阔,仰天大笑意气风发,“哈哈……浊气散尽紫气东来,世间一片清明啊!”
这句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顺风飘出去二里地,往对面山体上一撞,余音袅袅回声阵阵。
所以——
山腰上正在累死累活挥汗如雨的人群集体一愣,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抬头望来。
龙慕左右瞟瞟,一点儿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
还没反应过来,陡见四面八方一群群老百姓如蝗虫般奔涌而来。“唰”,虚汗下来了,龙慕悄悄靠到师爷肩膀上捂着嘴角问:“怎么回事?”
“妖精的信众……”
龙慕拔腿飞奔。
师爷跟着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还在敬职敬责地答疑解惑:“……历任知府早就想铲了,一直没敢下手。”
合着……就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二百五?我怎么这么讨人嫌啊?
回到城里,霞光褪尽,黑暗笼罩天地,龙慕一路托着脑袋沉默寡言。马车停下来,挑开竹帘,见是知府衙门,刚想说“去瘦西湖”,抬头一看——星河灿烂,月朗乾坤。估摸着蒋初已经吃过了,说起吃饭龙慕就心烦气躁,回后衙夹了片菜叶子放进嘴里,刚嚼了一下,酸麻顺着牙齿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龙慕唉声叹气,迫不得已,拿开水泡了半碗白饭,哗哗啦啦灌进肚子里。
吃完赶往瘦西湖,蒋启鸿正坐在窗前雕刻田黄石,抬起头来,和煦一笑,“忙完了?一起吃饭吧。”吩咐小厮打水帮知府大人洗漱。
龙慕心头一颤,“你还没吃?”
蒋启鸿握刻刀的右手顿了顿,换了块田黄石扇坠垂下眼睑接着雕刻。
龙慕呵呵讪笑,“真没吃?要不……我帮你端过来?”
没等蒋初发话,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托盘回来,往书桌上一放,身体横过半个桌面趴过去笑嘻嘻地问:“在干什么?”
“刻印章。”逮住嘴唇啄了一下,龙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直起身子退回去,“在扇坠上刻印章?”
“是啊,”御史大人吹了吹田黄石上的碎屑,换了把刻刀,笑说,“田黄石快消耗光了。”
龙慕哈哈一笑,“我居功至伟!我帮着你消耗的。”
“事实上……”
“事实上什么?”龙慕挤眉弄眼又凑过来,御史大人勾着他脖子,唇瓣贴着脸颊一扫而过,“事实上,全部都是被你消耗掉的。”
龙慕哎哎直叫,“刀!刀!离我脖子远点!”慌忙退到一旁,拖了把椅子坐下,嗤之以鼻,“吃你的饭去吧!”
御史大人举起双手,左手扇坠右手刀,“嘴倒是闲着。”
叫我喂你?美得不轻!龙慕抱着胳膊往椅子里一靠,欣赏满堂铁梨木高古家具,嘴里悠闲自得地哼唱山东小调:“一重重山哟喂……一道道水哦啊……哥哥何时回咿呀回家……”
御史大人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我确实比你大两岁。”
龙慕立马满脸通红,终于想起自己哼的是什么玩意儿了,见他又要说话,赶紧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吃饭,呵呵……吃饭!”
御史大人笑着偏过头来,“但凡官员聚会都有乐曲助兴,唱你家乡的小曲……”
没让他说完,龙慕一勺素菜塞他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笑,“唱曲儿助兴?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我是你的长官!”
御史大人低下头接着刻章,微不可闻地嘟囔:“一点温柔和善的神韵都没有。”
“你知足吧!我还没把我们家镖局里屠匪灭贼的彪悍作风发扬出来就已经够看得起你了。要温柔的?有啊!出门,绕着瘦西湖兜半圈儿,找挂红灯笼的人家,十两银子能招徕好几个,保证个个都柔情似水。”龙慕把饭菜全倒进一个碗里,拿筷子跟和面似的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合,御史大人惊愕地看着碗里,“为什么拌在一起……饭会变成墨绿色?”
龙慕立马把半碟葱烧海参倒进去,搅了两下,心中大乐,端到蒋初眼皮子底下,和蔼可亲地说:“看,赭石色。”不由分说,挖了一大勺饭菜直接把蒋初的嘴堵上,龙慕哈哈大笑,胸膛震颤不止,“御史大人,好吃吗?哈哈……”
“你试试……”倾过身来。
龙慕仰天大笑,落荒而逃。跑进隔间,往小靠床上一躺,闭目养神,隔着巨大的铁梨木素板屏风,听外面扑簌簌刻刀划动石头的声音。
过了没一会儿,龙慕扒着屏风伸出头来,“差点忘记了,你那账本就值三百多两金子,还差着四五百两,怎么办?”
御史大人招招手,“过来。”
龙慕走过来,“你什么时候补上?”
御史大人从他袖子里抽出折扇,解开挂绳,将原本的翠玉扇坠换成田黄冻石的。
“刻完了?挺快啊。刻了什么?”龙慕蘸了点印泥,“啪”一声盖在纸上,“……人言为信?”
御史大人侧首笑说:“我依稀记得你答应今晚跟我一起吃饭。”
“小家子气!”龙慕大翻白眼,“你还答应过我要帮我找金子呢,找齐了吗?所以说,大家半斤八两,五十步别笑百步,都是一路货色。”
“嗯,你说得对,”御史大人挖了一勺赭石色的饭菜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接着说,“这难道就是夫妻同心?”
“啪”,折扇掼在桌上,龙慕怒发冲冠,御史大人顺手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好了好了,你陪我吃过饭了,你没有失信于人。”
龙慕囫囵吞枣咽下去,原本想给蒋初来个下马威,出口的话却是——“嘿,滋味不错啊。”
于是乎,当雨墨走进书房时,正好听见御史大人笑眯眯地说:“猪八戒也是这么吃人参果的。”
雨墨跨在门槛上,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御史大人问:“怎么了?”
“回公子,乔晨刚刚来报,骆大人吩咐漕帮连夜把巡盐使衙门库房里的官盐运往外地。”
“啊?”龙慕眉梢一跳,“不会是……今天那本账本打草惊蛇了吧。”
御史大人站起身来,“长江还是大运河?”
“大运河。”
“新码头?”
雨墨点头,“不是还没修好吗?”
御史大人吩咐雨墨,“熨烫衣服,铺床叠被,知府大人今晚要住在这里。”拍拍龙慕的脸颊,温声说:“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走出门去。
“喂喂喂!”龙慕一把拽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抓现行?”
御史大人笑了笑。
“你又不会游泳跑到河边去凑什么热闹?是不是人手不够?要不我把衙役给你补上?”
“……好。”
“等着。”龙慕一溜烟儿跑出去,出了门了还在喋喋不休地高声嘱咐:“等我回来,你没事儿别往水边上跑!听见没有?不准去!”
御史大人莞尔。
马车挂上御史官灯在夜深人静的街面上风驰电掣,巡逻队不明就里纷纷避让。
回了衙门,把所有衙役全召集到大堂,一点数,好嘛,连仵作带伙夫全算上才四十多个,一眼看过去,一半老弱病残。
龙慕一屁股坐在官椅上唉声叹气,左思右想,走投无路了,带上师爷直奔守城将军府,先掏出一万两银票递过去,陪着笑禀明来意。
守城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冲天,“末将亲自督阵。”
一千巡逻兵浩浩荡荡赶往瘦西湖,把蒋家门房唬得魂飞天外,跪地上瑟瑟发抖,“我家……我家公子……已经去了。”
龙慕没来由地怒火中烧,一脚踹在廊柱上,愤恨:你倒是龙王爷的好女婿啊!掉河里喂王八得了!
心里咒骂,腿却跑得比谁都快。
黑灯瞎火跑到大运河,夜风猎猎,芦苇丛被刮得东倒西歪。
河边,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漫山遍野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灯火亮处,一众标杆笔直的玄衣战将分列两旁。未完工的码头边,一人坐于轿辕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乎是蒋启鸿。
龙慕心慌意乱,扒开人群,慌不择路冲过去,果然是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叫你在家等我的!呃……”一眼看见骆封正站在旁边,身后俩大汉押着,龙慕使劲咽了口唾沫,“……已经……已经结束了?”
骆封盯着蒋初,眼睛眨也不眨,“御史大人,家父书信上说你是户部党,家书是假的吧,家父为何至今还逗留京城?被软禁了?”
御史大人一摊手掌,“在下只是四品御史。”
唬鬼呢!
骆封皱眉毛,龙慕翻白眼。
骆封思虑片刻,接着说:“御史大人,您与孔总兵同乡同窗,相识十多年,情谊绵长。他为人正直稳重,心怀家国天下,入伍十年屡立奇功,却至今身世堪怜……御史大人,他并未参与官盐私卖,只是迫于无奈帮在下修建码头,从不曾沿途护航。”
“迫于无奈?”
“漕运军饷有一半由南直隶巡抚衙门拨发。”
“是吗?”御史大人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轻摇。
骆封突然激动起来,冲过来一把握住御史大人的手,急切地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认识他十几年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因为他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为弥补过失积德行善,不到万不得已,他上战场都尽量少杀人。漕运总兵是多肥的缺儿,你难道不知道?他要是贪赃枉法,他在湖州的产业会可怜得只剩下祖宅?”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蒋启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赏罚要分明,不能连累无辜。”
这是俘虏该有的态度?
旁边,龙慕和守城将军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半晌,龙慕回过神来,悄悄嘟囔:“我怎么感觉你跟活生生拆散许仙白娘子的法海似的?”
御史大人曲手指抚了抚额角,“我也有这感觉。”
当晚,骆封被连夜送往京城,连同乔晨陈浩东一起。
十余天后,孔瑜归来,刚进城就听说了扬州的滔天巨变,孔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栽倒在桅杆上,喃喃自语:“我的命真硬到克同僚了?”